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盗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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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土》
春分后十五日·清明
因为地上三苗作乱,天帝命水神共工发大洪水惩罚世人,又令重黎斩开天地间的通路,从此天地之间只留一座山供巫者上下。天上的神明从此只在地上接受人类的祭祀和供奉,不再随时下到人间。
天上的神明中,只有天帝的长孙鲧同情地上人类受此苦难。鲧数度向天帝要求撤水未果,最后他等不及了,就听了猫头鹰和龟的话,去幽都盗取宝物息壤。息壤是种会自然生长的泥土,鲧用他投向大地,地上马上就出现了阻挡洪水的高山和堤防,水也慢慢退去。
可是当洪水快要平息的时候,天帝得知了息壤遭窃,派火神祝融下凡取回宝物,并把鲧杀死在羽山。虽然鲧失败了洪水又起,可是人们感谢大神为民献身,也从息壤的神迹中学会了堆土成堤,最后演变成御敌的城墙。
就算社会现代化了,清明依旧是我国民俗中没有被时代洪流吞噬的节日之一。名义上是慎终追远,对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年轻一代来说倒是踏青和家族聚会意义大些。于是,连原本让人断魂的早春细雨也好像少了点味道。
那原本是个平静的夜晚,白天扫墓劳动一天后,一楼休诊后的诊所黑漆漆的,两个住户点着灯窝在二楼。辛艾仁一如往常坐在书房书桌前,开着计算机喀喀的敲着键盘,不知道在忙什么;而白灵则是懒洋洋地躺在起居室沙发上,正对着亮闪闪的电视机入神,耳朵倒是朝向开着门的书房。一人一狐隔着不太远的空间,各自忙着自己的娱乐,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交换今夜世界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闲聊间,书房传来计算机实时讯息的提醒声。狐狸耳朵不以为意地稍微动了一下,穷极无聊地问:
“谁啊?”
“老妈啦!不知道又……”
辛艾仁的话尾骤然消失,室内突然落人一片毫无温度的静默,时间久到让白灵感觉不对劲。然后,书房的方向传来紧密、强力,几乎是敲打键盘的打字声。
“爱人?”
键盘声顿了一下,白灵在沙发上坐起来,警觉地看向书房。那方向又传来更快速的打字声,一段、顿一会儿,然后又是一段,字越打越快。
“爱人?怎么了?他们到家了?”
白灵跳下沙发,往书房走去。他才走到书房门口,就看到辛艾仁伸手抹脸,那动作即使是背影也很明显可看出在擦泪。
“爱人?”白灵不安地叫唤,“爱人,发生什么事了?”
计算机前的背影只是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打下最后一串字。当白灵走到书桌旁抬头上望时,他看到辛艾仁摘下眼镜,伸手抓过一旁的面纸擦眼睛,然后把脸埋入手掌里。
“家里怎么了?”白狐变为白衣青年,弯腰探头看向计算机屏幕,“不是下午才……?”
“啾比死了。”
白灵还来不及解读屏幕上的讯息窗口,辛艾仁颤抖着的嘶哑嗓音就从指缝间传了出来。那声音干干、卡卡的,好像刚吞了什么苦不堪言的东西下去一样。
“那条狗?怎么可能?上次回去才追我追好玩的。”妖狐吓了一跳,从屏幕前迅速回头,“他不是还不老?狗的寿命……”
“被车撞死的。”兽医说,“早上他们出门就不见了,晚上回家才发现。爬回来……死在家门口。大家都去扫墓、没人在家……帮他开门……”
根本不用再看屏幕,也不用判断大手后的表情如何,白灵伸手环住缩做一团的大男人,感受那极度压抑着的抽泣。白衣青年皱起一双剑眉,即使是修炼成精的妖狐,在生离死别前也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清明节……还真准……”
“艾仁……”
“对、对不起……不用担心我。”辛艾仁还是缩着,声音断断续续从妖狐怀中抖出,“我没事,只是……”
“笨蛋,说什么对不起?”白灵稍微松开双臂,低低的说,“你需要一人静静吗?那我先出去?”
