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白昼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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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义走了,鲜衣怒马,在晨曦的薄亮中宛如冶艳而夺命的剑光,劈开了郊外的烟寒,引着一道冰魄顷刻消失无踪。
掩唇的小手这才悠悠滑落,烟洛情不自禁的苦笑:避得开他临别的吻,躲不过他一意孤行的心。他和她之间,言语无效,沟通失灵——已成死结。
唉,她不过是一颗渺小不过的光阴的碎片,赵匡义本不该认得她,不该爱上她,更不该为了她而疯魔。再叹一口气,他将来会是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依照他的痴执,那时自己的命运,似乎只剩了两种可能:一是有朝一日,匡义自己忽然奇迹般的想开了,放过了她;二是,事情发展至他不放手也不行的地步,因为她不存在了,或者回去了现代,抑或……
暗自挣扎着骂了自己一句“无聊”,抵抗着袭来的一阵可怕预感。烟洛甩甩头,吩咐着:“竹子,去“梅苑”!”
在师傅那里磨蹭了一个上午,乖巧的捧着医书,殷情的整理银针,顺着师傅对她这不满那不满的口头批斗,烟洛一直赖兮兮的笑,而后亲自去蒸了师傅最喜欢的芝麻糕。面对着雪白甜糯的香糕与烟洛无害的小梨窝,昝方之没辙了,自个儿噎了一阵,喉结上上下下滚动了几圈,方悻悻吐了一句:“顾你自己吧!他没那么容易死!”揪了一块糕,愤愤咬了一口,被烫到赶忙又吐了出来,嘶嘶的嘘气。
她就要这么一句话。烟洛的唇轻轻抿起,递了凉茶过去,微垂臻首:“谢谢师傅!”想了一下,抬头问:“师傅,钟隐的伤要不要紧?需要什么药么?我今天还要去探他,可以顺便捎去!”
昝方之仰脖把水喝了,闻言瞥了烟洛一眼,“瑞王的右手估计要半个月才能复原,身上的伤么,虽然比你严重,倒都只在皮肉。你还愁他没有医药?那里是王府……”
烟洛听出师傅的意味深长,念起那日的雨中相助,遂洒脱的笑了,水瞳盈盼一片坦荡:“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清儿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绝不会忘恩负义失信于他!”
午后回闲芳轩,路上碰到了守候的柳朝,逮住她讲了一大堆。他还真是小心,一定要等赵匡义走了才肯把叶橪的所有交待和盘托出,烟洛稍稍讶异了以前自己的毫不知情,仔细听了,一一领会,尔后一个人在马车上,托腮想了许久。
下午的计划未变,稍事准备,带了些补品药材直奔了瑞王府。子槐见到她的时候,扑克脸难得有了点变化,抖了抖眉,咧咧嘴几乎算作笑的模样。他掀开了青湛的竹帘,低声通传着:“殿下,宋小娘子到了!”
两日了,虽然瑞王一个字也未提,不过但凡有拜府的通传,瑞王都会搁下手中事务,微微敛神,似有所待。每每,知晓并非意想中的那个访客,殿下也只是淡而又淡地笑,温润而无声,却令守在一旁的他无端的郁闷难当。
她终于来了,空气在她的步伐中轻快的浮动。一袭手工细致的沉香纱衣,由上至下均匀的梨白晕染而至水红,轻透的纱披上浮着银叶桃瓣的娇荷,松挽的青丝越发衬得她的雪肌嫣唇,干净而纯凝。视线随她飘进屋里,子槐不意外的瞧见瑞王搁下了青葱羊毫笔,儒秀的眼轮月弧一般,好看的弯起,他轻声道:“清,你来啦!”依旧是很浅的上勾的唇线,美得叫人无法呼吸。
烟洛莞尔,偷眼四顾,比之屋外的碧池浮红,彩阁泛金,钟隐的书房,却充满了书墨素儒的芬芳。四壁没有奢华的装饰,三五卷大器的字画参差有序的悬在淡青的粉墙上,占领了一面墙的巨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卷轴书籍,古暗的木桌上是悠然的笔砚。一杆芊芊挺秀的文竹,在小几上摇拽下一片细碎的影。不由得挑眉浅笑,的确像他,风流在外,淡泊敛内。迎上钟隐的眸,烟洛歪歪脑袋眨眨眼,“钟隐,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钟隐点点头:“只是小伤,不碍事了。”
烟洛瞥一眼雕花木椅上厚厚的软垫,内疚了一下:“反正你这回被我害惨啦!”
