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外有天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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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渭水河边。
华***上,连山起伏。
樊钟秀和鲍玉莲逐日奔波,身缀尘埃,目中蓄满焦灼。
鲍玉莲向两位路人问道:“老伯,往陕北黄龙山贺家沟是走这条道吗?”
路人其一回答:“黄龙山贺家沟?去过去过,那地方有不少河南过来的开荒户呢。”
路人其二也答:“一直往北走,别下路,还得过蒲城,白水哩。小伙子,你们也是去开荒?”
小姐弟略展身法,早已遥步领先。
这一晚,姐弟落脚一家小店。
店小二一脸和气:“请问二位,怎么歇法?”
樊钟秀以久走江湖的大人腔调问:“有没有一屋两间的套房?”
店小二觉得十分有趣:“哦,有的有的。”
风灯高挑店门外的时候,樊钟秀穿越夹壁,走进姐姐的小套间,二人灯下对坐——在他的一双眼中,姐姐和他似乎并不存在着什么渐次的成熟与长大,姐姐依旧是姐姐,他依旧是弟弟,一切如故,一如往常,标准地两小无猜,一腔童贞。
女孩家却自有女孩家的天性,鲍玉莲的心里却与日俱增,潜滋暗长出了不少的细微,她见弟弟依然丝毫不知避嫌,不由姿态柔柔,腔调幽幽:“钟秀!真想不到咱二叔会死得那么惨。”
“哼!”樊钟秀一手擂膝,“早若知道……我连牛天祥的脑袋也拧下来!”
“小声点。”鲍玉莲一瞥室外,“别让店家听见。钟秀,可别动不动就提杀人的事。你说,咱们找到贺家沟,干大干娘还会不会认得咱哪?”
樊钟秀一甩手腕:“嘿,哪有爹娘不认识儿女的?”
鲍玉莲心揣担忧:“咱已离家三年了嘛。”
樊钟秀不以为然:“三年算长?花木兰充军十二载呢。”
“嘿呀!”鲍玉莲一甩发辫,“人家是替父充军,咱们是离家私奔……”
樊钟秀大为不服:“不怕。咱就说杀了山狐子,宰了牛天祥,替你的爹妈,替咱的二叔报了血仇!”
鲍玉莲急捂弟口:“瞧你瞧你!小声点……”
樊钟秀感到十分压抑,一把拉住姐姐手掌:“莲姐,你放心!咱大、咱娘、咱们二婶都会高兴的。咱们干了这样大的事情,大哥他们准得高看咱。”
鲍玉莲顿陷不辩中,拿开二弟手腕:“钟秀!咱们一男一女,私行三年,我怕干大……不容。”
樊钟秀仍然不甚了了:“哪又咋的了?咱们又没跑丢,没干坏事,还跟师父学了武功……呃,姐,你猜猜,咱大见了咱,他会先办啥事情?”
鲍玉莲像是真的又见亲人,沉思有顷道:“他会……他会先流泪。”“还会干啥?”樊钟秀追问。
“还会……先高兴,再难受,再……生气发脾气呗。”
樊钟秀大摇其头:“不对!姐——大会给你找婆家的。”
鲍玉莲羞而且急,一时无语可说。
樊钟秀颇为自信地:“你都十九岁啦!”
鲍玉莲目涌泪花,一时泪光晶莹。
“姐!”樊钟秀好象发现不妥,“你不喜欢找婆家?”
鲍玉莲紧紧握住弟弟手指:“钟秀……你不喜欢姐姐吗?”
“喜欢!”樊钟秀捂住姐姐手背。
“那我就……就跟你在一起。”鲍玉莲脸壳勾成一朵大葵花。
樊钟秀一晃,拔手退身,口中嚅嚅:“咱们……是姐弟。”他骤然转身,夺门而去,逃回自己的小房内。
鲍玉莲泪如浪花,面如桃花,趴伏床头,以手抱枕,眼前一片白茫茫……
这一晚,小姐弟同梦异床。
这是一面山坡,山坡正对着贺家沟沟口。
贺家沟林木苍郁,一片青葱,连片的草寮和稀疏的瓦舍散落村中,简陋的窑洞开挖在沟壁半腰。
沟口外的山坡和山根上梯田层层,梯田内浮动着一层层紫兰色的鸦片烟花。
樊钟灵和樊钟华立脚之处是一片尚未开垦的草地,二人身侧也是一块鸦片烟田。
烟田地头上坐着四位大人——樊道龙夫妇、道德妻、钟灵妻。
“去!钟灵家。去叫他们过来歇着。这钟灵,娶妻大汉子了,没一点当哥的大人样。”道隆妻含笑吩咐儿媳。
钟灵妻脸蛋红红,走到丈夫和七弟身后,她把眼角笑成裂皮石榴,不拦反而助威:“小七,加油!搬,搬他腿呀!”
樊钟华双手拼命抱着大哥后腰旋圈。
樊钟灵倒扣七弟后脑,双脚吃劲抠地。
哥俩原来在摔跤。
樊钟涛指挥钟尧、钟俊、钟育三兄弟也在叫阵:“小七,小七!使绊子啊……”“大哥!塌腰,塌腰,把小七脚跟拽起来。”一时分不清他们各属什么派系,反正是一窝兄弟锅里乱搅。
多番地急旋中樊钟华终于摔了大哥一个仰巴叉。

众弟兄跳脚齐呼:“好!小七赢了……”
钟灵妻,腰笑弯。
樊钟灵甘拜下风地伸出拇指:“小七,桩子硬呵!”
