第十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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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大山带着立邦经常到枇杷城去的原因,他娘根本就不知道,即便她问及,万大山丢给她的话大多是顺便到山外转转,在城里逛逛,会会老朋友,打打牌,喝喝茶,看从川北过来的戏班子表演的皮影戏等等。他娘知道万大山说的这些不都是那么回事,可她又问不出什么来,心里就老是憋得慌。
立邦对他的仇视与日俱增。他感到惶惑,便去问他娘,他娘说,你是哥,他是兄弟,哪有什么仇恨?兄弟俩打打闹闹,拿点脸色,那还是兄弟,你就让着点。他对他娘的这回答和态度很不满意,但对那个脾气越来越暴躁的小子也束手无策。
万大山对两个儿子的态度也是泾渭分明,不仅对立邦宠爱有加,就连一些关系到家中利益的事,万大山也要煞有介事地叫来立邦,要看看小儿子的意思,往往是在得到立邦点头后才能实行。那时他还看不出其间端倪,万大山独断专行惯了,哪能用耳朵去听小儿子的意见?说到底,除了他倒真的喜欢小儿子外,大抵就是做给他和他娘看的,趁机刺激刺激母子俩。那时他十六岁,立邦十四岁,十四岁的立邦已俨然一个成年男子,膀大腰圆,一身肉疙瘩,嗓音粗大,举止粗鲁。万大山对立邦的溺爱和将就,加之其与生俱来的秉性,使立邦成了一个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蛮横无礼,心狠手辣的人。出门在外,如果不是万大山在一边帮着或制止,立邦惹的事单单靠其自己是难以收场的。在家中,立邦也俨然霸王,动不动就咧嘴骂人和摔砸家什。有一次,立邦因为他娘迟迟没将饭做好,便借口肚子饿而大闹开了,若不是他娘跪下哀求,那口铁锅就被砸成稀巴烂了。因此,只要看到立邦出了门,他娘和他才如释重负,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他娘经常发现她放在柜子里的钱不翼而飞。起初,他娘还以为是他拿的,甚至不问青红皂白捶胸跺足地斥骂他。他在家里说不起话,也不大说话,自然首先引起他娘的怀疑。但他坚持说他没拿过那些钱,还发了毒誓。他娘想,既然大儿子没拿,那只有万大山和小儿子了,但他娘想来想去,觉得那些钱万大山是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那,只有小儿子立邦了。可她拿不出证据,也就一直没将丢钱的事告诉万大山。而立邦紧随万大山,不离其左右,成了万大山的影子和一只胳膊,他娘知道,如果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把怀疑立邦偷钱的事告诉万大山,那事情将会一团糟。但他娘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气。他便给他娘出了个主意,叫他娘趁立邦在家的时候将少许钱放在柜子里,注意观察立邦的行动。他娘虽然极不情愿那么做,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手脚不净,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做了。果然,那天夜里,立邦趁他娘去猪圈喂猪的时候,鬼一样溜进了他娘的屋子。他娘站在门口,将立邦的行为全看在眼里。立邦出来时,被他娘堵个正着。立邦铁着脸,一言不发地出去了,他娘却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他娘为此伤透了心。在万大山和立邦面前,他娘往往是装着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还拣些无关痛痒的话和两人说,立邦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一俟万大山和立邦出去的时候,他娘就躲在屋子里掩面痛哭。他在他娘哭得直不起腰来的时候,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说才好,或者过去把他娘扶起来,让她坐在凳子上哭。直到他,他娘为了此事而痛苦的情形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刀刻一样。他清楚他娘伤心不是因为那些钱,而是因为她的儿子。但无论他娘如何伤心,他都没能安慰她,让她高兴起来。后来,也就是在他做了爹以后,他才体会到,那时,他娘一定绝望透了,一边是一个没本事的儿子,而另外一个儿子却是家贼。还有什么能比这两种情形让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呢?