钟隐摇头:“真的不严重!清,先坐下吧,这两天好些了么?”
“我?”烟洛自在的坐到一张花梨木椅上,指了指小鼻子,笑得大大咧咧:“劳碌命一个,没有伤春悲秋的空闲。”
“那就好!”钟隐似乎一些也不吃惊,含笑望她。一个打扮精致的小丫头走进来,带进了一痕流风,奉了茶,又灵巧的退了下去。
烟洛记起柳朝的话,瞅瞅四顾无人,还是预备把匡义的事交待一下:“钟隐,实际上闲芳轩来了个朋友,我陪了两日,他是从大……”
钟隐却打断了她,深瀚的墨仁纯粹而慧亮:“既是你的朋友,清,就不必多说了!”
烟洛一顿,心头忽然泛起几丝矛盾——她才送走的那个少年,在未来,将一手毁了面前这个恬淡如远天般的男子。而自己,一面与钟隐为友,一面却仍暗暗祈愿赵匡义的平安,实在是……唉,复杂纠结得可以。方欲习惯性的道谢,又记起钟隐的前话来,做了个嘴形就生顿住了,空气中那个呼之欲出的“谢”字,撩得人心痒痒。脸憋红了些,润泽的唇不由得微微僵翘着,窘窘的可爱而滑稽。
她,恢复精神了呢。钟隐欣悦着。瞥见她尴尬的样子,一时了然。忍了忍,没忍住。唇边的弧度越拉越大,渐渐的,露出了两排碎玉般白净整齐的牙,轻笑声扬起来,似松林间穿梭的风,“清,你记性真好!”
揶揄她?烟洛磨牙,决定长一次脾气。转头看看钟隐,开始抽气。钟隐闲雅的坐着,略侧了头望着她,静朗如月华的倜傥身姿,笑意朦胧的黑瞳,潋滟着令人赞叹的星光水波,环环如幽蓝湖面漾起的涟漪,这阵势,是个人,就抵抗不了。顿时,才蓄的一丁点儿气被一棒挥去了外太空,脑里转瞬空空。啊啊啊,果然,完美无瑕的男人,仙人一般的存在,光芒万丈颠倒众生……
烟洛任栽,喝了口茶顺顺气,哀叹着摇头:“钟隐,我一直以为叶橪和匡义是人间祸水,其实我错了,你才是啊。拜托拜托,别放电了,我眼都要瞎了。”
这么一来,钟隐似乎更愉悦了,也不去计较她提的人名,反而挺有兴味的问:“什么叫作放电?”等听烟洛比比划划大致解释了放电的定义,他好笑的皱了皱俊逸的眉,“亏你琢磨!”优雅的抿了口茶,盯着她看,神情依旧愉悦的不像话。
烟洛完全的纳闷了:她也没刻意讲什么笑话啊,难道脸上有什么没洗干净,所以很逗人?摸摸脸,也没什么异物。唉,难得见钟隐这么开心,算了,当她莫名其妙的当了一把搞笑达人吧。转了转灵动的眼珠,索性放心的喝茶吃果品,随钟隐爱怎么高兴就怎么高兴去。
午后的光透过竹帘斜洒进来,一丝一线的剔透,经了几丝风,仿佛潺潺的水纹般轻晃一晃,轻轻松松的将雅然的墨香混着暖意摇了一室。
告辞的时候,西厢蓦的传来一阵裂锦的琵琶声。湛然如行云流水,高绝似神洞仙音。由徐至急的曲调声声锵然,如颗颗玉珠玛瑙滚落,令人忍不住联想那轮指的纤手,是怎样的技艺高超,怎样的交错勾挑,在四根清弦上自如的勾拨人的心思,化为没有缺陷的一道道声浪乐波。
不会有错,是大周后,和她的稀世珍宝——烧槽琵琶。
烟洛的脚步慢了一慢,斜斜睨向钟隐,似笑非笑的模样逗得钟隐有点窘。片刻恢复了潇洒,他笑着解释:“每日这个时辰,娥皇都会弹琴。”
“钟隐真是好耳福!”烟洛由衷赞叹了一句,随口问道:“王妃为何要每日这个时辰弹奏琵琶呢?”

