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严师教洪鹢敲警钟,玩阴谋顿变霸王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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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永如流水,不日不夜地流淌。在竹海离开昆师后的这两年,学校里虽然有时惊涛拍岸,但大多数时间里,还是碧波荡漾,春色满园。不过,金灿灿的红日里,也有人们肉眼见不到的黑斑。特别是以后世界风云的急剧变幻,给中国的万里晴空,涂抹上一层灰暗的阴影。一九五七年的那个夏天,真正比西伯利亚的严冬还显得冷峻。
解放后的这些年,批电影《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反胡风反革命集团,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鱼贯蝉联的批判,让一些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觉得一年四季都是严寒,即使惊蛰过了,人们仍如严冬的虫豸,蛰伏着不动。可是一九五七年的惊蛰——三月六日——未到,即在一九五七年的二月二十七日,就响起声声惊雷,他们便通通被惊醒了。
在这个不平常的春天里,昆阳师范的冰清玉洁的男女老少,都在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鲜花的芬芳。上级号召大家帮助党整风,驱散天上的浮云,洗去身上的污垢,扫却校园的垃圾,使鲜花更香,自我更洁。全校师生无不欢呼雀跃,全身心地投入。开始,大家只觉得身浴阳光,目尽鲜花。虽然觉得所居的人间还不是天堂,但些须碍眼的尘杂,也无伤大雅。大家觉得,解放才几年,旧社会的污泥浊水,还没有涤荡干净,我们的工作也不是白壁无瑕,人民群众的思想良莠不齐,人心难一,应该趁这次整风的浩荡东风,将它扫除干净。但究竟什么东西该扫,什么东西该涤,众说纷纭。本来嘛,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们的实践不同,思想当然存在差异,不同思想的冲撞,势所必然。何况人的爱好迥异,黑白一时难辨,香花毒草一眼难分。何必一定要打杀一种,独尊另一种。
整顿作风嘛,据大家的理解,无非是想扫却天上的浮云,使蓝天更蓝;剔除太阳里的黑斑,让红日更亮。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开诚相见,促膝谈心;和风细雨,润物无声;消除误会,减少磨擦;磨合缝隙,增强团结;群策群力,成就伟业:使祖国江山,遽增春色。那是月下明净的镜湖上漾起的美不胜收的觳纹涟漪,那是晓风里依依飘拂的颀长的隋堤柳枝,那是富春江源头溪涧石缝里欢蹦乱跳的晶亮的淙淙清泉。它让人惬意移情,在不知不觉中,精神飞升到一个澄澈晶莹的境界,应该说这是件十分可贵的善事、美事。在这个过程中,有时也许会有无赖投石破镜,顽童恶意折柳,愚樵泥封溪涧,让人遇上无奈的尴尬。但是,只要你从实际出发,仔细而又精心地清除路上的障碍,涤去地上的污秽,廓清寰宇的雾霾,山就会更青,水就会更绿,花就会更香,社会主义大道就会更加宽广,这世界就会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艳丽`迷人。
可是,那些已被胜利的狂涛冲昏了头脑、被阿谀的黑幕蒙蔽了眼睛的某些权要,却觉得这世间太多样,难捉摸,这样发展下去,山水就不会随着他的意志转,为此他恼怒。他要这个世界变作柔软的面团,任凭他搓成啥模样。他喜欢圆的,你就不能扁;时过境迁,他喜欢扁的,你又不能圆。如果他喜欢水中的月影镜中的花,你也得去捞,你也得去摘。他要填压镜湖月,砍光隋堤柳,壅堵石涧泉,将寰宇搅得地暗天昏,再变桑田为沧海,也不许人放个藠子屁!谁要是说我们在种花之时,不慎也栽了刺,谁就是大逆不道犯天条。他堂上一呼,堂下必须百诺,否则,就要将逆我者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样,原来自我保洁的和风细雨,顿时变成了摧花折木的暴雪狂飙;滚滚乌云,瞬间就遮蔽蓝天,将红日的光辉湮没。