“不用,没关系。”辛艾仁一抹脸抬起头,“我没事,真的。”
“唉……”妖狐长叹一口气,手揉上兽医的头,“想听故事吗?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好。”
白灵对辛艾仁近乎反射性毫不积极地回答皱皱眉头,不能苟同地看着那张强作坚强的脸。本来还想多说什么,不过最后妖狐还是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开口。
“这次接着上次没讲完那个,共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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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时代,洪水一度在天帝允许下成为惩罚世人的手段。
后来经过一场天漏的大灾难,地上的人民不堪其苦,天帝才决定停止地面上的大洪荒。可是这个命令发布后,负责发洪水的水神共工依旧四处作乱,因而成为传说中的恶神。
有人说,共工是认为地上的人民没有得到足够的惩罚;有人说,共工发水发得兴起,根本忘记了原本的目的。地上的部落领袖和帝王发起大军征讨共工,总是无功而返;天上的神明们却不知为何对此事漠不关心。人无力,神不管,地面上大洪水就这样随着共工盲日的脚步恣意泛滥。
洪灾中,地面上世代交替,到了尧的时代。某天,水潦覆盖的土地上空出现一匹有翼的白马。
白马名叫做鲧,是天帝的孙子。和大部分在天庭高枕无忧的大神不一样,他无法忍受地上人民如此受到大水煎熬。他曾经不止一次向天帝进言,希望能停止这过重的惩罚。地上洪水的命令因他的劝告而撤销,因此他格外无法原谅抗命的共工,决定自己下凡来面对这个恶神。
鲧逆着洪涛往源头飞行,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水冲崩的断崖。他远远就听到滚滚水声中有人哭泣,而且不是一般百姓流离失所、哭天抢地的哭声。那哭声好哀伤、好深沉,仿佛有全世界无尽的悲哀在心中,却又因为被唇齿锁住,只得从鼻腔中勉强窜出一丁点声响。
听到这么悲哀的哭声,仁慈的鲧心都碎了。他降落在地表上,化身为白衣男子上前一探究竟。鲧轻轻拨开树丛往前,往那哭声的方向走去。断崖边只有一个身着墨绿衣袍的男子,独自面对断崖抱膝坐着,一头暗红色长发披散在背后。谁也无法想象那般哭声会出自如此成年男子之口。
无论对象是谁,看到有人这样哭泣,鲧都很难过。他终于忍不住走出藏身的树丛,抛出善意的询问:“你怎么了?”
“谁?”
不问还好。这一问,原本完全没察觉到背后有人的男子被吓了一大跳翻身而起,让鲧瞬间尴尬起来。
“呃……我叫鲧。”鲧有些难为情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么?你似乎很伤心。”
“发生了很多事,也什么都没发生。”男子抹去眼泪,扯动嘴角笑起来,含泪凤眼上眉头却是紧皱的。
“什么叫做‘发生了很多事,也什么都没发生’?”天神愣了。
“没先自我介绍真对不起。”那人笑着,可是眉宇间丘谷似乎又加重了点、带着自嘲的意味,“大家都叫我共工。”
鲧这才注意到,随着那男子手背上泪水滑落,地面上的洪水又加高了一寸。
“你就是水神共工?”
大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说中扬波掀涛危害万民的恶神,怎么会是如此修长清秀、甚至还带点少年气息的优雅青年?
“是啊!怎么了?”共工依旧笑着,但笑容带上了某种了然的警戒。
“你就是那个祝融的……”
“没错。”青衣男子的笑容瞬间敛去,目光转为凶狠,“你不是凡人吧?你认识那个家伙吗?是他派你来的吗?”
瞬间巨浪扑天盖地直扑而来,狂袭鲧的落脚处。鲧没被冲走,只是着实吃了一惊,而共工抓住这一瞬间,转身就要往大水中跳。
“等等!”一个箭步向前,鲧在大水中扣住了共工的右手,把他硬拉回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振滔洪水?”
“什么?”
共工僵住,而鲧震慑了。被抓住那瞬间,共工脸上充满惊骇、绝望和垂死挣扎的狠劲。可是一切表情都在鲧那句话之后定型,面上肌肉还来不及作出反应,眼神却已透露出不可思议和一丝希望?
当下鲧就确定了,眼前男子绝对不是世人口中暴乱邪恶的洪水之神。如果大水的确因此人而起,那必定是有其苦衷。
“这有什么好问的?”那抹生机一闪即逝,共工的眼神再度冰冷讽刺,犹如深沉江水,“不是天帝要我降下洪水惩罚三苗吗?”
“天帝早已撤销了对三苗的惩罚,你不知道吗?”鲧奇怪了。
“什么?”先是一愣,共工马上反应过来,“我没有接到这个命令。”
“那就怪了。”鲧皱皱眉,努力思索,“我记得还听说你父亲自愿接下传达命令的任务啊?”