“这个……”钟隐迈步顿了一顿,他的确没有认真的考虑过。转瞬,似乎记起了什么,钟隐虚了虚眼,似自问般的喃喃:“为了……我?”
他仿佛曾说过,斜阳将逝,最叫人无奈。唯有轻歌曼舞,浅斟低唱,聊以解忧……
烟洛耳尖听到,方欲取笑一句,眼底收进钟隐若有所思的神色,思忖了一刻,收了顽皮没再追问,规规矩矩行了出去。这是他的家事,她不该多做干涉,以免引人误会。
上马车的时候,意外的收到了偷塞过来的一封纸条。最最惊爆的,传纸条的人,竟乃万年死人脸子槐是也。坐在马车里舒服得摇摇晃晃,烟洛好奇打量了一下卷起的纸条,粗粗打开一读,头登时大了,狭长的宣纸上一共四个小字:“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什么意思?七月初七是七夕啊,子槐想干嘛?约她?立刻鼓起嘴摇脑袋,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可能的,为这个荒谬的念头鄙视一下自己……
那么,是暗号?提醒她七月初七会有麻烦,要她快逃?皱眉想了想,不会,如若有危险,不仅柳朝他们会给她消息,钟隐一定也会提醒她防备,怎么会轮到子槐偷偷摸摸的?
或者,是迷题?双七等于14,14倒过来也叫事实,4和死同音,所以,事实是七月初七那一天有人会死?金陵城连环杀人事件?忍不住抖了一下,面部抽搐,越想越没边了……
“七月初七”,究竟是何用意?抓耳挠腮呀……一不提防晃动的幅度大了一些,一头撞在马车沿,烟洛捂着脑袋痛苦万状呲牙咧嘴。竹子在马车外提高了声音:“小姐,怎么啦?”
“呜……没事!”烟洛死死瞪着那纸条,有气没力问了一句:“七月初七是什么日子?”问完了就后悔,她的确是傻的!
“七月初七?是乞巧节啊!”竹子不晓得琢磨起什么,自顾自怪激动的。稍停了一会儿,又兴致勃勃补了一句,拯救了烟洛可怜的停机的大脑:“而且刚巧是瑞王的生辰呢!是人都知道的!”
自动屏蔽了后面一句,烟洛两眼噌噌放光,明白了明白了,恍然大悟豁然开朗——原来,是钟隐生日!
咦,不对,子槐干嘛刻意提醒她?怕她那日会失礼么?不知在打什么闷葫芦……烟洛捏着纸条,猫儿一般眯起眼睛……~~~~~~~~~~~~~~~~~~~~~~~~~~~~~~~~~~~~~~~~~~~~~~~~~~~~~~~~~~~~~~~~~~~~~~~~~~~~~~头一次出现,华丽丽滴分割线子夜,暗月,流萤匿影,鸣蝉收声,四周有种压迫的安静。
一个鬼魅般快捷的影自敞开的窗掠进了一间屋子。一刻间,唯一的那盏灯也随之熄灭了,伸手不见五指。成团的空气浓稠起来,似野兽的牙齿,尖尖的利利的裹着人的呼吸,随时预备择人而啮。
那个身影站定了,半晌不动。悠闲的气息使隐藏在暗处的刀锋渐渐失了锐气,有些涩冷。忽然,他灵巧转了转身,对准人藏身的地方,吐出的话懒洋洋的,却有种妖魅的血腥的颜色:“尚,不出来见我么?”
沉默,比深冬的冰湖寒林更静的沉默。
隔了一会儿,他又扬起声线,似乎耐性很好:“尚,你敢偷袭我,总该想到这一天的,对不对?”
