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激流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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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女人如水。
这个比喻反之也成立:水如女人。
眼前这条江,是桂西北最大的一条江河。
平静的时候,她就是个美丽娴静、风姿绰约的少女,皓齿明眸,顾盼生辉。江水从西向东安闲地流过大地,两岸青山相夹,绿竹送迎,白云蓝天倒影水中,一叶小舟从水中穿过,宛若在画中穿行。客人支开船窗,可以看到岸上田畴里劳作的人,放牧的牛,五彩缤纷的繁花,随风摇曵的野草。一支牧笛在原野上响起,一群大雁从长空掠过,
充满了诗情画意。
但眼前是盛夏的入夜时分,一场暴雨刚住,从桂西北的山山弄弄里流出来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注入到眼前这条江里,江水陡然上涨,很快就变成一个被狂风暴雨惹怒了的泼妇,水声浩浩,浊浪滔滔,以一种居心叵测的险恶,冲刷着沿途带下的一切,原先隐约可见的走船航道,现在都看不见了,江面上只有一个个翻卷着的漩涡,在低沉而狞厉地撕扯着它们所能抓住的一切。
它们抓住了一条夜航的船。
本来大雨刚住,河水上涨,加上天色已黑,月夜里能见度不高,一般船家都会解帆停船,泊岸歇息,但这条船却毫无顾忌,月夜行舟,要么是船家太自信于自己的驾船技术,要么是有什么急事必须夜航。
都说:白日行船三分险,雨夜行船险十分。今天的洪水,就没打算放过这条冒险的船。
船老大是个高高瘦瘦的汉子,四十开外,叉开双脚,一双大手把着船舵,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另一个三十出头的船工,身材矮胖,双手拿着一条撑篙,在前面紧张地东撑西点,以避过各种险情。
这条顺流而下的船,在洪水巨大的冲击力下,像一支离弦的箭,快得已有点不听使呼了。而河水更像一条饥饿而疯狂的巨蟒,抓住了这条看起来破旧不堪的船,时而将它摔向岸边,时而推向波滔中间。
如果说这江面上的危险还勉强可以躲避,但那深藏在江水中的险滩暗礁,根本就是无法躲避的暗箭,存心要让这条船粉身碎骨才善罢甘休。
前面又到了一个险滩。船老大将船驶向一段看似比较平缓的水流,但没想到船底下却传出一阵咔嚓嚓的闷响,船底显然是触到水下的暗礁了。船老大狠命将舵一摆,将船转了个方向,才算勉强绕了开去。凭着多年行船经验的直感,知道这船暂时还无大碍,但他额上还是飞出了豆大的汗珠。
还没等他的心情平复下来,船首又碰到什么暗礁,砰的一声巨响,船身激烈地震抖一下。船舱里伸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脸上满是惊恐,大喊道:“爹,进水啦!”
“妈的,坐好了,别添乱!”船老大怒骂一声,吩咐前面撑竿那个船工:“靠岸边一点!”
一个点篙一个摇舵,两人一齐用力,船头好不容易离开江中那片水面浩阔的险滩,掉头向靠近岸边的一个深潭扎去。船一进潭中,还没等船上人喘过气来,就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跟随着洪水漂到这里的断木头烂垃圾,中了邪般滴溜溜打起转来。
船老大和撑篙汉此时恰如进了樊笼的猛虎,就是有力也使不出来,船身更是越转越快,迸发出好像就要散架的咔咔声。船老大的脸色变得铁青,行船半生的他,心中不免暗暗叫苦,碰上这种鬼推磨的漩涡,穷途末路的恐惧一下就紧紧地攫住了他。
正在绝望之际,岸边的高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戴着一顶竹笠,穿着一袭棕榈树皮做的蓑衣,从山路上飞奔过来,借助那股奔跑之势,高高地凌空跃起,就像一只巨大的黑鹰,稳稳落在船头上。那人二话没说,从胖船工手里抢过撑篙,探下深潭里某个地方狠命一点,船头突然像得了什么法力牵引,一下就溜出了漩涡,当船头正要撞上岸边石壁的一刹那,那人又用竹篙一点,船头擦着岩壁轻轻一转,又顺势驶出了深潭。

就这样,那人叉开又腿,挺立在船头上,在变幻莫测的满江洪水中,找到了一条顺利行船之道,随着洪水的推助,船只下行的速度又远远迅疾于平日,大有劈波斩浪,一往无前之势。
好不容易过完了一道险滩,来到一段平缓的江面上,那人将竹篙还给青年汉子,解下头上的竹笠,月光下才让人依稀看出,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并不高大的身躯,瘦骨嶙峋的样子,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透露出几分锐利的英气。
船老大叫青年汉子接着掌舵,任船在江面上缓缓而行。他来到少年跟前,重重地作了个揖,连声道谢:
“要不是你小兄弟出手相救,今天我陈天成和这条船就要葬身鱼腹了啊。敢问小兄弟高姓大名?”
