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宿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饶是夕晖醇柔,笼上那少年精致锦绣的轮廓,也变得妖异了,纷纷线线的反射回来,失却了温度,丝丝扣着令人惊艳的冷魅。
赵匡义垂首,深深望住怀中满眸惊诧的女子,叹息。她比记忆中更美了:皎若秋月,静如烟雪。晶莹顾盼的眸含了一丝惑然,黑云般的发髻上落着那朵柔美的白玉兰花,仿佛穿过了千载的光阴,幽幽漫漫在他心头绽放。骤然咬唇,紧紧搂住了她,巨大的力道似欲挤碎人的骨骼血肉,将她就此融进自己的身体。冷然的声线掺入了深埋入骨的情愫:“苏……”
不大的后院显然还有旁人,登时前后两声大力地抽气。烟洛拧眉欲后撤,却被拥得更牢,臂上才止住血的伤口被赵匡义这么一使蛮劲,悲惨的通通再度裂开,血肉间的撕痛愈强,疼得浑身哆嗦,呲牙咧嘴。脑子愈发晕了,下意识的开口:“匡义,你怎么来了?赵大哥知道么?”
赵匡义身子一僵,登时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就记挂着他?”
“我……”烟洛词穷,伤口且疼,心思且乱,不得则声。幸而秋萍迎上来拽住赵匡义的手,焦急求道:“赵公子,小姐的面色不好,许是病了。请先让她休息可好?”
赵匡义瞥了秋萍一眼,略一凝神,也察觉有异。稍稍拉开怀中女子,果然,她面色灰白,呼吸浅促,片刻功夫,淡淡的灰衣上竟隐约渗出斑斑绯色——竟是血迹。霎那间狠狠皱眉,艳黑的眼瞳猛地一缩,杀气乍现:“是谁?”
她是他的!除了他,所有伤她的人,都要死!
烟洛略是疑惑,随着他的视线望上自己的伤臂。不便明说,只得苦笑:“没有谁。我自己不小心落马摔的!”余光瞄见秋萍瞪圆的眼,心虚的解释:“没有大碍,只是……”
还未说完,烟洛惊呼一声,身子却被打横抱了起来。赵匡义面寒如冰,问句似命令:“你的房间?”
唉,大半年不见了,他仍是这般的强势霸道。烟洛暗叹了一句,晓得挣扎无用,索性指了指西厢,“那边!”
于是乎,大半个时辰后。烟洛换了身柔软的月白缎衫,窝在松软的床上,乖乖的半靠着玫瑰抱枕,感觉好多了。趁秋萍为她换药的空档,烟洛尽量简略的交待了下午发生的种种。秋萍一肚子的急气,被小姐声声娇软道歉和身上条条伤口磨散了,只是不住叹息。本欲询问叶橪的去向,瞧瞧小姐黯然的眸子,也不忍再开口,遂将话题引到赵匡义身上。
烟洛走后不久,赵匡义便顶着瓢泼大雨忽然出现在闲芳轩了。他被前面的紫昙领进了后院,一见秋萍,张口便问烟洛的去向,秋萍吓了一跳,不敢实说,只得谎称小姐出去办事了,具体的地点她也不得而知。赵匡义掉头便欲出去寻找,被她死命劝阻才待在了屋里,换下了湿透的衣衫。他问起这大半年来的情况,秋萍也未多透漏,只是把开店的事大致讲了。关于叶橪,她没问过烟洛的主意,亦没敢提。从头到尾,赵二公子都冷得像个冰人,紧紧的锁着眉,目光不住扫向门边,连口茶都没喝。
烟洛不禁连连叹气,赵匡义太鲁莽了。近年来大周与南唐兵戈不断,他乃是大周堂堂禁卫军的军官。如若万一被人查出他的身份,岂非大祸临头?而且,他此番涉险来访,是为了什么,她更是不愿揣测,也不敢揣测。
闭了闭眼功夫,秋萍收拾了东西出去,匡义已经推门进来,烟洛听到响动,匆匆抬眼,视觉再度受到冲激。这世上,估计没有比他更冶艳的男子了。经月未见,赵匡义似乎又高了些,较之他的大哥,仍旧略显清瘦,颀长的身子,修如濯濯青竹,媚如姣姣炎火。也只有他,能将湛青姹紫烟黑搭了一身还能混若无事,如斯浓丽到刺目的色泽,在他身上,却不显一丝俗气,许是他的面孔漂亮得太过惊心动魄,所以顾盼间才会千般的霏艳,眼角眉梢的冷凌,倒冲淡了那股媚气,寒意如深深冬夜的湖冰,淌过一身绝世的艳魅,绝对的**蚀骨。唉,这样的男人,原是世间千万女子的浩劫啊,为何偏倒了霉,与自己这般无奈的纠结?
