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练功暂停回忆断,阔别难辨故人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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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们,上午就练到这里为止,下午两点继续。”气功大师宣布暂时终止练习之后,就走下舞台,骑着自行车,一溜烟走了。
气功大师的高声宣布,剪断了竹海回忆的丝丝缕缕,他宛如在梦幻的长河中泛舟了一段时间以后,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座不可逾越的拦河坝,只好暂且登上现实的堤岸小憩。他举眉向前一望,似扑克牌中的黑头A,又似化缘的韩香子的古董气味十分浓厚的气功大师,骑着当今中国仍属现代摩登的自行车,真有些像头部前面剃得光光的,后脑勺拖着条辫子,上身长袍马褂,下身西裤革履,那滑稽的背影,确实比马戏团中的眉眼间涂白、鼻尖上挂红的专门搞笑的小丑,还让人可笑。可还没有让竹海回过神来,他便消失在礼堂外的人群中。
别人告诉他,气功大师叫尤鹏,昆阳县的前任县委书记,现在已经退居第二线。竹海不禁自笑多情,想入非非,竟把一个自己从不认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误认为是同窗好友。岁月老人真会捉弄人,它用冷酷的斧凿,将世人雕斫得如此面目全非。曾铭刻于心的故交,几十年后,或交臂互不相识;或将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疑视为故交。正如晨起,昏梦未醒,颠倒裳衣,让人啼笑皆非。嚣嚣尘寰,嚷嚷人世,古今形貌逼似者应该不少。远在故楚,优孟稍稍装扮,楚王便误认为他是已故令尹孙叔敖。《水浒传》中李逵回乡,居然遇上了冒充自己的李鬼。自己与尤瑜阔别几三十年,各自形容大变,相互不复识其旧时江山,而将另一个与他貌似的人误认作他,也是情理之中常有的事。这是魔鬼般的无情岁月在捉弄自己,将遥远的记忆与现实中的偶然感受叠在一起,而产生的错觉。幸好自己没有贸然去相认,才没有将少年时与自己一道发狂的朋友尤瑜,误认作昆阳的父母官尤鹏,衍出叫花子强认财东高官做亲家的令人捧腹的闹剧。如果那样,岂不是比起颟顸的楚王和冒失的李鬼更颟顸、更冒失、更令人可笑。可见做人不能那么死心眼。
但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气功大师左颊稍稍凹陷的蚕豆般大小的瘢痕,是点掉一颗痣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这是与尤瑜同在的永远不变的标志,正如长颈鹿的长颈是区别于其他的动物的标志一样。是的,他是尤瑜,他就是尤瑜。不过竹海又想,他们曾是莫逆之交,旧谊应该坚如磐石,今天,彼此也曾相互注视,他应该能察觉出他昔日面容的一点影子,难道岁月的斧凿真的把自己刻镂的不留一点旧时痕迹?不然,他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一溜烟走了?或者,几十年阶级斗争的狂涛,已经将往日纯真感情的浓甜,冲淡了,变得不如白开水。他早把过去与自己的交往,看作一场梦幻,视为敝屣,抛弃了,不想、不愿、甚至不敢让它在脑子里留下纤毫的痕迹。而竟掘地三尺去寻找这痕迹,并准备将它放到显微镜下去辨析,岂不愈辩愈黑,愈析愈糟,自己害了神经病?这些年来,由于所谓的阶级立场,相互敌视,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同窗挚友,交臂擦肩而过,装作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甚至当作十恶不赦的敌人,狠狠打击,这类事不是比比皆是么?在光怪陆离的畸形社会里,人们产生种种畸形心理,不足为怪。这正如鹿是鹿,马是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有那么些如赵高那样的操重权者,硬指着鹿说是马,谁还敢说是鹿?无数布鲁诺的教训警示人们,只要有形形色色的赵高在,这真话就永远不能说,坠入地狱的人,即使是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无论如何也不能认他为熟人,何况自己仅仅是他的朋友!

竹海望着人们渐渐离去,心中又想,昔人有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绰约多情的佳人不在了、羽扇纶巾的周郎消逝了,可空锁燕子的燕子楼、“西边”的“故垒”赤壁尚存,应该能寻找的它们的踪迹。二十多年过去,昆阳的人事面目全非,可旧时县教育科应如燕子楼、赤壁一样仍在。如今仇胖子的住所在哪里,自己不知道,但胖子是教育局这所寺庙的主持,找到了庙,就一定能找到他。自己何不也如苏学士去寻燕子楼、去觅赤壁,到教育局去走走?
他正在怪异地遐想的时候,礼堂外传来了“竹海老兄,竹海老兄”的大声呼唤。竹海寻声望去,只见一个个子粗短、头面圆阔、眼镜凸大的胖子,像在人流中溯游,他一边与人们搭讪,一边又艰难地分开人流,走向礼堂。当时,竹海与他的距离也只有那么四五米,是他没有看见自己,还是他见到了他不认识?是不是又是严酷的岁月的斧凿,刻镂出他竹海今日的假,还是削去了他昔日的真?使曾经忘情到尔汝的知音,竟形同陌路人!竹海听到了呼唤,也看见了他,似曾相识,却又不能判定他是谁。不过,竹海估计,他应该就是仇虬,是二十多年前,他在昆师的同窗好友。二十年后,竹海本来想隐姓埋名于草原,与草木同荣枯,与牛羊共荣辱。是仇虬知道了他没有死,发出“十二道金牌”,把他召回来。是他,肯定是他,他就是仇虬,因为,只有通知他参加气功学习班的昆阳县教育局长的仇虬,才知道已经死了二十年的竹海还活着,今天又回来了。竹海又怎么能想到,二十多年前,他认识的苗条的丝瓜,今天竟变成了圆圆滚滚的冬瓜,他又怎么能认识?竹海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来人也反复打量竹海,确认无误之后,才似热恋中的情人,甩掉自行车,竹海紧紧地拥抱他,两人都泪如飞瀑倾泻。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但也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不到人类如此丰富多彩的语言,此刻竟这般苍白无力,居然道不出这人间真情之万一。他们仿佛觉得,此刻正处于混沌初开的时期,世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惟一存在的,只有紧紧拥抱着的赤条条的亚当和夏娃。
历经几十年的雨暴风狂,他们形貌变了,真情依旧。几十年来,他们的情丝如纤缆,紧紧地绷联着纤夫和逆流而上的船。如今,船泊了岸,因而出现了今日磁石吸铁、足以感天动地的一幕。
学校急促的铃声骤响,仇局长这才意识到吃中饭的时间到了。他松开手,拭去了飞瀑似的眼泪,笑着说:
“竹海呀,想不到二十年多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幸好老天只瞎了一只眼,另一只还睁着,老天总算待我们还不薄,我们今天还能聊发少年狂,对酒当歌话凄凉!竹脑壳,我们快点走。不然,菜凉了,酒变淡,刺玫瑰望着我的脸色又会不好看。”说着,他一手挽着竹海的手,一手推着自行车,竟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着,大步流星往前走。
“今天怎么啦?平日不苟言笑的仇局长,遇上个陌生人,怎么竟忘无所以,变得像孩子样!”走出礼堂的人,见到这感动天地的一幕,不禁蓦然回首、驻足瞩目、脱口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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