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章 意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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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郊外,霏雨酥落,细柳斜扬。两抹人影,正纵马急奔,朝着东京方向驰去。
小丰归来,告知她秋萍一切顺利,求肯之下,潘美答应暂不泄露他们的行踪。另一件大事,是皇上似已恕了烟洛的逃婚之罪,潘美因有政务无法推却,才差小丰独自赶回送信。要他们等一两日,他再带确切的消息。
等?疑窦丛生,度日如年,如何等得?烟洛当机立断,留下红蓼在客栈守候,第二日启程前往东京。算算时日,应该来得及在叶橪回来前问明究竟,再赶回许州。
一路,泥蹄碎溅春陌。遥遥,东京城头在望。方正的灰砖被雨水浸漫,肃然沧桑。烟洛不禁感慨丛生,自从误入这个时代,她尝试着生存,渗透了笑与泪的地方,在记忆中已如故乡般的亲切。东京,我回来了。刻意压了压披着青纱的斗笠,她扫了一眼自己的男装打扮。嗯,简朴而不起眼,他们就像两个最平凡的外乡客。
果然安全无忧的进城,来到了潘府,小丰叩门通报,只说要找秋萍。不一会儿,红门大开,秋萍意外的迎出来。她一见烟洛,惊喜的攥住烟洛的手,声音低颤:“小姐!”
“嘘!”烟洛回捏捏她,心中妥帖:“秋萍姐姐,我悄悄来的。看看你,也要问潘大哥一些事。方便进去么?”
“当然!陈氏的母亲病了,接她回去住几日,正巧不在。潘郎暂时将府里杂事交与我打理,隔一段再……”说着,秋萍几分羞腆,贴手将烟洛引进宅子,抬眼问小丰:“小丰,你可有告知小姐……”
小丰沉默着点点头,偏头望了望烟洛,忠实的眼睛泄露几丝不安。进了宅院,秋萍急忙差了人去寻潘美。张罗着上茶看座,主人般从容有度。烟洛瞧在眼里,暗暗替秋萍高兴:不论如何,潘大哥肯如此信任交托,那么他对秋萍一片用心,至少真挚无欺。能撮合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一趟,他们也不算白来。
夕风浅斟低吟,吹落草叶上的雨珠,一串清婉。
大家闲坐几句寒温,来不及细询,府门那边声息乍起。秋萍“咦”了一声,自语道:“怎么这么快?”方站起来欲迎出去,一个豪爽的嗓门响起来:“潘郎,你真不爽快!一直说请我们饮酒,引得我馋虫犯了,你倒小气了,推三阻四的,什么劲儿?嘿嘿,今天由不得你,你是欢迎我也要喝,不欢迎我也要喝!”
厅内的三人迅速的互换了一下眼光,惊慌。来人是曹彬!烟洛一瞥四周的简单桌椅,无奈的发现根本没有一个可能藏匿的所在。她皱皱眉,目前一切未明,她委实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踪。
秋萍想了想,快速的掩了窗扉,回头镇定的小声道:“小姐别急,曹郎鲁莽,未必记得我的样貌。我出去应付一下,将他们引到偏厅去!”
烟洛闻言,感激地点头,与小丰退至门边,秋萍已整衣款款行出。门在眼前慢慢合拢,散了一地的残红被寸寸推出,在秋萍的青蓝裙角下踯躅,直到全然的消失。屋中一暗,烟洛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蛩虫声声,脚步纷杂,牵动着呼吸。一霎,步伐陡然顿住。接着,一声吸气的惊声划破了安静,秋萍似乎转了个身,投影惊惧的贴近了门窗。
怎么了么?烟洛惶然,是什么,令秋萍惊慌失措?
黄昏如橘,一个低悦磁性的男音响起来,带着微微的混乱:“秋萍……,你怎么在这里?”
轰!烟洛如遭雷击,捂住嘴瞪大眼,不自觉地后退。不,不可能!不应该这么巧!不……
潘美急切的解释声:“赵郎,听我说,事情是……这样!”
随着“这样”二字,木门被豁然推开。来人逆光立着,五官因为光线的飒然一刻模糊,有若战神般的卓然身躯,于捕捉到烟洛秀丽眸子的一刻,忽而巨震,绛色红衣如浪翻卷。
“你……”他捏住门框,发了一个字,再讲不出话来。一瞬不瞬的盯住烟洛,似乎怕眨眨眼她便会立刻消失。
难道又是幻像?他屏息,眸光鼎沸,一泓沉淀的痛楚开始翻搅。
重逢,如此令人遂不及防。
烟洛曾见过如此的神色,渴望却不敢靠近。那种小心,那种不敢触摸的疼痛,棉网一般笼罩了她,令她呼吸困难。她张口欲言,可是她高估了自己。如何开场?好久不见,我很好,你好么?赵大哥!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被动的站在那里,欲言而无言。
潘美也被这急变弄懵了,左右一顾,长叹了一口气,将目瞪口呆的曹彬拉到一边,他几步过来,在赵匡胤身后低声道:“赵郎,我真不知道她今日会来。你,你没事吧?”