樊钟华却仍抱着大哥不放:“不服?再来!”
樊道隆老远发喊:“钟灵!你们吃饱撑的?”
道德妻附和大哥:“有劲儿快来割烟!”
十口之家的樊家,人人散进烟田,人人端着一只黑色大烟缸,捏着一把小小的割烟刀,在大烟骨朵上轻轻地割口放烟津。
樊钟灵提出一个问题:“大!官府说话怎么不算数?县上早就设有禁烟局,咋还让咱种大烟?”
樊道隆忙着手上的活计,随口回答:“唉!兵荒马乱,四海风波,朝廷的金口玉言早成胡口乱谈。啥事都没定数了。八国联军闹燕京,光绪皇帝走长安,李鸿章给八国签了《辛丑条约》,拿十亿两白银买个暂时太平,皇上和慈禧走马灯似的刚到这陕西,便又搬回了燕京。咱这洛川贺家沟也一会儿划归宜川,一会儿划归洛川,一会儿又划归甘泉,县太爷也走马灯似的在这黄龙山里乱串乱窜,弄不清谁是正头主啦!”
道德妻接上话茬:“大哥!村里两家跑买卖的讲,县上又新来一个安县令,叫个什么安齐厝,背后都叫他‘挨齐搓’哩。”
道隆妻也不由开口:“管它搓不搓呢,咱们开荒户人地两生,人家叫咋着,咱还敢拗着?反正是眼下谁家栽二分大烟,就免他一亩皇粮。种烟还算有奖了。种大烟虽说花工夫,腾出地来好种粮呵!”
道德妻被迫点头:“也是,也是。管他娘嫁个谁,跟着看花媳妇吧。小百姓摸不着蚂虾哪头放屁。大哥!老乡们都撺搓,想请你再把学馆办起来。”说着一指烟垅里的孩子们:“下边这些孩儿,总不能闲下来就让他们撂骨碌呵。”樊道隆有些气冷:“才喝几口照影汤?留口气暖身子吧!皇上已经颁行新政,废了科考,听说南方孙文一心要推翻清家,建立民主共和,咱们河南老家,项城出了个袁世凯,成了朝廷红人,要领兵给孙文对抗。那孙文是个怪才,据传江南各省都成立了什么‘不缠足会’、‘剪辫子会’。这大清的天下说不准是尽了!气数,气数啊。前天那个摇卦的说得有理——‘房要小,地要少,状元的科场也别考’呵……”
一家人正在你言我语,樊小五钟俊突然一指田头的山道:“伯父!闫营长他们又来了。”
闫惜民戎装白马,腰挎短枪,携带随从二人,二随员各佩一柄半短腰刀,他们马鞭垂垂,直望贺家沟山村而来。
樊道隆老远便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闫营长!”像是他乡遇故知,显得分外热呵。
闫惜民抱拳相应:“啊,樊先生!又在忙哪?今年发财。”
樊道隆顿时满怀苦衷:“惜民兄,何言发财?多亏您一向照应啦。外乡人落脚不易呵!朝不保夕,过一日算两晌吧。”
闫惜民十分坦诚:“先生谈吐文雅,惜民一向佩服先生学识。不过,兄弟远在异乡任这穷职,想为咱河南老乡助一臂之力,也是心有余立不足呐。”
樊道隆:“惜民兄,家去坐坐。”
闫惜民回手一招二随从:“走!咱们讨杯茶去。”
贺家沟樊家新居:两条简易窑洞,数间低矮草屋,一群多色鸡鸭。
樊道隆陪闫惜民对坐房内用碗喝茶,他遇友思乡:“惜民兄,听说新近你回了趟宝丰老家,眼下家乡怎么样啊?”
闫惜民摇头轻叹:“还能怎样?天地岂是容易变的?咱们豫西山区刚刚闹罢白郎起义,官府上下人心惶惶,小股土匪比前更多了。唉,听说有两个娃娃,宰了牛头峡匪首牛天祥,给您樊家报了仇啦!”
“啊?谁家孩子恁大能耐?”樊道隆大为惊羡。
“樊先生,你不想也回去看看?”闫惜民自己冲茶。
樊道隆沉入回忆中,片刻方答:“惜民兄呵!想是想呵,可带家携口,谈何容易?出外人三不回家呀!穷了,没脸回;死了,不能回……”
闫惜民哈哈一笑:“富了,不想回。对不对?先生,凭您的人缘,还有跟前这群虎子,我看樊家会翻身!”
樊道隆收回神思:“闫兄!孩子虽多,有啥用途?将来难把我这一捧老骨头弄回家乡了!”
闫惜民:“先生莫说丧气话。回头把你的娃儿交给兄弟两个,我带他们行伍上混混。”
樊道隆一时未作回答。
“怎么?舍不得?还是……”闫惜民直盯对方面庞,“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吗?”
樊道隆稍微局促起来:“哪里哪里?等我定下心来再说吧。惜民兄,今日来山乡,又有啥要事?”他赶忙扭转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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