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岂不怀归(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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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妈妈住所前的青衿堂,便由她亲自作主,开了一堂宴。有她的面子在,到场的贵客还真不少,王孙贵胄、文魁武斗,一时坐了满座。于是**穿花价敬酒、妖娃连珠般献媚,管弦满庭、歌舞盈堂,好生热闹荒唐。
宾客们有人笑着嚷:“妈妈,节目呢?怎么还没上?”妈妈笑着向他们比个“嘘”的手势,轻轻一拍手,一切声音都停了,女孩们纷纷坐下,衣裙的悉索声都消失后,只剩下庭外绵绵的秋雨,雨声静谥。
一片繁华后这片静谥,像个真空,在召唤声音。
于是声音来了。
是箫声,一缕游丝,细得仿若相思,渐揉到深处,天易老、情难绝!刹那里急泪翻潮涌、蝗石破秋雨,碧落清泠曲葛根,沧海横流哭杜宇。
听众露出惊艳的神情,有些人可能暗暗在想:这气息,敢莫是小郡爷才吹得出来?
可帘子一动,小郡爷雪白袍裾踱了进来,脸上一个沉着的笑容,不说什么,静悄悄在妈妈旁边坐了。
外头,雨雾深深,箫音还在继续。
仿佛是轻寒未能休、玉人楼上头,辗转间尽卷珠帘出重门、金簪银瓶击雪城。便骤见狂絮落纷纷、千邱万岭看不真,斜入林梢盘桓舞、跳掷泉头落星辰。咄!正讶它龙声凤噎伤梧桐,猛可却莺低蛩冷黯流萍,莫非是幽咽心事难相语,一半儿恼、一半儿羞,化作这舒舒怯怯行行遏遏怩怩喋喋,满盘儿的丁丁咚咚碎柔肠?却又是谁家儿郎惊新燕,一肚儿慌、一肚儿狂,泼出了长长步步风风怒怒抟抟误误,满手儿的哗哗呼呼流大江。方信是此情并非池中物、攀得好云便上天!(注1)
青衿堂中众女子都出手铃,杂杂细细一片铃声,箫声就在这片轻灵中,仿佛众星捧月般,盘旋直上,到那人不能至的九霄处,羽裳回眸,叮然断绝。
箫已停,余音似乎仍在绕梁。座中人沉默很久,才爆发出掀了屋顶的叫好声。
人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吹箫的是哪位美人。
美人如花。
两排少女将满怀花瓣洒向空中。那花瓣落成一地时,方有人踏着雨丝缓缓行来。
是很小很小一个身子,披着沉沉的雪青斗篷,只露出雪白一只手来,握着支乌亮的竹箫,直走到庭下,将披风掀去,却穿着小丫头的裙袄,梳着小丫头的双鬟。
然而再低俗的装扮都不能掩去的,是你清丽如雪的容颜。这披风下藏的是你。
你露出脸来,天底的风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客席上却有谁的茶盏,“啪”摔碎一地。
这声音掩盖了你手的动作:你将身上埋伏的一条丝线一拉,束住双鬟的发带松落,长发如瀑般滑下,你身上的布袄也一并滑下去,而下头是白丝绸的长裙。于是“唰”的,你背着雨帘站在这里,雪白长裙及腰长发,简单得倾国倾城,独立于落花间。
人们认出了你,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妈妈起身,点头笑道:“不错,正是这小婢如烟,因天生哑疾,本是不好正经招待诸位的。但亏她怎么练来,日下竟跟小郡爷学了这手好箫,再作婢子恐怕屈了,因此请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打发。”众人那还能有其他的话?都说既然是小郡爷的高足,那给什么名分也都应当的。
小郡爷却笑道:“你们别冲我笑成这样,好像有什么故事一般——我不过是看这孩子资质好,教了几课。以后该当怎么,你们说了算,我是不管的。”

他既然这样撇清,众人倒不好搭腔。而你只是微笑,像个听不懂人语的孩子、或是胸有成竹的妖精。
妈妈是早知道小郡爷要这么说的,立刻就接腔道:“正是这话了。要说将先天不足的孩子扶作姑娘,我们院里是从没有过的。小郡爷要是仗着地位非逼咱们这么干,咱们不能不依;可恼是他将孩子调教出来后,倒要丢开手了,故此我也犯难,只能请各位看看:孩子行不行,不是您们说了才算吗?”说着叫道:“上盘子和纸墨!”对众笑道,“咱们学外头卖艺的耍子罢——这孩子一边写字献丑,咱们一边就将这盘子在座上掠一圈,大人们觉得欢喜呢,不拘多少赏些在盘子里与她添妆,等她一幅字写完,要是盘子满了,就算各位大人替她挂牌子了;要是盘子不满呢,还叫她做丫头去,大人们的打赏就当是这丫头的红银了。诸位觉得怎样?”
一片叫好同意。吴三爷也在座上,那脸色就有点青:你倘若成了姑娘,姑娘可没有幼年就随便开苞的,都得到了一定年纪,正经叫客人下聘洞房呢!他实在没料到你这小哑子竟然有可能脱却小丫头的身分、奔高枝儿去,叫他不能随便下手。
你将羊毫笔蘸饱浓墨。
盘里丁丁当当有些东西丢下来了。
你头也不回,在大幅纸卷上一气呵成的挥道:“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注2)
赵体的行楷没有白练,这是满纸龙烟,娟若停云、秀若行树,难得一见的好字。
八股佬和金石哥两个领头叫起好来。众人的赏赐“噼哩啪啦”向盘里扔。李斗却只是闷笑,叫紫宛去取件东西来。
妈妈收回盘子时,里面装的已经不少了。虽然有人还嫌你是个哑子、有人又觉得你的诗意不够好,但看在小郡爷面子上,多少总拿点东西出来。这些人出身非富即贵,随身掏点玉佩、扳指什么的,都是上等货,一起堆到盘里,足够你开个长三牌子还有余。最后吴三爷看看大势已去了,自己亲手脱下玉佛珠手串放进盘里,笑道:“孩子有志气,我们理当扶助才是。”说着看你一眼。
他已经决定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得到你。别人眼里,你也许只是个可爱的哑巴小孩,但在他眼里,你早成了个不说话的小妖精。越难到手、越叫人心痒。他此生若不能得到你,死也不瞑目。
紫宛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小布包。李斗笑着往妈妈面前一推。解开它只见文房四宝,每件都极名贵,再搭只龙泉淡青釉菊瓣的笔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妈妈托腮道:“哟,探花爷!这怎么当得起。怎么将这些都送于我们的小如烟添妆呢?”李斗笑道:“添什么妆?你把她那首诗每句都倒过来念看看。”
倒过来念?你这首诗“躯残愧草弱,珠啼怎近园;驻芳好遂愿,壶暖助香添。”将每一句都作倒念,却成了“弱草愧残躯,园近怎啼珠;愿遂好芳驻,添香更暧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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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两段也不知剽了多少古人的,我不能加注了,各位体谅^_^
注2:本诗为荧某原创,敝帚自珍。如需引用请注明出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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