仍是静默。
“冷煙她……”
这句话还未出口,漆黑的屋里却亮了起来,千万道凛冽的寒芒像地狱之神下的死咒,带着万顷风声,骤然袭向那个幽幽立着的矫捷的影。
他却并不闪躲,根本不知何时扬起了手,一道暗红色的光便急射了出去。就在一瞬间,切断了所有森森的要命的刀影,“笃”的沉闷一响,是利器**血肉的可怕响动。
袭击的人被迫往后退,零乱的脚步持续到了屋角。那个影子立在原地,突然叹了口气,听不出来是遗憾还是嘲笑:“你为了她,已经不配作个杀手了。”
以叶尚的武功,如若不是心神大乱,他不可能在十招之内伤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那把“血殇”,还是他们结义之时,他送给他的。他倒好,将那把要命的匕首,分毫不差的往他的心脏送。
“尚,你想怎么死呢?我成全你。”
角落里有“嘀嗒嘀嗒”的声音传过来,空的房间里回荡着疯狂的杀气。有个尖锐的充满怒气的声音扬了起来,一字一句带着彻骨的恨意:“你为什么死不了?”
和他对话的伙伴却好整以暇,冷冷的接口:“或者我已死了,从地狱回来找你的。在你死前我想搞明白,你为何要杀我。”
“我若不说呢?”他抗拒着。
“我会让你说的。”慢慢的清晰的,语气中的笃定与威胁让人寒毛直竖。
“你……”那个凶狠的声音大概气得懵了,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好,好,好!叶橪,我怎么也比不过你。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后悔害怕了。我恨你,一直恨你,从没变过。自小大家都是孤儿被组织吸收,只有你得到大人的青睐,收你为义子,吃穿待遇与众不同。你明明不曾花心思,武功头脑却高出大家一截,最终连重要的“涅轮”也归了你一人领导。从小到大,你占尽了风头,我都不在乎,我恨的是别人千辛万苦都追求不到的一切,你如此轻易到手,却扔垃圾一般毫不珍惜。杀人你当作游戏,权位你当作解闷,冷煙,冷煙她自小唯一钟情的就是你,你却一点也不在意。你不配的,不配,这一切你根本不配拥有,知道么?我若有机会,定然还会再杀你,杀一千次一万次,等着看你冷的血液漫过我的脚……”
激烈的言语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大咳,咳嗽中带着呕血的腻声,鬼嚎般刺耳。
叶橪始终没动,呼吸轻浅,黑衣几乎全然融入了深至无极墨色中。他沉默了一刻,忽然笑了一声,无比的讥诮:“尚,我给你一点福利!”
挥了挥手,有什么飞出了窗,划出一道尖锐的哨音。窗户那头登时轻轻一颤,似有只致命的黑猫攀跳了进来,空气里开始吞吐着霏艳的玫瑰香味。另一个人影,倒无声无息,斜飞了出去。
咳血的人立刻止了声,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恍惚看到那个窈窕的影正无声无息的接近。睁大眼,恳切的认真地辨认:“冷煙……”叹息的情人般的呢喃,似乎还带着笑意。
那身影停在三米开外,听到他的呼唤,顿了一顿,猝然化作一道七彩的光,直直没入一片死寂的灰暗。静寂了片刻,“锵”的一声,彩虹光芒重现,连带着一个重重落地的巨响,虹光烟火一般,转瞬即逝……
“尚,危害他的人,都要死,你也不例外!”那声音很甜,娇媚柔软似灵蛇一般,话却冷淡,仿佛剧毒的牙齿。
她一击及中要害,竟也不再作停留,转身便要离去。身后的那人急促的喘息着,吐出一句:“冷煙,你是否曾对我……”
“没有!”她截断了他,很甜美,很无情。
她的翻纵在微暗的月色下似漂浮的花,来到了树下少年的身后,柔软的身子丝藤般的缠绕而上,抱住他的腰,吻上他的唇……好一会子,那个被缠的人动也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对于缠人的人,便成为了一种羞辱。窈窕的影子“唰”的滑下,不知是陈述还是指控:“你还是老样子!叶尚到死仍恨你入骨,你倒指责都懒得指责,解释都不屑解释……”
“是么?”那少年找了块石头坐了,无所谓的拍拍衣襟:“解释有用?何况,他也没说错什么。”
回到这里,熟悉的气息,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血腥味道,熟悉的,一团黑暗。他半仰起头,微微眯眼看向暗淡的月弧,惑人的轮廓有丝不耐。
他是真的,真的有些厌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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