发呆间,赵匡义已行近,兀自坐在她床边,一对黑宝石般的粼粼幽冷锁住烟洛,方触到烟洛失神的注视,深眸中的冰色玻璃晶便猝然溶了,灼灼烁烁的璀璨起来,胜过了万颗太阳。他狼狈的垂头,咬牙一字一句:“苏烟洛,你这个……”
想痛痛快快地大骂她一顿,这个妖精,魔女,这个挖了人心肝偏又无情的撒手就走的女子。跑得比谁都快,避得比谁都远,待他比谁都狠心。为何久久未见,她仅只那么柔和的凝他一眼,便能令他如溺冰火之中,焦煎剧痛,偏又快乐得甘愿化为空气从此穿绕在她发鬓左右?
烟洛慌忙抽回了视线,努力望自己的手指,想收又怕赵匡义发疯。算了,先解决主要矛盾吧。考虑了一下,找了个稳妥些的话题开头:“匡义,一路还安全么?”
“还好!”
“你怎么会来金陵的?”
赵匡义答的简短:“你在这里!”
一头雾水!逻辑,这就是他讲话的逻辑。烟洛无奈的叹气。她其实心情低落自顾不暇,然而如今匡义贸贸然来了,自己总不成撒手不管。吸气,坚决地郑重地把话题引向正途:“匡义,你太胡闹了!我留在这里是不得已而为之,写信告诉了赵大哥,自然是为了叫你们了解安心。你可是大周的军官,怎可不作考虑单枪匹马深入南唐都城?你说说,你究竟想要如何?”
赵匡义沉默片刻,冷哼一声,堵了她的词:“放心,我只是来探你。两日,两日后你无需赶人,我自然会走!”
他此次出行,本负责为大哥在边境一带招募流寇,临行前去了莲苑,却刚巧和大哥失之交臂。他默默赏了一阵碧池中盛开的白莲,才要离去,视线飘向在大哥的房中,无意间竟认出了一件曾属她的东西——那柄桐木银弦的古琴。黄昏的静寂里,“芯”安若处子,一尘不染的卧在寥寥莲香之中,娴雅的守候,无声无息。
那一刻他忽然红了眼:大哥明明知晓她的下落,却无论如何不肯确切告知,说怕他冲动行事会危害到她。他私自藏起了她的消息,就如他私藏了她的感情她的爱物,令他一时妒火万丈怒不可遏。冲进了屋里,愤愤然一把举起了“芯”,欲将它砸个粉身碎骨。可他终究没有做,因为他察觉到琴中的响动玄虚,一番摸索,机缘巧合,他发现了琴腹中的信,也终于寻到了她。
记下了地址,他佯作若无其事离开了东京。一到边境,便疯了一般全力追逐流寇,日夜不息,毫不手软命人杀了所有不愿归降的人,血腥的手段令他的副将们都瑟瑟发抖,不相信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们不知道,他只是心急,迅速的完成了任务,离预定的时间仍绰绰有余,于是他便把带兵之责交给了副将,只说自己要四处转转,查探一下这边军情,一两周便会回去东京。副将早对他心服口服,也不敢多问。他便收拾了个简单的包裹,先混作流民进了南唐的边境,复又在途中干掉了一个返家休养的南唐士兵,顶了他的身份一路畅通无阻,跑死了三匹良驹,终于来到了金陵。

瞪着烟洛,握掌成拳,赵匡义一径冷冷的涩涩的笑。罢了,无数个荒唐的夜,多少盏辛辣的酒,都冲不淡对她铭心的爱恋。他曾痛定思痛,终于狠狠笑着为自己的情感盖棺定论——无论如何,他就是爱她,管她如何心如铁石,他今生今世要定了她。此番冒险赶来,可以停留的时间其实极少,他还有军令在身,是必须要回去的。然而见她一面的热望终究高过了理智,烧透了心魂,等他回过神来,已是在路上奔驰如风。
好不容易与她重逢了,她却一如既往心心念念只是他的亲亲大哥,开口便是对他的不赞同。带了戾气的嘴角越发嚣张的扬起,无所谓,他根本无所谓。她是否愿意见他,他根本完全,一丝一毫也不在意!
