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 名动安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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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吾毕竟是墨门高徒,虽在之前大半个时辰的辩论中一直处于相对劣势,疲于应对黑水几次三番的猛烈进攻,但听黑水主动终止了之前的“大道之论”,却问起这大魏国今后的国策及走势,他也还能马上冷静下来,心中快速盘算
此人不借势趁胜追击,却另起话题,意欲何为?
对面坐的这陈水,总能找出自己言辞中气势稍弱之处,然后盯着软肋一阵穷追猛打,最后又抬出自己义理明显高出一丝的论点。对于此种厉害人物,彷佛只有一种论战术能够应对,那就是“薄论术”。
话不必多,言多必失。且字字均为世人皆知的道理和事实,令对手驳无可驳。
若说这大魏国的国策,那还不是众人皆知的、三世以来就那么两种选择么?
于是申吾气势也丝毫不减,自信地朗声回道:
“魏,中原霸主也。少梁一战秦魏胜负不分,魏虽有损兵,但不损国本。大魏走势仍由庙堂之策而定,无出二者:一则,霸天下;二则:王天下。”
魏国庙堂之中的王霸之争,虽然是朝堂上的“隐秘事”,却几乎是安邑坊间皆知。“西河学派”力主魏国应该“霸天下”,始终保持足够的震慑力,迫使诸侯来朝、认可魏国霸主之位即可,属典型的不求牛逼、但求和谐的思想;“鬼谷学派”却力主魏国应有“王天下”之志,步步为营,各个击破,直至扫,彻底取代那周室作天下共主。应该说两家的思想各有道理,自魏文侯开始魏国国力逐步走强独领风骚,君臣难免生出王霸之志,但魏国身处四战之地,虽然鬼谷学派的政论明显更有追求,但王天下之策一定,还不立即让魏国成为天下诸侯公敌、被群起而攻之?
于是西河和鬼谷两派在魏国庙堂上经常吵,吵得魏罂一心烦就干脆和了一把稀泥:终于在文侯和武侯之后称了“王”,但实际上还是实行“霸道”之政,长期让西河派的公叔痤为相。
听了申吾的话,黑水心里也在思索,想的却是申吾和众人谁都不可能想到的:以魏国当下的国力和实力,确实是此时最有可能“王天下”的战国七雄中的最强者!可为什么最后偏偏它就没能成功呢?呵呵……现在既然我这老秦人来了,就更不可能让你“王天下”了……
申吾说的就是大实话、大白话,他说完这寥寥数语就盯着黑水,心道:这一下,看你又怎么辩驳啊?难道你还能说出这大魏国的第三条国策之路来?就算你能说出来,稍有偏颇就会得罪座下大批的“西河派”官员,和“鬼谷派”的“斥候”们,难免自陷囹圄。
黑水笑笑,却根本就不辩驳了:“好一个‘国有二策’!魏国除此二长策,确实别无它选,申兄高论!”
我晕,你又给我下啥套子啊?登台以来,居然第一次不抨击我的观点,却捧起我的臭脚来了呢?申吾有点呆住了。
干嘛要驳斥你?好不容易才把这场论战,引到想要的轨道上……
魏国当下就这么两派两策之争,我一个酒肆打工的,还能搞出第三派第三策来不成?
不过要说锋芒,暂时收敛而已。
黑水又笑盈盈地追问:“少梁一战后,王乎?霸乎?魏主之策可有一变?”
申吾:“魏国三世以来,富国强兵已成既定国策;吴起之后,魏主‘以文制武’,守‘霸道’为先,变之无因。若非如此,老丞相何以高居大位三十余年?”
黑水:“言之仿若有理,实乃皮毛。魏主即位八年之变,足下竟能熟视无睹?一则,称王明志;二则,用兵图霸;三则,重武黜文。有此三者,安能不变?”这个黑水明明是“西河派”请的“托儿”,可他到底是要帮谁说话啊?
申吾也笑笑,面带鄙意:“你言之三‘变’,变在其表。魏国根本,坚如磐石。根本何在?‘李悝之法、文侯之制’!三变与先君之道殊途同归,却是末变本不变!”