“没什么好怀疑的。既然由我父亲负责传达,那一定是我接到命令之后忘记了。”共工冰冷一笑,一股急流由内而外挣开鲧紧抓的手,“反正伟大的火神不会犯错,也不会忘记传达命令。那当然就是我不听啰!”
“等等!”
这次鲧没来得及逮住灵活的水神,共工转身化为一条红鬃青龙潜入大水中。鲧当然不死心,看定青龙游走方向正要化身追赶,背后一个爽朗的声音叫住了他。
“啊!你在这!”天上落下高大青年,“我还怕你落入共工魔掌了咧!”
“防风?”鲧一瞥来人,“等等,我先追……啊!”
可惜,这么一回头一搭腔,青龙就在大水中失去了踪迹。
鲧无奈地看着大水,垂头丧气地在崖边坐下来。
高大男子名唤防风氏,是天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神,也是鲧的好友。和鲧白中带金、中规中矩的衣装不同,防风氏那一身土黄色的衣袍随兴又简单,正透露出他和认真的鲧截然不同的个性。他是和鲧一起下凡来的,只不过在途中走散,现在才碰在一起。
“怎么啦?”防风氏奇怪地在好友旁边蹲下,“你要追什么?”
“水神共工。”鲧指着青龙远去的方向,没好气地瞪着防风氏,“您倒来得巧,害我话没问完就让他跑了。”
“啊……”防风氏有点紧张,“他没伤害你吧?”
“没有。”鲧有点好笑,“无怨无仇人家干嘛伤害我?”
“没事就好。”防风歉然扯扯自己土黄的袍摆,“今天真是抱歉了。下次再陪你一起找吧?”
“说的倒简单……”鲧笑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喂,防风……”
“怎么?”
“你觉得共工真的是恶神吗?”
“咦?”
没见过共工的防风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鲧自己也没办法,于是只好继续逗留凡间寻找那条红鬃青龙。两个神日复一日地在大地上追着水患而行,说来也巧,直到防风氏终于受不了漫无目的的寻找回去天上的那天,鲧才再次遇见共工。这次共工不是在哭,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处看着大水。
水中飘来一具具浮尸和烂木,腐臭味让鲧忍不住掩住了鼻子。
“又是你。”背对着走近的鲧,共工深沉嗓音和奔洪浑然一体。
“因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鲧说。
共工漠然回头,他青墨绿的衣袍在风中拍打着修长的身躯,一头红发像是碧绿草原上的火焰。可那团火是冰冷的,火围绕的脸也是冷的,即使那白如玉、精如雕,依旧水寒。

“你好像讨厌我?”
“我讨厌神。”
“你讨厌……什么?”
“听不懂吗?”共工黑曜般的眼珠冷得彻骨,“我说我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因为拥有力量就以为自己可以操控万物生杀大权的神。”
“可是,你不也是神吗?”
鲧直觉抛出这个疑问,可惜只换来共工冰冷的沉默。
“这些日子我想过了。我猜,会起洪水只是单纯因为你在哭?”鲧大胆地假设,“祝融是为了保护你,才找了惩罚三苗的借口掩饰这场大水。”
“一半对,一半不对。”共工语调依旧冰冷,眼神却带了一丝兴趣。
“哪部分对了?”
“洪水的确是我的情绪反应造成的。”共工冷然一笑,“不过祝融不会保护我。”
“那我不了解,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你,你父亲为何要替这场大水找借口?为什么停水令没传到你手中?”鲧想了想,再接下去问,“当年你为什么会跟你父亲打起来?”
“与你无关吧?”共工脸上表情平静,但背后汹涌波涛显示了他心情阴郁。
“当然有关!天下人民为此在受水患所苦啊!”鲧着急地说,“你不愿说,可以。至少想办法撤了这场大水吧?”
“为什么我得那么做?谁生谁死又不干我的事。”共工不屑地甩头。
“因为你是水神啊!”
“这是第二次了。”共工寒霜般的怒气逼人袭来,“我警告你,别再提起这句话,否则我要你小命。”
“为什么不能说?明明那就是事实!你也是神,是受人民景仰、惧怕的神啊!难道你看不到受洪水所苦的人民投水的祭品吗?”鲧说,“难道你听不到人民乞求你息怒止灾的哭泣声吗?”
“又不是我想当神的!”共工终于暴怒起来,扯着嗓子吼回去。鲧凭什么骂他?鲧懂什么?“又不是我想当而当神的!我为什么一定要管他人死活?”