在昆师,李健人,他身为领导,手握重权,可行动处处受阻,不能迈出大步,他有太多太多的怨恨深埋在心底。他认为,特别是洪鹢这老东西,更是阻碍他前进的太行、王屋,他非得以愚公移山的勇气力和毅搬掉它不可。现在机会来了,中央省部,许多过去不可一世的民主党派的头面人物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已被划为右派,被人民群众踩到脚下。洪鹢虽没有参加民主党派,但他是省政协成员,不也是著名的无党派人士?这老东西是条滑泥鳅,放着省里的教授高位不就,原来是想躲在昆阳,逃过这一劫。可如今实事求是,和风细雨,能把洪鹢这太行山运移到北海之尾吗?不能!只有大鸣大放,重炮齐轰,集中众人的力量,才能推倒这堵墙,搬走这座山。听过市委做的整风报告后,他在学校里,大会小会都伸长鸭公脖子胀红公鸡脸,放声高唱他的整风歌(删除“这个”“是嘛”“嗯”,大概的意思如下):这次整风的原则是,百花齐放,大鸣多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下自地方,上至中央,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人都可以轰;搜尽枯肠,刮光脑髓,放心大胆说。娘偷人女养汉的丑事,菜里辣椒多盐太少的小事,要说;关注国计民生、民族存亡的大事,更要说。要敢于信口开河,鸣够放透。谁鸣得最多,他就与党最亲,谁放得最广,他就对革命最忠;知而不言,言而不尽,甚至不鸣不放,那就是想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两艘船上各踏一只脚,发展下去,就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我们就要像打过街老鼠那样,群起攻之,彻底消灭他。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批判,凡是能用上的十八般武艺,都要用上。要彻底革命,就要覆地翻天,对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上层建筑,对形形色色的反动腐朽没落的剥削阶级思想,就是要彻底铲除。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做文章,不能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急风暴雨,燎原烈火,呼啸前进的列车,谁要是犹豫停滞,甚至妄图螳臂挡车,谁就会被冲淹、烧焦、碾死。为此,根据上级指示,学校决定部分停课整风,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小组鸣放,课余写大字报;一天一小结,三天大总结;插红旗,树标兵,火烧中游抓乌龟。一定要把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将那些水下的暗礁,全部、彻底炸干净,以保证我们的革命巨轮,能顺胜利地驶抵**的彼岸。他的牛吼似的讲话,像海底的火山爆发那样,平静的海面顿时掀起了汹涌的狂涛。
解放这么多年了,谁不天天在革命?谁愿意落后当乌龟?于是人人激起十二分的热情,个个鼓足千百倍的勇气,大鸣大放。像台风卷起的巨浪,鸣放一浪高过一浪;会上争鸣,纸上飞笔,睡在床上还在不停地想。唇枪舌战如子弹呼啸,大字报铺天盖地。一个多月啊,连续一个多月啊,许多人就这么发高烧!直烧得学校天昏地暗,人人晕头转向。人们的眼睛血红,说话牛吼,简直发了疯。
开展整风运动,大家提意见,帮助党克服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洪鹢老师衷心拥护。他觉得,这些年来,我们的工作取得了史无前例的伟大成绩,新生的共和国有如喷薄而出的朝日,就是瞎子也看得见。不过,建设社会主义是前无古人的崭新的事儿,我们在摸索前进的时候,难免有时暂时稍微偏离方向,甚至失足跌倒,产生某些缺点错误。更有甚者,少数人身在革命队伍中,心里却重温着腐朽的剥削阶级的旧梦。他们用革命大旗的虎皮,包藏自己,攫取权力,胡作非为,使我们的工作蒙受重大挫折和损失。整风,清除我们思想里的垃圾,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注入新的血液,人们的工作将会更积极,我们的事业将会更兴旺。不过,要人人做到实事求是,说钉是钉、说铆是铆,肯定成绩,揭露错误,做到是非清楚,黑白分明,谈何容易。不负责任乱说的,也不乏其人。至于包藏祸心,指鹿为马,桀犬吠尧的,乱鸣乱放也屡见不鲜。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何况从中央省地鸣放着情况来看,诚如《人民日报》社论指出的那样,只是为了引蛇出洞,他又何必跟随蛙鼓蝉噪,去凑那个个热闹?对于执掌昆师权柄的李健人,他是自己的学生,他曾望他百炼成钢,可他偏偏不争气,故步自封,夜郎自大,刚愎自用。他盲人骑瞎马,误导学校走上了一条极其危险的道路,使学校这几年的工作蒙受了不应有的重大损失。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学生如此,自己实难辞其咎。这次整风鸣放,他还是要替他敲几次警钟。