但是,对他娘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如果立邦仅仅只是做贼,事情还不至于那么坏,但不久以后,万大山和立邦去枇杷城所做的事,就让他和他娘知道了。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非常意外的事,但遭受打击最重的,莫过于他娘了。
那天已是夜深很久了。他娘将门关上,对他说,今夜你爹和兄弟恐怕是不会回来了,你早点歇着吧。万大山和立邦一般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回来住个十天半月后,便又出去。但他娘说这天晚上他们多半不回来了,倒使她和他都隐隐约约感到他们可能要回来,而且将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入夜的山野静得让人不安,仿佛一切都已经绝灭。他听到他娘那边传来一阵叹息,这叹息对于他一生来说,是如此的熟悉和沉重,成了追随他一生的某种暗示,一种信息。他也听到了木床轻微的吱嘎声,便想到他娘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情形。他娘又在想那个土匪头子万大山和她的小儿子了,他心有不甘地想,那两个人值得娘这样没日没夜地念想吗?他们在外面过的日子一定很滋润,可他们想过娘,希望娘和他们一起享受那些快活吗?他倒是希望他们从此以后别再踏进这个家门,让他和他娘过上安宁的日子。有时,他又感到不公平,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什么娘就那么疼爱小儿子,几日不见就那么失魂落魄呢?难道她一直不记得在她身边,始终还有一个儿子啊?……就在他这般浮想联翩的时候,外面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一听那声音,他就知道是万大山和立邦回来了。他正欲起身去开门,他娘却已经点上了油灯,将门打开了。
“我还以为人都死绝了呢!”万大山一进门,就粗声粗气地骂,但声音却压得很低。
“半夜都过了,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他娘道。
门砰地关上了。
他听见有一样东西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爹,这些东西怎么办?”立邦的粗哑嗓门也压得很低。
他娘问:“这是什么?”
万大山说:“先藏起来。把地窖打开!”
于是一阵脚步声朝地窖走去。
在他娘卧室隔壁是一间专门存放粮食和家什的屋子,靠里墙的角上有一座地窖,一般堆放红薯、甘蔗、萝卜和腌肉。以前他家本没有地窖,万大山来了后,就和他娘说,有个地窖也好,一些贵重或必须保存或过冬的东西,就可以放在地窖里。
那么,这一次,他们真的弄来了什么贵重值钱的东西了?
他听见了铜锁弹开时清脆的声响。
他娘还在问:“这是什么东西?”
万大山不耐烦地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不该你知道的,就别问!”
他娘说:“我问得多吗?我不该问?”
“娘,告诉你了,你可不准告诉外人!”立邦道。
他娘有些沉不住气了,声音也比先前强硬了许多:“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娘是这样的女人:外柔内刚,在她认准某样东西的时候,便要追究到底。
也许是万大山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告诉自己老婆实在无妨,或许是他不想再听到女人那蚊子般叮着不放的追问,他一边叮嘱立邦手脚轻点,一边对他娘说:“大烟,听说过吗?还有他奶奶的叫什么海洛因,罂粟,嘿嘿,我就喜欢这些名字。城里还开了烟馆,有钱人都欢喜到那里去享受。”
看见他娘惊诧的样子,万大山说:“别装出你他奶奶的那一脸烂苦瓜相,你只要管好你的嘴巴就万事大吉了。”
他在最西边的屋子里,听见了他娘低低的惊叫。他娘知道,贩卖烟土,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朝铡刀下面伸,让自己去堵枪眼。他曾经听他娘讲,她亲自看见几个贩卖烟土的人被砍了头,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脑袋被挂在城墙上示众三天。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万大山和立邦三天两头往枇杷城里跑,就是为了那些烟土。万大山曾经炫耀他那颗脑袋虽然是挂在裤带上,夹在裆下,垫在下,甚至已经不属于他的身体了,但它仍然是是坚硬无比的,没有人可以轻易拿掉它。但在那天晚上,当万大山抖出事情的真相后,他蜷伏在床上,从无底的黑暗里看到了他家的末日。他娘也曾经有意无意地在告诉他,这个家怕是要短命的,要不了多久就要败的,万大山,她的丈夫,是个灾星,谁惹上他谁就得倒霉。