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训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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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卿郁一边抽噎着,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以往白天看时,这是一片不大的林子。只是现在,他既找不着出去的路,也回不到原地。
天色越来越暗,周围的树影如同妖魔鬼怪,黑黧黧的压过来。
夜风吹了起来,冷飕飕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举目四望,每一团漆黑后面好像都藏有不怀好意的人。他害怕了,闷着头一阵狂奔,拼命的想找到林子的入口。可是,当最后停下来时,他怀疑自己还是在原地兜圈。
他茫然的四顾,周围似乎是到处都是一样的树。没有人影,没有虫鸣,天上只有一弯惨淡的月亮。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他一把抹掉,喉咙哽咽的让他感觉到异常疼痛。可是他不敢停,生怕一停下来就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他跑着、跑着,终于再也跑不动了,在一课大树下面蜷成一团,哽哽咽咽的抽泣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趴在一个温暖的背上。
有人背着他,慢慢的往前走。
“……常哥?”他试探着问。
那人顿了顿,然后轻笑:“不容易啊,你这是第一次叫我呢!”
罗卿郁一下子觉得非常安心,他的脸蹭了蹭温暖的背,喃喃的叫:
“常哥,常哥,常哥……”
夏子常把他往上托了托,笑:“好啦!别叫起来没完了了!叫常哥也没用,想想看怎么平息你师父的怒气吧!你可以啊,入段赛下了个七零八落,然后还离家出走!本事见涨啊!”
罗卿郁明显瑟缩了一下,然后讷讷开口:“常哥,那,要是我不下棋了,你会不会很失望?”
夏子常沉默了,罗卿郁惴惴,正想开口说,我是开玩笑的。夏子常却开口了:“小猪,你很聪明,天分很高。但是,下不下围棋,这个需要你自己来决定。常哥的想法,并不重要!”
他顿了顿,又问:“小猪不喜欢围棋了吗?”
罗卿郁歪头:“喜欢啊,可是别的还有很多东西我也喜欢的!而且喜欢别的东西不用挨打!”
夏子常失笑:“小猪,不论你最后喜欢什么,如果你不好好干的话,大概到了最后都是要挨打的!”
罗卿郁想了一会儿,终于犹豫着开口:“其实,我还是喜欢围棋比较多……”
夏子常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有时候,其实只是喜欢还是不够的……”
罗卿郁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灯光亮处,小小的四合院,渐渐近了。
罗卿郁又睡了过去,半睡半醒之间,他似乎听见夏子常说:“程老师,小猪回来了。”
姚景程没有说话,半晌终于叹息了一声。
因为在林中吹了冷风,罗卿郁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第三天,他终于烧褪了的,人却已经瘦了一圈。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姚景程。
姚景程好像守了他一夜,此刻正趴在床边假寐。
姚景程见他醒了,冷冷的哼了一声,就不复出现。他第一次看见平素最讲究衣着风度的姚景程满脸憔悴,眼底血丝。心下终于感觉到了歉意。
夏子常晚上来看他,他好像也瘦了不少。问起来,好像是在16强赛的被李秀哉打下马来。
罗卿郁撇嘴:“又输给那个家伙啦!”
夏子常苦笑了一下,然后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罗卿郁看到了姚景程放在床边的报纸,愕然的看着上面的评论。
于是他明白了昨天那个苦笑的含义。
所有的体育版,黑体字上排列组合出了各种天才创意的恶毒啐骂,还有格外有才的漫画。夏子常在里边,被描述为志大才疏的赝品。棋院方面仅仅凭着其身份让他去打LG本赛简直是对所有棋手的不公平。此类人情棋,以后还是少来为好,等等等等。
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仅仅半月之前,同样的报纸、同样的人,还在用酸到牙倒的溢美之词顶礼膜拜少年天才。
等到了他能下地的时候,罗卿郁乖乖的去找姚景程去领罚。
姚景程坐在院子里,听着蝉鸣发呆,好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问:“小猪,你想好了?如果你现在要放弃,老师不会怪你!”
罗卿郁点头:“我最迟会在明年入段!”