在鸣放前,李健人以为凭借手中的权力,能稳操胜券左右局面。他又用惯常使用的暗地里布置亲信爪牙的方法,将矛头直指洪鹢,可群众运动起来,如万马奔腾,似狂涛汹涌,像胡洁那样的几个虾兵蟹将,不仅无法阻挡,就是连放支冷箭他们也不敢。运动起来后,洪鹢老师无毫发损,而李健人却被群众口诛笔伐的狂涛吞没。大家说他独断专行,把自己当作昆师的皇帝;多吃多占,把昆师看成是自己的私产;作风败坏,视校内女子为宫女。他简直成了中山狼,过街鼠,人人痛恨,个个喊。他镇日惨黑着脸倒吊眉,真正成了只不敢出家门的缩头乌龟。洪鹢觉得运动虽然有些偏离了整顿作风的宗旨,变成了人身攻击,但让那些专横跋扈的人,接受一次民主的洗礼,会使李健人甚嚣尘上的霸道风气,有所改变。不过,他还是一再苦口婆心劝说大家对事不对人,要实事求是,正本清源,明辨是非。对待学校的工作,如对一个患病的人,痈疽必须割去,但不能伤及健康的肢体;如果乱割一气,不能割去痈疽,倒戕害了健康的肢体。由于他一向是昆师师生的大公无私的偶像,由于他对实际情况切情中理的剖析,使多数人过热的头脑冷静了,过火的言行略有节制。学校里那种像火药库爆炸的混乱不堪的局面,有所改观了。人们不再用仇视地主反革命的眼光来看待李健人了,他的*就渐渐地敢于探出龟壳,蟹足也渐渐敢于迈出户外,鼠目也渐渐地敢于窥园了。李健人心里也有几分感激洪老师,觉得洪老师不仅不计较自己过去对他的捕风捉影、甚至是无中生有的算计,不对他落井下石,反而摈弃前嫌,实事求是地为他主持公道,给自己解了重围,可亲可敬。他觉得前一向自己鼓动起来的蝉噪蛙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应该是让蝉蛙息声,凤凰啾鸣的时候了。他组织了几次前一向因不愿与蝉蛙一道鼓噪而不愿鸣放的资深的老教师座谈。他们一分为二,说够了昆师几年来取得的成绩,也讲透了工作中存在的缺点错误。

洪鹢看到了李健人的进步,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会上诚恳地指出李健人品格上的严重的缺点,及其工作中的重大失误。既而进一步条分缕析,指明了产生错误的思想根源及其严重危害。中师毕业教中师,按理说是疲牛拉重车,能力不够,不拼死命拉不动,可他不思学习,不学无术,教学中错误百出,视教课如同儿戏,课前不备课,上课胡乱扯。“月(读音应为‘肉’)氏”读作“月(与月亮的‘月’音同)底”,说苏武牧羊的“北海”就是广西南边的“北部湾”。情况不调查,问题不分析,摸摸脑壳,乔太守胡乱点鸳鸯。厕所建在水井旁;师范学校招生不面试,麻脸、结巴、癞痢统统收。德才兼备的栋梁,视为眼中钉,献媚悦己的蛆虫,延为座上宾。武大开店,个子比自己高的就容不得。不务真枪实干,转靠弄虚作假。心甘情愿当外行,什么事他都敢胡弄,办错事就找替罪羊。名利荣誉的肥羊肉自个儿独占,让别人背错误缺点的黑锅。为了把昆师办成一流的学校,洪鹢建议:一、教师实行资格任职制,大学本科毕业才能教中师。学历不及的限期通过学习,取得相应的学历才能继续任教;二、学校成立校委会,学校的大事必须校委会论证`通过,方可实行,以期减少失误、减少盲目性。
洪鹢的发言在教师中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大家说,姜还是老的辣。他一语中的,说透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为保证做好学校工作提出了切实可行基本制度。这样,由李健人躁动起来的鸣放的十二级台风,总算登陆后,变成了低气压。雨不再暴,风也不再狂,火药似的语言变得柔和了。教育自己从严,追咎别人的错误从宽。洪鹢对李健人在招生中弄虚作假、利用工作之便收受礼物、存在男女作风等方面的具体问题,也只隐隐约约示意,并未剑拔弩张地挑明。启发他改恶向善,弃旧图新。洪老师并不恨他是钝铁,而只望钝铁速成钢,其用心良苦,显现了严父对逆子的拳拳挚爱。他一时似乎被感动了,斗牛的红眼里也似乎渗出了愧疚的泪水。像久未归家的逆子突然良心发现,带着无限愧疚的心情,还登门拜谒了洪老师,似乎诚恳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深深感激老师对他的殷殷关爱。