她长叹一声,继续说道,她也是在生了立邦之后才发现万大山匪性不改,终究要闹出大事的,而当初他们刚在一起时,万大山说他从此金盆洗手,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好好和她过舒心日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满腹疑窦,当初他娘为什么要嫁给万大山这土匪呢?难道仅仅就是因为万大山许下的誓言?一切迹象似乎都不是如此,那他娘是真糊涂了,还是因为绝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都不得要领,于是,这也就成了他一有闲就要想的问题,而且想了大半辈子。也许这是他娘自己也难以说清楚的事,一个永恒的谜,即使他娘能解开,或者根本就是他娘故意设置的陷阱,但也只是属于他娘一个人的秘密了。
他在他后来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也许只有在来世,在我也跨过奈何桥,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了娘,而且娘还认识我,也不再打我骂我蔑视我,而且我已经有了在阳间相当的荣耀、地位,娘也终于认可了我时,她或许能告诉我,她和那个土匪头子那段说起来有些畸形但也算是居家过日子的姻缘。”
但实际的情形却是他没等到自己去阴间便得到了答案,那就是在他娘去世的时候。
“娘,话都给你说了,如果你走漏了风声,我们家可就完了!”立邦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警告他娘说。
“弄到这些东西不容易,你们都给我管好自己的嘴巴!”万大山咕哝咕哝地喝着水,舒畅地打了几个饱嗝,“那些云南商人,四川商人,还有他奶奶的缅甸婊子,都不好对付,这批货可是我把腿都给跑断了才弄到的。外面查得紧,先放放,等些日子查得不严了,再出手,保准大赚一笔。”
“到时候也要弄几个婆娘来干干。”立邦说。
万大山这时好象才觉得自己是老爹,他说:“你娃娃还是嫩尖呐,都还是青的,就着急干女人了?先给我学着点,这世道可不是你想怎么就怎么的,凶险着呢。你也给我听好了,你那二两*还不到火候,你别只想着婆娘坏了我的好事。”
立邦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娘憋得厉害,战战兢兢地吐出一句:“那是要杀头的呀!”
万大山破口骂道:“放你娘的屁!什么话你不会说,偏只会说丧气话?我万大山打家劫舍,杀富济贫,什么恶人没见识过?老子抓住人就开膛破肚,眼睛都不眨一下;砍到他们的脑袋当酒壶,手都不抖一下。杀头?杀谁的头?杀我的头?你他娘的还不认识我吗?我是万大山,我是土匪,哼,要砍我要剁我,早在二、三十年前就该杀了,到如今,即使老天爷也奈何不了我!你要是怕,就跟你那个脓包儿子给我在家好好呆着,管好嘴巴,管好仓房,管好地窖,有什么差错,老子就挖了你们的眼睛!”
立邦在一旁说:“娘,爹的话你都记住了?”
他娘突然凶狠地对立邦说:“你遭报应的,我不是你娘!”
万大山阴冷地说:“睡觉去!”
他娘回到她的屋子,又一声叹息滑过厚厚的夜幕,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的心同他娘一样抖动了很久。不久,立邦摸着黑来到了他临近的床上,兄弟俩同住一间屋子,很快,这个小男人就死睡过去。立邦有打呼噜的习惯,一俟夜晚,他都要被立邦那拉风箱炸响雷般的鼾声扰得难以成眠,即使久了,几乎习惯了,但他仍然经常被那声音从梦中揪到黑沉沉的现实中来,睁着眼睛,再也睡不下去。立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说不清楚,但是,尽管他在这个兄弟面前时常感到自卑,但他却也不大看得起他,立邦的蛮横和粗鲁使他难受和厌恶,后来,他就觉得立邦是个没有智慧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莽汉。那夜,他和他娘都在替万大山和立邦担心,但立邦和万大山一样,无心无肺地睡得死甜死甜。
第二天,万大山起床的时候,太阳已快升到中天。
他突然来了兴致,便跑到他娘卧室的外面,透过墙壁处的缝隙,想看看他娘和万大山做那让他的快活事。但他扑了空,他娘很早就起床了,他在窥视的时候,他娘正在屋后坡上给一畦蔬菜锄草,他看到的是万大山粗壮的身体。突然,万大山从床上坐起来,他吓了一跳,赶紧猫着腰跑开了。
万大山呼喊着立邦,后者正呼噜呼哧地睡得正香。
他看见父子俩匆匆吃了点东西就要出门。这时,他娘回来了,在院子里和万大山说着什么,然后两人就沿着山路出去了。
他望着他娘的脸,看出她一对眼睛几乎被青黑的眼皮给包住,就知道她一整夜都没合眼。他娘在有了立邦之后,主动和他说话的时候不多,仿佛他只是这座房子里的一个人,只要还住在这里,还是一个活人,就行了。但这次,他娘却走过来,在他面前坐下了,对他说:“你爹怕是要出事的。”
他说:“我不知道。”
他娘满脸阴晦,这让他更加难过:“他们早晚要把命给弄丢。”
他问:“他们又到城里去了?”
