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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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哉离开病房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北京的夏天,格外让人不舒服。天气燥热,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他皱皱眉,转身,却发现走廊的长椅上坐着的,霍然是姚景程。
姚景程摇着扇子,很是耐心的样子。看见了秀哉,他眉毛一挑,把扇子一收,微笑着站了起来。
“有些话,需要李秀哉九段谈谈,不知道可不可以给我几个小时的时间?”
李秀哉凝神看向眼前的男子,半晌,终于轻轻的点头。
烈日下,两个男子不紧不慢的在林荫道下走着。
“老实讲,我,还有林振玄,希望你能劝阻小常,让他不要急着作手术。”姚景程的声音淡漠,在酷热的午后空气里,划出了空虚的波动,无比的干涩。
秀哉静了一下,然后问:“理由呢?”
“小常的身体状况,现在,并不适合进行这种大的手术。医生,也只敢说50%的机会。”姚景程冷冷的看着前方,并不转头。
李秀哉沉默了。
活着,但不能下棋的夏子常,是不是总比死亡的夏子常好一点?
然而……
然而,他想起了离开时,子常的笑容。
所以,他只能很艰难的问:“那么,医生的意见,什么时候作会比较好呢?”
姚景程没有回答。
李秀哉于是明白了,那个期限是,永远。
他的喉咙很紧,他的嘴里发苦。
他原以为,人生最难过的一夜已经过去,现在却发现,他还是错了。生活,他总有办法让你觉得,原来你还可以更加惨淡。
然而他是李秀哉,以不动声色闻名棋坛的李秀哉。所以他平淡的问:“为什么姚景程九段认为我可以说服他接受这个结果呢?”
姚景程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个洞悉一切的笑容,让秀哉非常的不舒服。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姚景程突然开口:“啊!到了!麻烦李秀哉九段在这里坐一下,等我一会儿好吗?”
※※※
李秀哉坐在黑暗里,冷冷的看着主席台上那个笑容灿烂的男人。
台上,姚景程正在一个硕大的棋盘前,快速的移动着棋子,作大盘讲解。他思维敏捷,他妙语如珠,他总是在棋手本人真正的落子前准确的猜到了对方的路数。
然而这一切,并不足以掩盖时下境况的尴尬。
硕大的剧场里,观众席上当然有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的听着小声的讨论。然而,更多的却是大声的喧哗和放肆的吵闹。
太多的观众是小孩子,他们吵着笑着闹着,他们跑来跑去。
黑暗中,一片嘈杂不堪!
秀哉坐在第一排,然而他有时候还是听不清姚景程的讲解。因为,他旁边的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的玩着“两只小蜜蜂啊飞入花丛中啊……”
然而,比起观众,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棋手们本人,竟然也是在同一个主席台上坐着,对局。
没错,位置是稍稍靠后,看不见大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听不见拿着麦的讲解人的声音,和台下的嘈杂。
秀哉淡淡的蹙眉,这样的环境中的围棋,姚景程,为什么会参加?
“这盘棋的讲解人,原本是小常。”姚景程擦着额头上的汗,走下台来。
李秀哉沉默,等着他的下文。
姚景程却一笑,突然改变了话题:“李秀哉九段,我们家小常,去年也是九段了呢!”
这个,他当然知道。但是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看着李秀哉迷惑的神情,姚景程笑了起来,他摇摇头,真是一个被保护的太好的天真的孩子。于是他又接着说下去:
“根据各国惯例,拿到世界棋赛的个人冠军两个以上的,可以直升九段。李秀哉九段,自然是因为这条规定,很早就拿到了九段头衔的吧?”

秀哉点头,姚景程淡淡的笑:“可是,我们家小常呢,亚军倒是有几个,冠军却一个都没得!”
他的口气有着苦涩的揶揄:“所以,他的九段,是通过升段赛,一点一点升上来的。在过去,通过升段赛一年能升一段,基本上就已经是天才一样的存在了。然而……”
然而去年的夏子常,却在一年之内连升了两段!而这近乎奇迹的成绩背后,意味着……
“小常去年,下了将近两百盘棋!这还不包括几乎同等数量的大盘讲解!”
李秀哉终于动容!
一年两百盘的对局!
这个数量,简直是骇人听闻!
他几乎可以看到夏子常辗转在各个赛场间,赶场般赴着一场又一场的棋局,只能胜,不能败!
他想像不出,那么瘦弱的人,是如何担负起这么严苛的安排。
所以,会有今天的结果么?
他闭闭眼睛:“他究竟,为什么急着升段?”
姚景程惊奇的看了他一眼:“当然是为了追上你的脚步啊!”
被对手一旦落下太多,在心理上投射下的阴影,就会导致你永远无法战胜他!就好像从小被捆在桩子上的象,即使到后来成长到力气足够毁掉桩子,却再也没有了逃脱的胆量。
所以,夏子常如果想要保持着一个并驾齐驱的姿态。那么,尽量快速的升段当然是必须的。
秀哉闭了闭眼睛:“如果说,升段赛是为了棋道的追求必须的话,那些乱七八糟的大盘讲解,又有什么必然性?!”他的口气里有着隐隐的怒气。
姚景程冷笑:“乱七八糟?!”
“对,就是乱七八糟!那么劳心费力的讲着,底下真的有人在听吗?将精力浪费在这么无益的事情上……”
姚景程冰冷的视线凝视着他,然后笑了:“所谓何不食肉糜吗?”
李秀哉不解,抬头看他。
姚景程摇着扇子,有些无所谓的说:“原本,我是期待你可以帮忙的。现在看来,不必了。你,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小常……”
因为愤怒,李秀哉的脸涨得通红。
姚景程快速的开口:“夏子常从来不作与棋无益的事情!现在的他,已经被认为是中国围棋界的领军人物。然而很不幸,这个国家的围棋事业从来就没有达到过韩国那样的全民支持!我们,一直艰难的挣扎的生存线上!”
“一年,这个国家,只有二十人可以入段。而即使这二十人,年年累计下来,也必须要有足够的棋赛来维持!举办棋赛就要有资金,而正是你所看不起这些无益的商业赛,可以让围棋队苟延残喘!
学棋,又是一个很昂贵的事情。那么多的家庭举债,那么多的孩子一路奔袭。没有一点偶像的作用,根本就坚持不下来!
虽然我从来不认为小常的性格适合于这个位置。然而他毕竟已经站到了最强的中国棋手这个高度!他有他的责任!”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后,姚景程沉默了。
李秀哉默默的躬身致歉,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人于是沉默的走了一路。
快到医院的时候,姚景程才再次开口:“我说那么多,并没有任何责怪李秀哉九段的意思。只是想告诉李秀哉九段,小常,他的生活状态,可能艰苦到你无法想像。因此,”
他顿了顿,犀利的眼光透过镜片刺了过来:“如果,他在什么地方无意中和你的期待不符,还请你不要太责怪他!”
姚景程弯腰行了一礼,走开了。留下李秀哉默默的沉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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