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猛然睁开眼——一切幻象都消失了，梦，原来是梦，自己还是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处在这个乱糟糟十平方不到的小房间里，没有怪老头、没有地铁、没有狼人……没有巨大的观音。陆一看了看手表，7点30。抬眼一看日历，11月1日，周一。摸摸自己寸草不生的光头，懒懒地从床上翻下来，草草的洗脸漱口，在满床的书堆里翻出自己那件皱巴巴的咖啡色外套，又在床底找到了那只深蓝色线帽。拿过一只旧旧的黑色旅行包，往里面胡乱塞了两本书，又拿起了摆在床头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他与一个中国女孩的合影，背景是水石相映、桃李嫣红的江南园林。相框背面用黑色水笔写了一句话：那一年，我们20岁，笑得多灿烂。字迹疏朗俊秀。下面的落款是：苏筱青。很显然，是个女孩的名字。
陆一深深望了一眼那女孩脸上的明媚笑容，面无表情地将相框塞入了旅行包。
打开门。
一个五十多岁满脸横肉的大胡子男人，站在他的门前。
陆一吓了一跳，随即嘿嘿笑道：“啊……嘿凯恩先生……嗯，早安！今天的天气非常好！”
凯恩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塞给了陆一一封信：“外面正在下雨，中国小子！”
陆一讪笑地接过信，暗想这大胡子凯恩虽然面相凶了点，从来没有好脸色，其实心肠还是很好的，至少由着自己欠了几个月的房租。
“谢谢凯恩先生……”陆一点头道着谢，大胡子凯恩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开了。
信封上没有署名。谁会给我寄信？
陆一看上面的邮戳，日本来的？不会吧……
拆开一看，这封信由毛笔写成，草书，还是狂草，陆一仔细辨认：
“陆一你这挨千刀的混蛋小兔崽子！让老师我找到你好辛苦啊！老师问了多少同学才打听到你跑这里了？你、你个小混蛋竟然退学了，你怎么这么不要好？啊！你对得起你爸妈么？你对得起校长么？你对得起你学的古文字学的课吗？你、你对得起爷爷我么？”
陆一忍不住笑了，一看这用毛笔写的狂草就知道是谁了，用龙飞凤舞的狂草写骂骂咧咧的大白话——不是他那个古文字学老师夏起又是谁？这夏老头平常讲课疯疯癫癫神神道道，有意思的是，作为一个语言文字学专家，学校特聘的教授，他是好几种濒临灭绝的语言的专家，解读甲骨文的权威，但唯独不会讲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说起来，在学校时，夏老头确实是挺照顾他的。
他继续看了下去……嗯，下面六百余字都是谴责自己的，跳过不看……
“爷爷我也知道你困难，但你困难就不能跟你爸妈说吗？你困难就不能跟老师说吗？你困难就不能和学校反映吗？我们可以发动捐款嘛！年轻人，面子要不得！哼，罢了，看在你是爷爷的学生份上，爷爷我再给你指一条明路，曼哈顿唐人街的149号，有家茶馆，茶馆主人叫李刃，他有个儿子叫李少龙……他们要一个家教，你跟他们说是爷爷我介绍的，他们不会亏待你的！等爷爷回来再来收拾你！”
陆一苦笑了下，这夏老头对自己还真不错，可再怎么着，还得等一个星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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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离陆一的出租房并不远，陆一现在定期做治疗，出于节省床位护理以及常规检查费用的考虑，陆一只接受治疗，而不住院。为了治病，同时为了让远在中国的父母不担心，他偷偷退了学，把钱全部用来治病了。他还记得当初得知自己可能得了某种疾病，而对家人称需要做个小检查时，家里人在电话里紧张得声音都变了的情形。当时他就暗下决心，不管结果怎样，都不能再让家里人牵心了。
“陆，你看到的世界，是好的多一点，还是坏的多一点？”
陆一对床的那个光头小男孩突然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陆一一时哑然，思忖着该如何跟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孩说这个问题，尽管他也是同样地顶着一个光头，以及手上插着静脉留置针。这种留置针很先进，40cm长的管子，从左臂静脉处**，直接通入胸腔，做化疗的时候不必担心逃针而导致的化学药水腐蚀皮肤，果然是代表世界医学的最高水平啊。
只是仅此而已吧。
这是化疗科的一间四人病房，现在只有他和这个小男孩。在这里，陆一是二号床，光头小男孩叫德比，是三号床。一号床的病人今晨出院，最近两个星期是不会再回来了。四号床一直留着，快一个月了，那是个老病号，他家里人一直给他订着这张床，也是怕这医院里突然人多，挤不进来。
“我亲眼所见的，总是好的比坏的多一点吧。”陆一小心翼翼地措辞，回答小德比。他总是有着稀奇古怪的问题要问自己。
“那你上次说的神仙，真的存在吗？”小德比眨着双眼，眼中充满了对这世界的惊奇。
“嗯，不过他们都在中国……嗯，他们都住在天上，在那云端之上有着美丽高贵的宫殿……”陆一开始忽悠小孩。
“那不是天堂吗？”
“不不，天堂是西方，我说的是东方……在东方的天国，住着一群法力高深的……嗯，怪老头，他们不是天使，天使还需要长两只毛茸茸的鸡翅膀，他们不用翅膀，就可以腾云驾雾，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翔，他们的胡须通常都有三尺长，长了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穿着很久没洗的旧袍子，手里拿了一根奇怪的鸡毛掸子，鸡毛掸子轻轻一拂，我们的小德比就什么病都没啦……哦，我的盐水没了……一会儿跟你讲……”陆一费力地伸手去按旁边的床铃，正巧一个护士走了进来。
“嘿，美女，我盐水没了！”陆一跟这边的护士都很熟，这个护士叫凯瑟琳，今年才19岁，比他还小4岁。
“好的二号床，一会儿就给你去拿药水，今天看来精神不错？”这里的护士基本不叫病人姓名，二号床，这是陆一在医院的名字。
“今天才刚开始嘛……”陆一笑着答道。
凯瑟琳快步走了进来，经过三号床的时候，又问了句：“怎么样？小德比……今天感觉如何？你妈妈呢？”也不是所有人都叫病号，至少小德比可以享受特殊待遇。
“还行，我正在听陆讲神仙的故事……我妈妈给我买吃的去了！”
“哦？神仙？是在说天使吗？”凯瑟琳走到四号床的位置，弯腰取下了床头牌。
陆一心里一噔。
“不，不是那种长着鸡翅膀的天使！”小德比奶声奶气地指正凯瑟琳。
“四号不来了？”陆一平静地问道。
凯瑟琳回身望着陆一和小德比，顿了顿，笑着说：“当然，他康复了，就不需要来。小德比，你可要好好努力呀！”凯瑟琳温柔地摸了摸小德比的小光头，“二号不用打铃了，先把盐水关了，一会儿我来换。”凯瑟琳快步出了病房。
“耶！山姆爷爷的病好了！哎呀我多想早点出去啊……我的病怎么还没好呢……”小德比脸上一会儿高兴，一会儿苦恼，嘟嘟哝哝地说。
陆一却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嗯，我们的小德比很快就会出院的……我再和你说说神仙的故事吧……从前有个瘸腿的神仙叫铁拐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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