“我姓刘,在家里排行老二,父母不读书不识字,就叫我刘二。老伯福大命大,我只不过是刚好熟悉这条江的水道,助上一臂之力罢了。”
陈天成点亮了船舱里的一盏桐油灯,曦微的灯光也照亮了船舱中那个小姑娘的脸,那是一张很白净的脸,脸上是一双惊魂甫定的大眼睛。天成拿着油灯察看了一圈船上的情况,所幸船体并无太大损坏,虽然从一个拇指大的小破洞里涌进了不少江水,但用棉团塞住破洞,再用木杓将积水戽干,也就基本无碍了。
刘二看到,船上装了满舱竹编的桐油罐,船里弥漫着浓烈的桐油味。听口音,船主显然是广东人,这一船桐油贩到广州,路上东征西税,显然也赚不了多少银子。
陈天成一连打起了几个很深的哈欠,一缕长长的口水就流出嘴角边来,他连忙拿出一支烟枪,从一只陶罐里抠出一团烟土,烧起了一只烟泡,半躺在船舱上,痛痛快快地吞云吐雾起来。
过足了瘾,他用衣袖擦擦烟嘴,将烟枪递到刘二跟前:“小兄弟,来一口吧。”
刘二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会,笑着说:
“你看到我这精瘦样,一定以为我也喜欢这个了。”
“是啊,我还真没想到,你这模样也有着那么一股救人危难的气慨,你这手行船走艇的好功夫从哪来的呢?”陈天成由衷地赞叹道。
“我今年十七岁,但我在这条江上当滩师都三年了。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那里有暗礁,那里有漩涡,我都一清二楚。别说是黑夜,我就是闭上眼睛,都可以在这江上领船呢。”说到自己的本行,刘二还带着孩子气的脸上禁不住浮现出自豪之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才聊了一会,刘二突然爬起身来:“外面又该到马骝滩了,过了这滩再跟你聊吧。”说着跑出船外,拿起竹篙,像个横戈跃马的阵前将士,全神贯注地分辨着江中的水道,引导着行船的方向。
对于不熟悉水性的人而言,洪水显然就是凶神恶煞,但在这个少年滩师面前,却就成一群任由驱赶的绵羊了。
天上的云彩早就消散殆尽,一轮皓月明晃晃地高悬在头顶上,月夜行船,刘二不是骚人墨客,自然不会胡诌什么口水诗文,他注视两岸起伏的群山和黑黝黝的巨树,想到脚下这条不惧艰危、月夜开行的小船,分明感觉到了前面潜伏着的无数危机,它们也许就蹲伏在某个地方,在静静地等候着这条夜航小船的到来。
但洪水依然,他不能眼看着这条小船在江中遇险,他也就只能是陪着他们走下去,走一程看一程了。他的心,早就飞回到家里,回到了母亲身边。
昨天接到家里托人带来的口信,说他母亲重病垂危,让他马上赶回家去。他一听这消息,带上在江上当滩师积聚下的几两零碎银子,马上就心急如焚地往家里赶。这三百多里地,如果全坐船,少说也要七八天,他盘算如果用脚走,日赶夜赶,最多用三天就到家了。没料半途中碰上了这条倒霉的夜航船,以他当滩师多年的脾性,又怎么能够丢下不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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