他娘没作答,只是将鞋底的泥块用一块篾片刮掉,然后走开了。
万大山和立邦到了枇杷城,在一家隐秘的烟馆里和一个曾经参加枪毙熊三的一个吃职务饭的聊了会儿,便告辞出来。
熊三就是不久前枇杷城里枪毙的几个毒贩子之一,生前和万大山极为熟悉。虽然人已经吃了枪子,烂掉了,其窝藏的毒品被官府缴获,但万大山始终不相信熊三会把那些花了大钱买来的烟土和白粉如数交给官府,而熊三手段精明,为人毒辣,那些年跑缅甸云南所弄到的货物,万大山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万大山还在山里做土匪的时候,熊三就已经发了财了,还给万大山上供尽孝。但在万大山不做土匪后,熊三便不将万大山放眼里,有货物和销路,一般不会轻易告诉万大山。这让“屋基蛇”非常恼火,便托人向官府告了熊三一状。熊三人死了,却没让万大山死心,他听熊三说在枇杷城南郊的家中,他那老娘还活着,替熊三打点着一些买卖。熊三爹很早就因吸食烟土过多死了。熊老娘是个颇有能耐却也是嗜好烟土的人,丈夫死了并没有让她和熊三停止贩卖和吸食烟土和白粉。在万大山的眼中,熊三的老娘手中有大量的烟土和大洋,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即使面对亲人,也不能不为自己留条退路,积攒下足够的钱财。
万大山这天的目的,就是要在南城找到熊三的老娘。
两个人在枇杷城南兜了几个圈子,终于找到了熊三的家。
当万大山刚要举手敲门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正要推门,门里突然响起来了狗叫,接着就是一个女人呵斥的声音。立邦睁大眼睛,预备着狗冲来时就一拳击毙它。但狗很快就停止了吠叫,拖着极不甘心的呜咽,躲到一边去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了,是招呼他们进去,说门没关。两个人进得院子,才发现院子不像他们想象的糟糕,虽然地面布满了鸡鸭的毛和粪便,墙和正屋也有些破落,但还是能看出这房子以前的豪华以及其主人的殷实。一个女人坐在太师椅里,比万大山的那把椅子做工还精细,木料也是上等。万大山在肚子里低低地骂了一通熊三。女人眼睛死灰死灰的,其实是半个瞎子。她一边在缝补一件衣服,一边努力地睁大眼睛观察着来人,但眼睛终究不好使,她便半侧着脑袋,仔细地听着来人的响动。屋子里的家具摆放得很整齐,地面也打扫得非常洁净,说明这个老女人很能料理生活,即便在儿子被击毙之后,她依旧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这不得不使万大山都感到惊讶,因为他开始还以为熊三的这个老娘已经是走一步咳三下,半截身子已经埋在土里,连说话都接不上顺当之气的老朽女人了。

“喂,你吃了吗?”万大山站在老女人面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恰当,当他闻到一股米饭的香味时,才找到话说。他看见老女人穿着一件很旧但洗得非常干净的棉料上衣,脚上是一双对于女人来说大号的敞口布鞋。原来这个老婆子没缠过脚!万大山想,和我婆娘一样。万大山对大脚女人有着固执的偏爱,但又觉得她们的脚因为太大而是一个个的怪婆娘,但究竟怎么个怪法,万大山也说不上来。
女人点点头,灰黑的眼睛使劲地眨了眨,便埋下头去,然后她示意两人在她面前的凳子上坐下。
两人坐下了,老女人依旧在缝补衣服。
立邦说渴了,便起身到厨房舀水喝。那条狗立即狂吠起来,朝立邦扑去。老女人喝了一声,将手边一根木棍扔了过去,那狗被击中,呜咽一声,立即退到了院子角落里趴着。
外面有人匆匆跑过,脚步声在很远处才消失。
万大山咳嗽了一声,是想引起老女人的注意。但老女人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来找她一样,不动声色地缝补着衣服。万大山想,难怪她连门都没关,她是早料到我们会来的?