赵匡胤震了一下,迅速的回神。
夕阳,宁院,画栋雕楹,暗红的调子里头,那个女子冉冉如绽玉清质的莲,清澈的眸子漾着水一般的波纹。她没笑,灵透的模样只是怔怔,所以,并非他臆想中虚无的影。
怎么可能没事?愈加使劲扣住门框,心发颤,脑中似热水滚煎一般,她竟然真的回来了?他看着烟洛,努力了再努力:“洛……兰……郡……主……”
“嗯。”烟洛声若蚊蚋,惊魂未定。秋萍扬起眉梢,朝潘美焦急使个眼色。潘美眯了眯细目,干巴巴道:“大家先坐下,有话慢慢谈!”两个人总算是配合默契,潘美拉了拉赵匡胤,秋萍引了烟洛重回桌边。一面安顿他们坐下,着人看茶,一面双双退了出去。秋萍扯走了小丰,敞着门,脚步声交踏着,远了。
光线暗了,雨后的苍青晕染着水墨山水的黑白,无端的压抑。
只剩了他们两个。沉默,一如寒夜里寂静的冬园。所有的问句都压在嗓子眼儿,蹦不出来。
良久,二人同时抬头,启唇。
“赵大哥……”
“郡主……”
两人一愣。赵匡胤先压住了叹息:“郡主请讲。”
“赵大哥,何必如此客气?”烟洛被他的礼节周全弄得浑身不自在,千头万绪也不知从何问起,遂道:“赵大哥有何疑问,开口便是。”
他沉吟,斟酌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南唐的六皇子,如今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风光正隆,这个时候,你为何会回来?
“我,我送秋萍!”烟洛结巴了一刻,重新组织语言,“她与潘大哥两情相悦!所以……”
原来如此啊!赵匡胤稍微觉悟的点头,依照她的个性,的确可能为了身旁的人不惜万里奔波。再挣扎了半刻,他尽量显得自然,问道:“那么,会待多久?”
一霎风过,凉籁朦胧如烟。
“不会,很久吧。”心情无法描摹,几分怪异!久久未见,他们的的对话,如此艰涩难明。她抬起烟眸,语声轻轻:“赵大哥,听说你又娶妻了。”恭喜两个字,被他惊恸的眼神骤锁于喉间。烟洛噎住,开始觉得有些寒冷,她缩了缩肩膀。
心刺痛!过了这么久,一句话,一个眼神。心,痛不可仰。赵匡胤强自镇定着,“别谈我吧。”,他涩然道:“你呢?他,他对你好么?”
给你幸福么?给你自由么?名满天下的李从嘉,可是你的良人?
“他?”烟洛误解了,心微虚,罪恶感趁势盘绕而上。不过,她与叶橪之间,连她自己都还不能肯定,赵大哥又从何得知?她诧异的探问:“赵大哥,你说哪个他?”
“南唐的六皇子有如此名气才华,想要知道,也并不太难!”他欲心平气和,要做到却挫折重重。
烟洛蓦然满脸迷惑,“什么南唐六皇子?”
赵匡胤已经垂下视线,没有发现烟洛的异常。颇过了一阵,才猛一闭眼,嗓音低喑:“你的……,爱人……”
烟洛抽气,“我的什么?”
赵匡胤抬头,垂落的发丝掩住唇边的苦笑:“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丫头!”
“赵大哥何出此言?”烟洛站起来,有些激动:“六皇子李从嘉的确是我在南唐认识的朋友,蒙他对我多方关照,我才能够一直以来有惊无险。这一次,也是承他帮助,我才能于南唐皇帝发现我的身分之前匆匆逃离。不过我们始终知己相交,他于我有恩,却并非我的爱人。”
“什么?”赵匡胤失声问:“知己?你,你已决定离开南唐?”
“不错!”她敛了眉眼无比认真,心却一沉。
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了。
“那么,那么,你为何送回我赠你的枫叶?”
“枫叶?”烟洛一呆,使劲摇头,愈发的惊愕,“血玉枫叶好好在我那里收着,不曾托人送回啊。”
“怎么会?”赵匡胤震惊的起身,带翻了茶盅,浸了一袖水渍。他不管,定定的望向烟洛,带着压抑的期望和恐慌:“你是说,你并未托人将那那血玉枫叶砸碎了送回?”