烟洛瞥见匡义了无笑意的眼波,有些后悔自己太不客气,面上讪讪热了。匡义性子虽激烈,于她而言,仍代表了一份旧日的温馨。忽见他熟悉的面,若说自己没有一丝欣喜,的确是骗人的。她只是害怕他冲动乱来,又要闹着天涯相随什么的,到最后不可开交。既然他胸有成竹计划好了归程,看来倒是自己自作多情,小觑了他了。这短短的大半年间,赵匡义,亦成长了许多呢。
才“哦”了一声,秋萍端了姜汤并晚膳进来。烟洛垂首思忖片刻,对他展开一个微笑,主动认错道:“匡义,对不起,我并非要赶你走,不过怕你……”
“怕我赖着不走,变成你的负担?”他恶狠狠的,从牙缝中挤出字句。
烟洛一噎,无奈的苦笑:“总之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今天真的过得很混乱,又忽然被你吓了一跳,反应过度罢了,你别放在心上!你赶路淋雨,一定也累了饿了,先喝点姜汤暖暖胃,再吃些东西。这么久不见,我们不要吵架,且坐着说说话,好不好?”
赵匡义竭力支持了片刻,不经意望进她歉意阑珊的眸子,不禁赫然泄气。真是冤孽,她只需一分温柔的待他,他的心就会软的没有办法。接过秋萍递过来的热腾腾的姜汤,闷头咕嘟咕嘟喝了,辛辣微甜的热流登时从喉管滚入了心肺,皮肤上也痒痒热热蒸腾起来。斜眼睨去,烟洛端着青瓷官窑小碗一口一口的啜着姜汤,见他瞅来,便轻巧的眯眯眼,似个犯了错乞怜的弱小动物,弯弯眼角流光,顷刻勾得他心猿意马,终于再也生不出气来。
两人和平的用了粥菜,开始叙述别后情形。自然,话题仍有限制。赵匡义原本话就不多,几句话便完结,大而化之带过他大哥的近况;烟洛自然负责主要谈话内容,一路的旅程遭遇,种种种种,风轻云淡的,她绕开了叶橪。
窗外钟声渺然,夜色渐浓了,秋萍悄悄进来,掌了灯,燃起一炉熏香。安神的松脂芬芳掺合了淡淡的夜来香,如絮如雾的白色烟气漂浮游弋,欲断未断,缭绕至床脚帷幔,衬得一室欣悦的幽远。烟洛见匡义不由自主地浅浅闭眼,语音晦怠,疲累不堪的模样,劝他先去休息。他却猛地睁开了眼睑,强说自己不困,要求她继续。烟洛无法,遂叫竹子搬了那张竹制躺椅进去,搭了一层薄絮,添了空透的竹枕,命他半卧在上面静静听她叙述就成。
夜漫漫,语悠悠,烟洛半倚着靠枕,不谈那些磨难愁苦,轻言细语的捡着金陵的风土人情和闲芳轩的种种趣事一一道来。渐渐的,赵匡义合身倚靠,越来越安静了。隐隐的听到他平稳悠长的呼吸,烟洛压住话头,侧目,轻叹着一笑,他果然睡着了,只是怕冷似的,不自觉的微微弯起身子,俊美的轮廓凝着清辉依旧是夺目的妖娆。蹑手蹑脚爬起来给他搭了一层被,恍惚间,他精致的唇线放松下来,不再毫无表情的冷冷抿着,反而浅翘淡勾,有些孩子气的笑颜。