“那你跟那些你瞧不起的神有什么不一样?”鲧有些发怒了,“我不管你为什么讨厌神,也不管你想不想当。就算你不是神好了!你今天有帮助人的能力、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你就该帮助弱小!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我、又没有人帮我!为什么我非得帮别人?”
“你需要帮忙吗?我会帮你啊!不要找借口!”
“你……!”
共工一时语塞,“我会帮你”这句话从母亲去世后就没听过,陌生、幼稚而好笑。可是他笑不出来。
“在我看来,你受天地滋养孕育长大,那就是你该帮助人的理由!”鲧义愤填膺地说,“你要理由吗?这个就够了!”
“是吗……”
共工接不下去了,愣愣看着眼前男子如品行般端正的脸庞。随着鲧的话敲进心中,共工突然觉得有什么破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该?”某种尘封已久的感情宣泄而出,毫无节制的,“当我大声哭喊着求救的时候,有人响应了吗?当我说‘谁都好,快来救救我’的时候,人都在哪里?
“没有!没有神、没有人!一个都没有啊!根本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
“不!是根本没有人想理会!
“当我求救的时候就是真的要帮助。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连施舍的同情都丁点也得不到!这么多人来来去去,没有-个人看到我、听到我!
“我好寂寞!好痛苦啊!我哭得嗓子都哑到再也哭不出声音了!你们懂吗?你们懂吗?
“既然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人伸出援手,那这个世界毁了又怎么样?为什么我要需要担心别人怎么活?”共工吼着,嗓子哑了,头也晕得厉害,“什么叫不需要理由?话说得好听!那时候你在哪里?”
激动过后,共工停下来喘着大气,一双细长的眼愤然瞪着鲧。某种东西在鼻眼间徘徊、酸痛着找不到出口,好像是泪水,但却又跟日夜伴随着洪水的那些情感不同。他不懂鲧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那个表情他没看过,所以不了解。
而且他也不了解为什么鲧要伸手圈住他的颈脖,更不了解,为什么自己没有推开。
“对不起,那时候我不在。”鲧抱住共工,柔柔地说,“可是从现在起我都会在,所以想哭、想怒吼的话就放声哭出来吧!”
共工呆站着任由摆布,而鲧紧抱着共工,胸口揪心的疼。
他抓不住、猜不透——这神力无边的总司水神,到底藏了多少委屈和痛苦?
“哭完之后告诉我……这样你还那么孤独吗?”鲧说。
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不同了。共工感觉到那徘徊着的酸楚往鼻端眼角下降;心松松的,没那么痛了,也减轻了一点万年积雪的重量。
“孤独……吗?”
语音从喉咙深处发响,泪珠再次滚下水神的脸庞。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两个字突然让人无法承受?是因为是事实?还是因为从没被意识到过是事实?
“孤独吗……”
无论共工在想什么,鲧都无法读他的心。鲧只知道共工又开始哭、生怕洪水再起,吓到魂都快飞了。
“对、对不起!是我不对!我说错话了。”他手忙脚乱地扯起衣袖要帮共工擦泪,“我不该乱讲的!你不能哭!你不要再哭了!别哭了!求求你!”
“笨蛋。”共工的笑从泪水中浮现。酸痛流了出来,洪水没有上涨,反而稍微退去了一点。
“对不起,是我笨蛋!拜托你别再哭了!”鲧还兀自忙乱着。
“我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能力,你能帮我吗?”
“什么?”
鲧这才抬头,注意到共工那张不再苦闷的笑脸。那张脸同样带着泪痕,还有挺不美观的鼻涕在,却不复以往的绝望冰冷,就如同他背后拨开乌云绽放出光芒的太阳一般。
于是,共工终于不再在愤恨中日夜以泪洗面,地面上的洪水不复升高,开始缓缓退去。水神的能力可以唤水招水控水,却无法让水凭空消失,所以鲧陪着这个新朋友,帮着他在平坦的大地上导引水流。坐同席、居同屋,在日夜亲密的感情中,有一个疑问一直在鲧的心头盘绕:祝融为什么不传达退洪水的命令给共工?
“因为我和那个家伙每次碰面都很忙,根本没机会传达天帝的命令。”某夜,俩人在山丘上闲坐时,共工仰望着满天星斗,淡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忙?忙什么?”躺在地上的鲧奇怪地转头看共工,“你不是说你们父子感情不好?”