“当然!”烟洛下意识的应答着,也开始恐慌。
“那么,收到我的信,为何不回来?”
竟然真的,有那样一封信?烟洛脸色发白,娇声微颤:“我,没有收到你的信……”
“没有?”赵匡胤胸脯起伏如潮,纷乱的线索在他脑中嘶吼,“你是说,你没有收到信,没有寄回枫叶,也没有与李从嘉两情相悦双宿**?”握紧拳,眼前片刻恍惚,一晃。他忽然间意识到,不管她如何回答,于他而言,都是沉重的打击。
烟洛已然上来扶助了他,清音中有丝虚弱:“赵大哥,你……”纯净的花容微微仰起,彻底失了血色:“我,我不知道这中间是出了什么纰漏。但是,我并未收到过大哥的来信,更未砸碎枫叶寄回,也从未与南唐六皇子有任何暧昧。我……”嗫嚅着,心中陡然了悟。赵大哥再娶,而后音信断绝,说不定是因为就此认为她离情别恋,才……
赵匡胤骤然僵住,全身的血脉都跟着停滞,他重复着:“当真?”
丫头一向诚实,哪怕伤害,也决不会欺骗。难道,这一切只是他荒谬的误会?命运安排如是,抑或是有人从中捣鬼?偏要到木已成舟,才叫他顿悟真相,他,却如何承受?
烟洛咬咬牙,“没有,不过……”,她决定坦白一些:“有一个人,我,我……”眸光纠缠,她陡然住嘴。近近端详,两年不见,赵大哥消瘦了。虽依旧高大挺拔英雄了得,细瞧,英朗刚毅的眉宇间折进了许多忧郁,似乎抹也抹不去。余晖中,他紧紧抿唇,勉力支持;他深湛的桃花眸子,染上了无望的悲凉。
心都颤了。他与她,兜了一圈,再次,尘埃落地。使君有妇,由始至终,他们无从幸福。命运,甚至直接替她省略了犹豫不决的机会。她该哭,抑或该笑?低垂臻首,忆起那个凉夜,叶橪手上的伤痕,他的抱歉萦绕耳边。一霎手足发凉。是么?是么?是这样么?惊疑瞬间如蝉鸣鼓噪。为何,理智在发抖,嗅出了卑鄙的阴谋味道?
而眼前的人。温柔正直,深情如斯,他又何其无辜?他们并非无缘,却一再于错的时间相遇。错过,终究是错过……
玉指攥紧裙角,烟洛苦笑着退开一步,言语轻若袅袅梵音:“赵大哥,抱歉。”
赵匡胤原本呆愣着,闻言猛地一震。凝神半晌,唇角渐而微翘,有种奇异的毅然决然。突兀的快速的,他忽然滔滔不绝:“丫头,如今你平安无恙的回来就好。我今天就差人去帮你收拾宅院,将你的旧府人寻回。明日带你回宫面圣,皇上已答应赦了你,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你的郡主。宋萌这两年一直生意兴旺,我会叫理清帐务,归还给你,日后你自己打理。晚膳还没进吧,我也正好饿了,今日就叨扰潘郎一餐酒,吃饱喝足好好歇歇。晚些我送你去京城的宋萌,你将就歇一夜。别的事我们再慢慢细谈。”
他看着她,眼底涌过一阵**的潮汐。幽兰的清香,璀璨的明眸,她在他眼前,既然失而复得,他怎可能再承受失去?现在,他宁可聋了瞎了不听不看,不去追问误会的产生,不去探究她原本的打算,不去分析她对他的成婚的反应。任何有可能引起离别的话头,他都尽量回避。至少,长长久久的,他只想望着她,留住她,守着她。
心痛切切,如斯清晰。然,哀莫大于心死!比之前些日子心灰如死,这份痛楚,似乎令生命鲜活许多,他咬咬牙。丫头,不要,不要说抱歉。我已无法回头。
谈话嘎然而止,无法释怀的疑虑还如乌云盘横于心头,晚餐虽丰盛,无奈食人不知味。烟洛扒拉着几颗青菜,思绪纷乱,欲言又止。潘美沉着脸,也是无话。只有曹彬撑着场面,表现出重逢的喜悦,开始便敬了烟洛一杯,“郡主,我是粗人不会讲话。这么久没见,潘郎赵郎都绝口不提,我想你一定有事,还着实担心你来着。现在好了,你回来了,大家又可以一处喝酒,我开心,我敬你!”扬脖,咕嘟一口酒。
烟洛端杯,浅浅一笑:“谢谢曹大哥!”饮一杯,再端一杯,盈盈奉盏:“赵大哥,潘大哥,曹大哥,很久不见,烟洛甚为惦念!这次换我,先干为敬!”饮下,凉酒入肺,火辣灼烧。烟洛颦眉,暗自提醒自己不可肆意。如此情形,她必须保持冷静。
赵匡胤的眸色已深,他目不转睛凝着烟洛一举一动,举杯饮酒。酒入愁肠,满腔燥郁。不想,他不去想。烟洛的目光蜻蜓点水般从他身上滑过,他无意识的笑笑,握住才斟满的瓷杯,一饮而尽。不痛,他也不觉得痛。
潘美见状,咳嗽一声,下人便不敢再蓄酒。赵匡胤转眸,语质沉沉:“斟酒!”潘美无可奈何的瞪一眼烟洛,有些冷然:“这酒喝了积在心里不痛快,喝来干什么?不是我说……”
“潘兄不必心疼,改日我再送你一坛好酒。难得今日高兴,你就休要吝啬了!”他的话,对于大多数人,是命令。
潘美梗了脖子,曹彬见状赶紧打个圆场,“不错不错,今日洛兰郡主归来,实乃大喜。潘郎就别劝,大伙畅饮一番,我记得郡主也挺能喝,咱们不醉无归,好不好?”