立邦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是找熊三来的!”
老女人嘴角轻轻地抽了一下,手上的活停了下来:“熊三死了。”
万大山刚想说我们知道你儿子死了,老女人就接着说道:“你们不会不知道熊三已经死了吧?我知道你们清楚这点,我儿子死了。”
万大山说:“不瞒你了,我们就是为了熊三来的。”
老女人抬脸看看院子,又看看那条趴在院子角落里眯着眼睛的狗,嘴唇抿了抿,又低头继续缝补那件似乎永远无法缝补好的衣服。
万大山看见老女人的头发是灰的,和她的眼睛一样,而那身棉布衣服也洗得发灰,但看起来很结实,和她身体一样。但万大山看见的只是老女人坐着的样子,他那双土匪的眼睛看不出老女人年轻的姿色和她的身坯,也看不出隐藏在那双灰暗眼睛里的东西。
这老婆子怎么还活着呢?
“我和熊三是拜把子的兄弟,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起做生意,跑云南和缅甸,还下贵州。”万大山想缓和一下气氛。
老女人嘴巴里发出了一个声音,万大山听见了,却觉得是什么东西掉到水里了,立邦却觉得像一个饱嗝。那只是女人喉咙里响了一下,并没有形成词汇,但万大山知道,那是女人似是而非的回答。
“你当然不认识我,熊三这人精明啊,轻易不和别人讲他生意场上的朋友。他向你说起过我吗?”万大山一方面不希望熊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过面前这个除了缝补外什么都不想做的老女人,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这个女人知道自己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不必转弯抹角地说话了。
老女人还是径直一针一针地缝着,也没抬头,只是发出一个清晰的“哦”字,算是再次的回答。
“他被抓住的时候,我还在缅甸;他被枪毙的时候,我在云南,没见到熊三兄弟最后一面,我很难过,这么久才抽身来看望你,对不住熊三和你的。”万大山绞尽脑汁,力图编造出令老女人相信的事情来,连儿子立邦都被他弄得有些迷糊了,真还以为万大山真的在缅甸贩卖过玉石和白粉。
老女人鼻孔里抽了抽,万大山以为她要哭出来了。老女人倒是真的想起她儿子来了,脸上立即黑沉下去,那布满皱纹的脸由松树皮变成了破棉絮。她停止了缝补,用手拭着眼睛,万大山看见她腕上的镯子,是由翡翠玉制作的。
“熊三可从不和我说什么生意和他的朋友,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可谈的。”女人的声音很小,但吐字相当清晰。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嘛,我和熊三也就是心把心的兄弟,生意上却来往不多。你儿子可是精明得快翻山了!”
老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她说:“我儿子果真有这么一个拜把子的好兄弟,还知道抽空来看看他的娘,他也该闭眼了。”
万大山不知道这老女人话里是什么意思,只得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既然是兄弟,他落难了我没能帮上,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熊三可真是我好兄弟的。”
老女人又缝补了几针,停下来,望着万大山。万大山倒有些不自在了,而立邦的眼里,是两窝残忍的光,始终直视着老女人,但后者却始终不看立邦一眼。
其实,老女人虽然在看万大山,但却看得并不真切,不过,万大山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老婆子是在装糊涂,她几乎看到他的肠肠肚肚了,老女人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万大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们是好兄弟,那你告诉我,是哪个挨刀砍脑壳的告了我儿子?”老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脑袋往万大山眼前伸来,万大山看见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剧烈的光来,这让万大山非常恼火。
万大山抑制住怒火,说:“我也在查是哪个人告发了熊三。”
老女人脸上再次闪过一道嘲讽的光:“那你查到了吗?”
万大山说:“没,还没呐,你说我到哪儿去查呢?我们又不是吃官饭的。”
立邦在一旁说:“爹,你什么时候查过熊三的事?”
万大山被呛,想一巴掌挥去,却怕老女人疑心,便咬着牙说:“以前,现在,我们不是在查吗?”
立邦似懂非懂,只好闭嘴不语。
老女人声音提高声音说:“你查了哪些地方?你真的在查吗?”