姚景程笑了一下:“但愿你能做到。”

罗卿郁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跑去棋院找夏子常。
对局室里,满屋子的嗡嗡嗡嗡,快棋慢棋,喧哗争吵,好不热闹!而夏子常,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的一副棋枰边,默默的打谱。
罗卿郁冲了过去,大大咧咧的坐在了他对面,抓起一粒云子,啪的落了下去。
夏子常一惊,抬头,看见是他,微笑:“小猪病好啦?”
罗卿郁翻白眼看了他一眼:“到你了,少废话!”
夏子常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头,细细的琢磨棋局。
这一年剩下的日子,夏子常打谱下棋的时间,更多了。
罗卿郁常常看着,都替他累。而罗卿郁自己,因为终于认真起来,随着对局次数打谱时间的增多,棋力有了长足的长进。
只是夏子常,却情况越来越不妙。
在这一年里,他几乎输掉了所有能输的不能输的比赛。他的谱,糟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
最后,在十一月的富士通杯外围赛里,他再次被李秀哉拦在了门外。
媒体或许是已经习惯了他的输棋,却依然没有放弃他们刻薄的本性,冷嘲热讽之外,更加入了人身攻击。比如讥笑夏子常的绵软棋风,一如他的懦弱性格。又比如说他只会靠老师的势力,欺压棋院的同僚。更有离谱的,甚至还有报纸爆出他与黑社会有染……
媒体如此,棋院里的环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去,原本热闹的人群往往会突然冷场,他于是只好尴尬的走开。却又走得不够快,总是能看见同门的暧昧表情,能听见他们的种种窃窃私语。
院长是个好人,却拙于辞句。他往往想上前安慰,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而他的欲言又止,看在夏子常的眼里,更是刺眼……
于是一片喧嚣声里,夏子常沉默了。
他只有沉默,只能沉默。回击或崩溃都不是他的风格,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的风格是什么。
他很茫然。
夏子常开始失眠,经常是一夜一夜的闭不上眼睛。
坐起翻着棋谱,却又莫名烦躁,什么也看不下去!
他想,也许就是到此为止了吧。结果,还是没有天分。不管怎么痴狂的热爱,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吧!
这样想着,他的心情莫名就平静了下来
再没有失眠,只是依旧不想去棋院。
夏子常默默的开始打包,某物送谁,某物托运,某物自携,等等等等,他逐一细细安排。林振玄,一向是有条理,严谨的人。而他的弟子,夏子常,绝对不会给他丢脸。
他的腰挺得笔直,他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等待着棋院的遣回通知。
十二月,就在这种等待中即将过去。
夏子常终于去了一趟棋院,找到了独自打谱的罗卿郁。
“有没有空?”他问。
罗卿郁很干脆,推开棋盘站起来:“干嘛?”
“我想打游戏!”
罗卿郁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夏子常一向律己严苛,从来不会玩这些分心的东西。但他没多问,只是掏出钱包看了看,然后说,好!
两个人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才找到了游戏厅。
罗卿郁一口气买了一堆的币,分一半塞给夏子常。两个人并排坐着,切侍魂。
空气里弥漫着由烟味汗臭还有泡面的味道交织出的一片恶臭,游戏机放出震天响的嚎叫,到处都是人在骂脏话或者大呼小叫。
夏子常深深吸了一口气,发泄一般的拼命按着按键。
罗卿郁也不说话,只管埋头苦干。
等到把那一堆游戏币全部用完的时候,罗卿郁看了下表,已经是七点钟了。
他问夏子常:“要不要续摊?”
夏子常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说:“小猪,以后这些地方还是少来吧!”
罗卿郁看着他,然后点头:“我知道了!”
两个人沉默着出门,再没有多的话。
出门才惊讶发现,原来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
比雪花更让两人惊吓的,是在门口遇见的两个人。
姚景程坐在一把椅子上,大雪天里,悠然自得的喝着茶,从容自在的摇着他的折扇。看着他们出来,笑眯眯的问:“玩好了?”
林振玄则手背在后面,斜靠着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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