“嗯!”烟洛淡淡笑:“这一两年,人大了,似乎酒量倒变小了。如今我是不敢与曹大哥较真的。”拈了些米饭在嘴里嚼,反正什么都味同嚼蜡,她没察觉有什么不妥。眼前一花,碗中多了一块蜜色的鹅脯,赵大哥的体贴温存,一如经年,“你喜欢甜的。”
此等情形,烟洛简直没法应对他的温柔,很古怪的扯扯嘴角,“谢谢!”垂下头咬那块鹅脯,牙尖慌乱的磕到自己的舌,麻痹的疼。烟洛蹙蹙眉,不声不响,继续慢慢吃。
胸中计较大乱,脑中地覆天翻,心尖,潮湿。她还在乎那点子疼么?
对面的赵大哥,一杯一杯,将酒作水饮。烟洛没法劝,另外的人,劝不住。
一杯,总角卿卿迷菡萏;
二杯,佛寺清风顾巾帼;
三杯,娇语痴憨去寒砧;
四杯,奇葩凝芳怨风流;
五杯,六杯,七八杯,荷夜梦,情如火,漫山酒枫红颜醉;
九杯,十杯,十一杯,相思破,别离紧,一碧孤荷痴心碎;
十二杯,挽不住东逝水;
十三杯,饮不尽离人归;
十四,举起的手终于被柔软白皙的修指按住,她的目光中,有祈求,悲伤,苦恼,还有深深的怜惜。没有……爱!
俊朗的面庞渐渐变白,连带着他的微笑也变得苍白。他推开她,再饮一杯。
十四,十五,天意无端百作弄,痴心净作,净作万古空……
烟洛看也看不下去,拦也拦不住。柔肠百转,放下筷拢就欲转身离开。赵匡胤展臂,顷刻准确的捏住烟洛的葇荑,他将她拽回身边,眼神无比清醒,清醒的令人发慌,他冷冷静静的一字一句:“丫头,这天地不公!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酒气浓浓,决意浓浓!满座皆惊。
又痛又惊,烟洛开赵匡胤的手,如一只惊惶的蝶,跌跌撞撞往门口冲去。
屋外繁星满天,夜凉拂面,空气里缱绻着泥土淡淡的腥气,有种抚慰的恬淡。
烟洛才刚踏出门槛,就猛刹住脚,缓缓地往后退。就像见到了夜中的厉鬼,错乱的神色变作了惊惶。
哒,哒,哒。
脚步渐近,霏艳的紫,刺目的黄,和着一片泛着殷泽的黑缎,映入人眼帘。烟洛不想抬头去看,只是一径地往墙角退,青衣瑟瑟脆弱。
那脚步似乎明了她的抗拒,止住了。
“苏……烟……洛……”
声音冻泉般的冷澈,却仿佛暗匿着**的野火。
烟洛合目,忽然很想逃开。这一切,真相,疑团,误会,爱,不爱,如何收拾,她控制不了,也无法再控制。身外空寂,纠结的目光利如芒,锋如剑。她一时怯懦只想逃避。可是,没有人,没人能助她走出这噩梦。
凡事,有因必有果。她避不开,避不开呢!
无助的睁开眼,只得选择对住烛火中俊美至妖艳的面孔。
一霎,满室皆凉。转眸,赵大哥的眸色被酒精燃得灼灼无涯,赵匡义的冷眸却尖利的如同一把冰羽。六束目光彼此交织,同时一滞,不祥衍生如夜潮,迅速集结,铺天盖地。
人,到齐了;祸,也闯下了。这一次,她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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