万大山说:“我,在云南,在枇杷城里,都在查。只要我查到了,立即来告诉你,并当你的面将那杂种给阉了。”
老女人喉咙里又“哦”了一声,重新开始缝补起来。
“熊三在枇杷城里可是大名人,他卖白粉,金银首饰,发了大财,没有谁不说他是个做买卖的大能人,即使枇杷城里做官的那些杂种,都买他的帐给他面子,是啊,哪个人不给他面子呢?都要给的,连我也给的。”万大山说到这儿,立即发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顿了顿说,“可卖白粉可是要掉脑袋的,这不,被人陷害了,唉,熊三就栽了。”
“我告诉过他,钱赚个定数,够一辈子花就行了,”老女人说,“也叫他交朋友一定得当心,可他怎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耳朵里去呢?”
“我也是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最后几次都是大买卖,大得可以买下枇杷城里所有的娘们。是不是有这回事啊?”万大山问。
老女人并不理会万大山,只按自己的思路说道:“有人说,告发我儿子的那人,不住在枇杷城里,而且和我儿子经常在生意上来往。他们要替我儿子出一口气,要杀了那个人,可他们不久在云南被捉了,也被枪毙了。”
立邦说:“杀得过瘾啊!”
老女人说:“是啊,杀人是很过瘾的事啊,你也想杀人吧?”老女人依旧不看立邦,却问立邦话,这让小男人感到了被她瞧不起的愤懑。
立邦说:“想!”
万大山说:“熊三最后那几次的买卖……”
老女人说:“我儿子可没得罪过枇杷城什么人,那些得了红眼病,生着黑心肝的杂种!”
老女人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出了这句话,把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
“难道熊三没说过,有什么人要对他下黑手吗?”万大山问道。
老女人说:“我只要我儿子活着,谁愿意一个人没盐没味地活啊?”
万大山说:“你儿子错就错在他太聪明,太能干,太能找钱,也太喜欢钱,换句话说,是钱最喜欢你儿子,他太他妈的活该!”万大山再次愤怒起来,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有些草率,动不动就发起火来了,他立即改口说,“我不是说你儿子活该,他找了那么多钱,我的意思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就死了,唉,熊三他自己把自己毁了。”
老女人说:“不,是那个黑心肝的人毁了他!”老女人突然盯着万大山那张黑黝黝的脸,“这世上就没几个愿意看我儿子有钱的人,他们联手毁了他。熊三,熊三他就……毁了他自己,你说得对,他是自己毁了自己。”
“熊三没告诉过你他的买卖吗?还有,他死之前那几桩大买卖?”万大山终于沉不住气了,“我想知道那些买卖!”
老女人又低头缝补衣服,仿佛并没听见万大山的话。
“看得出来,你不喜欢我们,也不欢迎我们。但我们既然来了,就说明我们还是很挂念你儿子的,而且,我是你儿子的拜把子兄弟。”万大山说道。
立邦拳头捏得紧紧的,只要万大山一个眼色,这小男人就会像鬣狗一样扑上去。
“官府搜查到的你儿子的财产,包括那些还没脱手的白粉和玉石,只是一小部分。据我所知,它们被你儿子交到了你手上。”万大山说,“我想,它们至少有一半是应该属于我的。”
老女人依旧没抬头,仿佛万大山的话只是院子里自己那条狗打盹时的呼噜声。
立邦盯着老女人的举动,几乎就要扑过去将她撕成粉碎。万大山看了儿子一眼,意思说,这老婆子可是比她儿子还难对付的,你给我忍着点。
一只黄毛狗从外面一股风似的窜到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对三个人发出它的吠叫,就被角落里突然扑来的黑东西咬个正着。黄毛狗无心恋站,从地上爬起来,象征性地回击了几回,便一个敏捷的抽身,跑了出去。黑狗在门口得意地狂叫了一通,才回到刚才的地方趴了下去。
万大山再次环顾着院子和屋子,寻思这老婆子会把那些财宝藏在什么地方,但直觉告诉他,那些财宝也许并不在这座宅子里。那她会将它们放在哪儿呢?
老女人满脸疲惫,她轻微地吸了口气,突然说:“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看我的吗?”
万大山说:“当然,主要是来看看你,但……”
老女人将眼光放在万大山脸上,疲惫的神态里流露的依旧是让万大山极端恼火的嘲讽。她咬着词句说:“害死我儿子的就是你!”