烟洛摇摇脑袋,爬回床上,也闭了眼,身体倦怠而酸痛,偏偏心中似有只破旧的水车,一直一直转个不停,憔悴的一次次努力,却打不上一点解忧的泉水。眼前漫过叶橪生辰那晚,月下那个无声的背后的拥抱,恍然揪心一痛,翻身便碰掉了一个竹枕,在静夜空落落的响。一惊望向匡义,还好,他兼程辛苦,睡得沉了。一瞥之下,却无法收回视线:隔着朦胧如水的光影,另一张出色的侧面,与眼前的有着七分相似,仿佛隐约可见。不过那人的线条少了几分妖异的美感,更加成熟刚毅些罢了。这下心却更乱,待不住了,抱着枕头溜出了房间,爬到隔壁秋萍的床上,也没有话,辗转反侧,不知翻到几更。
烛残香消,风悠缓的拂过,院中的篁竹簌簌婆娑,凌晨湿润的草气乘着最后的玄色破窗而入,清寂寂漫延至人心深处,再渡至渐渐浅淡的冥暗的终结。
模糊着半梦半醒,迷雾中,一只灵动俏丽的鸟儿,披了雪白的羽,在伸手可及的前方唱着一支欢悦至极的歌。她拼命的追逐,每每伸手,却够不着。最后一下,小手终于握住了鸟儿。心头一喜,闭着眼轻轻抚摸,触感不错,温凉滑腻,上等的玉器一般润泽。咦,玉器的温度竟然会慢慢攀升,渐渐热得有些烫手。指尖触到一截融融的羽毛,似正巧靠着鸟儿的心脏一般,不住地微微颤动。怎么好像是……烟洛豁然睁眼,啊啊啊……无限放大的俊脸……啊啊啊……赵匡义……啊啊啊……她的手停在他的腮边,好像在吃他豆腐……啊啊啊……他还在笑!
一时猛地抽回了被他捏着的自己的手,头埋进被子心跳无力。是她自作孽,根本不该同情他赶路辛苦,与他同房而寝的。咦,不对,她昨夜明明心绪不宁,歇在秋萍那里的啊?掀了被子惶惑的一溜四周,匡义已经站起来,心平气和的陈述事实:“抱你回来的时候,你没醒!”
“你……”烟洛攒了眉,口气不善:“秋萍竹子呢?”
“他们在休息!”
嗯,是被迫休息!他只想与她独处,别的人都太碍事!
烟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赵匡义……”,提高的声音带了嗔怒:“太过分了!你赶紧放了秋萍他们,要不然……”
“要不然如何?”他顿了一下,睨向她,晨曦中他笑意顿敛,抿了唇孤单立着,修尖的墨色眉梢挑衅的斜斜飞扬,目光却清澈而薄脆,仿佛暗暗预备着,挨住她毫不留情的狠话。
烟洛一愣,骤然掐住话头,心软了。换作了商量的语气:“匡义,拜托你别闹了。去将秋萍他们弄醒过来吧,你在这儿时间不多,我会快些梳洗整理,吃点东西我带你去观光金陵城,可好?”
想象中的打击并没有劈头而下,赵匡义略微愕然的看看烟洛,一动不动。渐渐的,出彩的五官浮出一丝热灼的绯艳,他点点头,转身带风出去了。那黑眸中跳动的喜悦水泽,青涩动人一如从前……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