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飞掉的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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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胤打仗去了,一去,便是两个多月。
大哥出征的那日,赵匡义气冲冲的来了,见了人,眼睛凛凛竖着,带着赌气的样子。烟洛也是才得知消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也是木木的说不出话。微微侧倚了檀木花凳,一身浅到极处的月白颜色,面色白如细瓷,倒仿佛没入了一片水墨兰花的背景里头,端凝凝似个假人。
赵匡义斜睨着她,端详了半晌,突然挣扎了一句:“你是不是……”问句没了尾巴,他却神情懊恼,瞪住烟洛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似的。
烟洛怔了一怔,倏然明白了他想问询什么。心道,他们兄弟二人终究是血肉相系,亲厚默契,所以匡义才觉察出端倪,却矛盾着问或不问吧。一时语塞,心里头叠叠的不安,却是翻腾而上——真的不想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兜揽着,成日摆出个“天塌下来了都是我的错”的矫情苦痛模样。只是这一趟赵大哥的匆匆离去,似乎自己便是有心推托,也脱不了干系吧。自从相识以来,他一贯温柔待她,护卫宠爱,舍不得半分胁迫。她却害他一朝伤透,不惜避而远赴战场,真真正正,是没心没肺的很了。此刻被赵匡义一问一顿,涌动而上的不忍,恰如一番潮汐,呼啸奔进了心肺里,涨了,复又退下。只余了许多大粒的尖沙,硌在心头不去,好一段持久的疼。
手腕却蓦的吃痛,一惊睁大了水灵灵的眼,漆亮的瞳孔里填满了赵匡义别扭的神色,他成功引起了注意,一句说话霸道得紧:“不许你多想!”
烟洛甩开了手,答了一句:“我想不想的,不用你管!”
赵匡义愣了一晌,却嗤了一声,不知是笑人还是笑己,自言自语:“好,和那时候,一丝也没变……”跺跺脚转身咚咚的,似乎又被气走了。
不知为了什么,隔了一段他又自来了,却不提前事,也不再如狼似虎的逼她。偶尔来了苏府,便揪着烟洛听他说话,陪他吃饭,凝住烟洛的时刻,漂亮得不像话的眼珠子神采奕奕的,在夕晖中莫名的滟潋波闪。他不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一意孤行,定要守在烟洛周围。
烟洛心里却更是不踏实,欲要和他好好倾谈一次,每每张口,又觉得自己无中生有,显得突兀而滑稽,只是攒了黛眉,一声轻谓随潜了春风,吹过了,便算罢了。
各处的“宋萌”渐渐筹备完毕,预备开张。烟洛出力忙着,也一直分身乏术。
如是过了两个来月,暮春风暖,碧水青天,堤柳已是千条万带的婀娜,荡起一丝半缕夏的热痕,融漾在空气中,勾撩人心。
赵匡义兴冲冲拎了两只纸鸢,一个是五彩辉煌的凤凰,还有一只是乌褐的苍鹰,着了贴身随意的锦缎袍子,神气兮兮的去找烟洛。
烟洛先是明目一亮,视线在两个风筝上转了一圈,想起了什么,却连带面色稍霁,摇摇头:“我不想去!”赵大哥送的那个风筝,她一直珍爱,好好收在卧房里头,却是一次也不曾拿出来,放飞在高天。想想也是,对于她而言,那盏风筝,是真正飞不起来的。登时一阵怅然,清清浅浅的,溜进眼角唇边。
“不行!”赵匡义本来笑着,立马凶巴巴起来,一手直筒筒把纸鸢塞了过来:“我都买来了,不能浪费!”
“皇后娘娘嘱咐过,我真的不方便跑出去……”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放!”
讲完了话,也不管烟洛意见,自作主张抽出了轴线,几下绑好风筝,就在小庭院里蛮横的扯线开跑。无奈线放得太长,没有几步,就见那可怜的老鹰像断了翅膀似的,一下一下的打旋,倒栽葱稀里哗啦撞到泥地上,闷闷的一声响,连带一边旁观的人,脑袋亦帮它一记闷痛。赵匡义“咦”了一声,揪起来继续,又没两下,风筝复再凄惨的跌下。再拎起来,再跑,撞上了桂树的枝子……
如是闹腾了十来次,那纸鸢饶是精致坚固,也快被赵匡义折磨的筋断骨折了。赵匡义气急败坏,上下的摇晃着快散骨的老鹰,恨恨道:“竟敢卖给我个飞不起来的坏纸鸢……”
烟洛一边立着,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几步过去接过了风筝,唇轻齿薄嘟囔了一句:“生意不好怪柜台!不会放便罢了,却挑人纸鹫的毛病。丢人!”
小手灵巧的下了轴线,指挥着:“这一只真的被你弄坏了,拿那个凤鸟的过来!”
赵匡义不服气,半是不情愿递过了五彩的凤凰,被烟洛三下两下稳稳绑好,摆正了位置,稍稍缓了些线,示意赵匡义松手,一手扯线轻轻扬起,秋香色的薄纱袖子便飘然褪到手肘,露出一截嫩藕般的盈盈皓腕。烟洛抿抿嘴,趁着风势一拽,兜住了风筝,小跑了几步,那炫彩的凤凰便呼啦啦迎风冲上了天去。烟洛一面放线,一面得意的瞅了赵匡义一眼。想当年,爸爸每到春天都会亲自作了风筝,带自己去踏青玩耍。这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在话下。
赵匡义难得的尴尬了一瞬,黑眼珠里气恼一闪而逝,硬是不讲理的指着地上支离的老鹰,振振有词诽谤人家:“我就说这一个坏了,果然!你手上那个才是好的!”