可是风云难测。天幕才显现一角蓝天,突然又乱云飞渡,电闪雷鸣。在鸣放中站在被告席上的狗熊李健人,如今晨鸡亮开嗓子高声唱:《人民日报》社论早说了,从《文汇报》那幽深的山洞里冒出的那股黑烟,经过右派刮来的狂风的恣意鼓弄,顷刻间,在昆师幻变成重重黑雾,严严实实地将整个学校封锁,使昆师的桑田突然变沧海,美女瞬间成魔鬼,如今是将被他们倒转过去的倒过来时候了。魔鬼一声吼,一场魔鬼变戏法的表演又在昆阳开锣了,昨日还被他大力表彰的帮助党整风的昆师英雄,清晨醒来,便变成了众人不齿的狗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罪不可赦的资产阶级右派。他们杀气腾腾地说,对资产阶级右派来说,言者不只有罪,而且罪不可赦。让他们鸣放,那是让他们充分表演,那是“引蛇出洞”、“放长线,钓大鱼”。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资产阶级右派是客观存在,他们迟早会跳出来的。此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对右派,就是要心狠手辣。就是打一只蚊子,也万炮齐发。小会批,大会轰,他们只能低头认罪,不许他们乱说乱动。把草绳当作蛇,将兔子说成象,那也是实事求是,因为他们认为右派分子的狗嘴里根本吐不出象牙来。人心叵测,昨日低声下气呼人亲爹的的龟孙,今天板起卖牛肉的面孔,个个满脸冰霜,开口蜂螫剑刺,电劈雷击。他们要将别人的尸体争着拉过来做垫脚石,以图后日升迁有台阶。一些胆怯的,怕引火烧身,就快刀斩乱麻,与以往同他过从甚密的人,断绝干系,甚至瞎编胡凑,密织罗网,以显示自己立场坚定。于是,你说无此事,他说亲眼见;你说无此言,他说亲耳闻。谎言反复千遍,便成定论治罪。千人所指,百口莫辩。当然,知道这是莫须有的皇帝的新衣的,也大有人在,但是他们都已不是小孩了,他们只能视而不见,充不耳闻,他们知道讲良心将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自古以来黄泉路上冤魂多,何况右派分子大概还不会冤死!自己家还有嗷嗷待哺的幼男弱女在,他们输不起啊输不起!于是他们就闭上眼睛,即使别人有天大的冤屈,也由他去!就这样,鬼魅昼行,豺狼挡道,徇私枉法,挟仇报复,上穷碧落,下究黄泉,无中生有,落井下石,把那些敢于说皇帝穿了新衣就等于皇帝裸行的正道直行者,统统打入了右派的行列。革命要彻底,当然要宁左勿右。上面说右派是一小撮,可他们如用拖网拖,大鱼小鱼、虾子螃蟹、螺陀蚌蛤全都都拖上来,管他是不是右派,就是要痛痛快快拖出黑压压的一大片,凄凄惨的一长串。按李健人的说法,昆师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而洪鹢就是这座小庙里刮妖风的魔鬼,这眼浅池中掀巨浪的大王八。李健人暗中盘算,你洪鹢总以为自己身子不歪行得正,不怕狂风恶浪船头坐得稳。可这次反右派啊,十二级台风挟着如山狂涛铺天盖地,看你有什么超天本事能抗拒?虽然,洪鹢也曾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他生活困难时也曾多次帮助他,有时他也心存感激,可他也自知形貌猥琐,才德卑下,要坚持真理正义,清清白白做人,他诱怎么能出人头地?他只能走他的独木桥,阴险狡诈地去攫取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而洪鹢既然是确确实实横在他前进的险窄的独木桥上的不可逾越的顽石,这次如果不借十二级台风的伟力推下桥,他就会被它困住,甚至被压死。因此他不能心慈手软,只能心狠手辣,昧着良心去打杀。成则为王败为寇,亘古如此,他又何必犹豫?他不能再做善变颜色、能断尾求生的蜥蜴,如今他要做统治昆师的恐龙。
在听了由鸣放转入反右的主题报告以后,李健人兴奋得整整一个晚上没睡觉。当第一抹曙光刚要降临的时候,他彻彻底底地想停当了。他毒毒地点了点头,三角眼里闪着幽幽的凶光,“洪鹢,别怪学生心狠手辣,怪就得怪你这个看门的办事太认真,让‘小偷’们不得安宁。”他嘴角微敛,三角脸上荡起了得意的悠悠的笑的微波。他马上披衣出门,迎着刺骨的寒风,去找死心塌地为他卖命的蛔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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