“不相信的话,就当我在说谎吧……”共工闭上眼,嘴角又挂上那抹若有似无的苦笑,“我说过伟大的天神不会犯错,也不会忘记传达命令。那当然就是我不听命令……”
“我相信你。”鲧认真地从草地上坐起来,“所以想知道事实。”
“可是我不想讲。”修长青年嘴角的苦涩更加深刻了。
“共工……”鲧叹了口气。“你曾经问我‘你能帮我吗?’,而我的回答是……”
“是啊,我知道。请原谅我讲不出口。”
“算了。”鲧看到共工的苦笑,突然觉得即使不知道答案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不想讲也无妨,算了吧!”
风柔柔地吹送着,代替了所有说话的声音。良久,共工才又开口。
“鲧,你恨过什么人吗?”他问。
“恨?”鲧认真地思考着,“对于什么事情很生气的感觉有过,不过说恨嘛……要愤怒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恨呢?”
“不只是愤怒而已。”共工面对着苍穹,表情只有天才看得到,“因为无力、无法改变,却又怎么也逃不掉,所以无奈变成愤怒,愤怒累积成了恨……”
鲧没有打断共工的话,是那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自己减弱消失。又过了许久,共工才转过头面对并肩坐着的鲧。
“不懂恨的,到底是善良?还是幸福呢?”水神似笑非笑地问。
“或许是我一直都没遇过什么的关系?对不起……”
“别道歉,不是你的错。”共工缓缓从地上爬起,拍拍尘土起步下山,“想知道的话,晚上不要离开我的住处。很久不见了,最近那个家伙应该会来。”
“好,我会的。”鲧翻身跳起,追赶离去的共工。
“如果可以的话……”仲春凉风伴着共工泫然嗓音,悠悠传来,“我不希望你知道,特别是你……”
于是此后每夜鲧都待在共工的小屋中,或坐或躺,和共工不着边际的彻夜闲聊到天明。直到有一天深夜,小屋外的荒野远远传来轰隆脚步声,还伴随着草木点燃时的特有鸣响。
“来了。”共工语气虽然平静,但指尖在颤抖,“快躲到床底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可是……”
“听着!千万不要出来。”共工把鲧往床底推,“你出来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而已!”
“共……”
“嘘!别出声!”
鲧才在床底下躲好,共工刚收起当灯的明珠躺上床没多久,就听到劈啪燃烧声已到了门前。火光中,小屋草门轰然敞开,走进全身燃着金焰的祝融。共工假装睡着,鲧透过床边看到共工紧握的双拳,和照得室内如白昼、缓缓走到床边的祝融。他不懂祝融明知儿子睡着了还来靠到床前做什么,直到祝融走到床边,极其熟练地俯身上床……
瞬间水声破空,紧接突起冰水碰到灼热物体的吱吱异响。
而猛然怒吼的话语从共工斯文口中发出,在深夜中格外的不搭调。
“出去!”水神大吼,“给我滚出去!”
“康回啊……你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吗?”祝融眯眼笑着,身上火焰点着了一旁微湿的床褥,“好些日子不见,该这样迎接我吗?”
“迎接?父亲?我呸!”共工用完全不符合形象的粗鲁动作吐了一口唾沫,“你又来做什么?”
“还用问吗?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
一度被水流推开的祝融依旧笑着,慢慢逼近共工。床底下,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夜半偷袭被阻,还一脸邪气毫不在意点燃儿子居所的红衣男子,真的是地上人民景仰的火神吗?是那个天子祭拜、百姓奉祀的光明之神吗?是那个天帝最宠信的部下——火神祝融吗?
“滚!出去!”共工扬起水流扑灭火焰,心痛一瞥烧掉的被单,“我不想在这里跟你打!”
“有什么差别?”祝融往前跨两步,他的儿子也往后退了两步,“只要你不抵抗,就不会有什么损失嘛?”
“垃圾!不要靠近我。”共工铁青了脸,发起飞瀑想排开祝融。
虽然高速水柱直扑火神,可是因为担心冲坏室内摆设,水量并不多。光是祝融身旁的热度就足以让这些水蒸发。
“反正每次结果都一样,何不省点力气?”祝融笑着,挥手散开大量的水蒸气,“还是想再来一场大战?你也知道打不过我的吧?而且会牺牲很多无辜喔?”
“你……”
共工握紧了双拳,往后退了一步,全身颤抖着。
“你知道无法抗拒我这个父亲的,其实你也很享受吧?康回啊,这样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好个屁!”
再也看不下去的鲧从床底跳了出来,冲口就骂出文雅水神绝对吐不出口的粗话。他不敢相信,这个让人恶心的男子是祝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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