烟洛瞟他一眼,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一笑:“是……”多多少少,语调里仍是揶揄。
赵匡义简直快经不住她春光中俏皮的一眼,心脏砰的一跳。低头作势去抢她手中的轴线:“我来,这一次肯定能成功。”
“别抢,这会子风大,线快绷不住劲儿了!”烟洛轻盈往旁边一躲,视线正转向了门边,却是僵了一下,差点被抢上来的赵匡义撞到。烟洛不着痕迹的退开了一些,对着来人点了点头:“潘大哥!”
潘美一身标准的红衣黄甲,显然刚从宫里过来。细眼一时冷光闪动,视线倒似有了棱角,磕磕碰碰的撞得人心里不自在。哼了一声,道:“匡义,我还道你回了赵府,却原来在这里。曹郎去了那边,你们碰上没有?”
除了自己在乎的人,赵匡义本来就对任何他人他事俱是一视同仁的臭跩臭跩,全没有所谓。干脆道:“没有,怎么了?”
“自然有事!赵郎在寿州附近为了为后面大军开道,拼力死攻打通了峡谷。结果自己中箭受伤,据说尚在昏迷,正在回京路上。”
烟洛一听,脑上似打了个惊雷。手上一错劲,尖尖的指甲扣住了细细的绳轴,那线吃不住尖薄的指甲,扑的一声断了。断绳力量太大太快,立时在烟洛的食指尖拽出一道殷殷的血印子,渗出一层密密的鲜红。烟洛一时分辨不出,那**辣的疼痛究竟是来自手指,抑或是内心里头。只是低了头,一径的打量食指上的伤口,眼见着艳色的血越渗越多,化作泪滴型状,一滴一滴,往黑色的泥地上砸了过去。
右手却被猛拎起来,顷刻指尖传来一阵灼热的湿暖,潘美抽气的声音,蜻蜓滑过的声音,风汩汩流动的声音,都在耳朵四面无意义的回响,烟洛却恍不过神来。指节突然一痛,似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磕了一下,烟洛骤然醒了,正正对上一双美的邪气的眸子,那里面似乎躲着个魔,孤单而魅惑。他的嘴唇红的妖异,含定了她白皙的手指,性感的抿紧,右手抓紧她的胳膊,姿势端的暧昧无比。
烟洛大吃一惊,猛一用力,摔开了手。“你干什么!”
赵匡义盯住她看了一眼,眼梢子再也寻不到那个遥远的脱线而去的凤鸟,心里一瞬繁复交杂,突然一笑,声音微哑:“不干什么,回家去!”也不瞧潘美,快得似一阵风,穿花过石,走得没了踪影。
烟洛略转头,对上了气得脸色泛青的潘美,终于彻底回了魂,立时急得声音发颤:“他,他到底怎么样了?”
潘美不屑至极,牙根里咬出几个字:“他死了,对你不是正好!”
烟洛拼命忍住眼前金星乱冒,几步路走得歪歪斜斜,机泠泠的清水大眼,死死瞪住潘美:“你快说啊,他到底怎么样了?”
潘美见烟洛神色大乱,有点不忍,转念想起刚才一幕,怒火复又腾腾,一甩手回身,丢了一句:“死是死不了,活着却是自找折磨,他总有一日要把性命丢了,才能算完!”语音渐次远了,却是为了赵郎一肚子不值,愤愤然不顾礼仪直接去了。
烟洛倚在一块粼粼的怪石上,撑住了身子,茫然一顾:四面空寂的可怕。残日已被迫退到了一排青瓦房的后面,余晖似血,却被锋利的房檐生生划成两截。一半橘红,一半暗灰;一面是生,一面……是死。
烟洛绞紧了眉头,却是莫名其妙想起一个词——蝴蝶效应。登时浑身发冷,惊得目瞪口呆。过去一直认为,自己误闯进来这个时代,只是个微小的命运的错位。朝代替更,文化繁衍,所有的一切,对她只是既成事实。她只需乖乖做个看客,放松得把一切当作过眼云烟,自由自在过自己的日子就好。然而,既然亚洲的一只蝴蝶拍拍翅膀,美洲几个月后就可能出现可怕的龙卷风。那么自从到来之后,她与这时代的牵连已经如此之深广,会不会,也在无形中改变了历史该有的方向?她不该认识大周的统治者,赵大哥不该钟情于她,赵匡义也不该为子虚乌有的她发疯发狂,只是所有的一切,全都发生了。如果她的来到真的引起了什么改变,那么她所掌握的历史,就不一定再正确,宋朝不一定会建立,赵氏兄弟未必斗得过柴荣,赵匡胤,未必就能当皇帝,那么,他未必,就不会死……
转瞬,胸口被一阵冰寒掐住,几乎无法呼吸。烟洛抱住自己的脑袋,拼命想压下这可怕的念头,可是那些声音却是漫漫的在脑里疯狂的飞涨,心脏也越跳越急,越跳越是大声。如果,如果,如果他果真为了她,不再顾惜性命,那么她苏烟洛,不,是宋清,岂不是改变历史的千古罪人?如果,如果他作不成皇帝,真的肯放弃一切,陪她一生一世,她那些个无谓的坚持,从头到尾,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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