万大山大吃一惊。立邦望着万大山,也很惊讶。
老女人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明白了,除了你,没人会去告发我儿子!”
万大山说:“胡说!”
老女人说:“好人坏人,虽然没写在脸上,可我就是能从他脸上看到他的秉性。我儿子的买卖虽然也害人,可那么多卖白粉的,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就让我儿子去死?为什么不是你这样的人?”
万大山说:“卖白粉而死的人,很多,不仅仅是你熊三。”
老女人说:“那些做官的也吸白粉,到处*,吃完了老百姓就吃白粉,他们也该死,可这世道就没人能够让他们去死,也没人要你的命!”
万大山铁青着脸说:“我这人可不喜欢被别人教训!”
老女人说:“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土匪!”
万大山一听这话就坐直了。
老女人说:“时候到了,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不知道是谁闯进这一天。原来我想,要么是官府上那些贪得无厌的人,要么是强盗土匪。看来这一天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你来了,你跨进门,一坐在我面前,我就知道你是土匪,而且是那个土匪头子万大山!”
万大山说:“是你儿子告诉你的?”
老女人说:“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就知道你,知道你来我这儿的目的。你不放过我儿子,将他告发,现在你也不放过我,这一天来了。”
万大山说:“我只对你儿子的财宝感兴趣,只要你交出那些东西,我万大山绝不伤害你一根头发。”
老女人又低头去缝补她的衣服,口中却说:“你太小瞧熊三的娘了!”
立邦骂道:“你他奶奶的,我要你缝!”一步冲上去,将老女人手中的衣服夺下,扔在院子里。
万大山喝住了立邦,对老女人说:“看在熊三的份上,也看在你已经是老人的份上,你就应该交出来,你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老女人说:“我儿子没财宝了,他早死了,什么东西也没留给我。”她坐得直直地,让万大山看得眼涩,“即使我藏着儿子的财宝,也不能给你,你想想,我怎么能把我儿子用命换来的东西交给一个出卖他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个十恶不赦的土匪呢?”
万大山说:“别那么轻易地做决定,我们还是好好商量商量,这对你没坏处。”
老女人说:“你可以收心了,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
万大山说:“那些财宝你可以留一部分来养老,我说话算数!”
老女人不说话了,她闭上了眼睛,笔直地坐着,像一座蜡像,一座精致的雕塑。那黑狗仿佛意料到了什么,也从角落了站了起来,朝老女人走来,围着老女人走了两圈,然后趴在老女人脚边。
万大山说:“我想你不希望你现在就去见你儿子吧?”
老女人依旧两眼紧闭,仿佛已经沉睡过去。
万大山站了起来:“你不打算交出来?”
老女人似乎坐得更加稳当了,整个身体像镶嵌在地上的一块石头条子。
“你究竟要做什么?你交不交?”万大山几乎要跳到老女人身上了。
立邦也跳了起来。
那条黑狗和万大山在倏忽之间,看见立邦的手上闪过一道金属的冷光,这道光以一道弧型的方式刺向老女人,然后一道血注喷了出来。黑狗闷闷地叫了一声,呼地从地上弹起来,迎着立邦刚刚从老女人身上抽回去的刀子,朝立邦扑去,立帮握刀子的手一抖,腕上一抬,刀子就转了向,深深地捅进了黑狗的胸口。
万大山听见了狗嘴里发出的混沌的声音,然后看见它倒在了地上,挣扎着。
老女人也倒下了。
万大山察看了一下老女人的伤势,确信她还不至于死掉后,打算离开这儿。
立邦说:“为什么不让我弄死她?”
万大山说:“她和你娘一样倔!算了,她是铁了心不交给我们的了,饶她一命吧,杀死她太便宜她,让她天天想着她儿子,生不如死,岂不更妙?”
立邦说:“难道那些财宝就得不到了?”
万大山叹了口气:“他奶奶的,老天爷也觉得我不该得到熊三的东西。”
立邦还想朝那个在呻吟的老女人扎一刀子,却被万大山一把掳了起来,将其放在院子里,吼道:“走!”
立邦走了几步,又回头来,想把那死狗弄走,万大山说:“你再磨蹭,老子把你和狗一起撕了!”
一年后,熊三老娘因伤口恶化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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