黑水低下头来沉思状:“好一个‘末变本不变’……”貌似气场衰了几分……赌客见陈水第一次露怯,追申吾之注飙升两成。一直买了申吾以求高赔率的数位豪客,开始得意的笑起来。
申吾乘胜追击:“何况足下那第三变,‘重武黜文’,何其牵强尔!这大魏国,可是领天下文风之先者!”
黑水却猛然抬起头来,大笑三声:“哈哈哈,足下之见,不过如此!重武者,非民间之武,庙堂之武也!黜文者,非市井之文,宫廷之文也!君不见一月以来,上将军府门前日夜车马不息?你还能说少梁一战之后,魏主之策无一变乎?”
意思很明显了,少梁一战之后公叔痤被俘,老丞相的文治将衰,上将军的武功要崛起了,这确实是近日来安邑的最大变化啊,从西河捭阖两家酒肆生意的变化不就看得出来了么?……接下来,魏主之策也肯定会有一变了,西河将衰,捭阖将兴,势不可挡……堂中早已放下酒杯听得全神贯注的众人,开始频频点头。赌客们追陈水注者,又升一成。
公羊总执事却瞪圆了眼睛,简直不知道这黑水到底是自己请的“托儿”,还是那捭阖坊请的“托儿”了,你这么挑明了魏国庙堂中上将军将兴、鬼谷派将兴,那西河风还有什么希望?……黑水啊黑水,之前的“演练”可不是这么谋划的啊……难道你这黑水,玩的真是“无间道”,本就是那捭阖坊打入我西河风的卧底?
而坐在二楼的庞涓一听这话,盯着论战台上“陈水”的眼睛里,有了欣赏之意,面上也露出几分自得之色,稍后又转过头来端起酒爵开始慢悠悠地自饮:这个陈水,看来也是我庞涓的粉丝呐,以此人之才,收入麾下也是不错……
此时的黑水心里却想的是:庞涓,虽然我很敬重你,你也可以称我这名后代为你的“粉丝”,可是非常抱歉,此时的我为了秦国,却是你的对立面……我话还没说完,都别太急着下定论。
申吾却被黑水的笑声给小震了下,面带疑惑:“以足下之意,魏国庙堂之内,鬼谷派将重新崛起,王道、武功将兴?魏主之策,必有一变?”看来无论心里和嘴上都被黑水给引到了这个论点上。
堂中众人全部盯向了黑水,而本来笑意盈盈盯着申吾的黑水,突然间却笑意收敛,煞气腾腾,两手也猛的撑在案上身体前倾,缓缓沉声道:“变与不变,尚看是否变中有变!”
申吾讶异:“此言何意?”
黑水加快语速:“少梁一战公叔痤被俘,为魏国庙堂之一变。而魏主之策变与不变,尚看此中是否‘变中有变’,而最大的变数,便是老丞相是否有命回魏!”
申吾也猛的手撑黑案身体前倾,声音高亢:“此中有何可变?那秦国老君上因少梁之战而薨,秦人乃有仇必报之族!公叔痤,断无回魏可能!”
黑水却猛然拍案而起,以无容置疑的强大口气大声道:
“我却偏说,公叔痤老丞相一月之内,必定回魏!”

全堂瞠目结舌!
庞涓一口酒刚刚进得嘴里,“噗嗤”一声喷了一案!
而公羊总执事、膶朵和后院三老,才终于明白了一些黑水的心思……诱敌深入、先抑后扬。
黑水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丢开目瞪口呆的申吾,离案快步行至论战台中前,对着堂中众人继续高声道:
“鄙人自小得‘渊深学门’高人指点,学得皮毛‘窥天之道’。连日来鄙人夜夜观天,少梁之战过后,那魏国主星‘房星’之水意依然昂昂,火相依然渺渺,因此鄙人敢断言,水德昭昭的公叔痤老丞相,不但不会陨殁,而且必将不日归魏!”
用完全部中气说完这话,黑水长出了一口气:真他娘的不容易啊,演了半天的戏,终于替秦国、替西河派、替西河风说出了这句关键台词。鬼谷派、庞涓,对不起了,一旦你们得势,秦国就完蛋了。
虽然心里瞬间轻松了很多,但仍然忐忑不已。那天他见公羊总执事时,为了表明西河风之困局可解,说的基本上也就是这一番话。而说这番话的唯一底气,来自于自己对原本历史的点点印象:那公叔痤后来确实是平安回了魏。可是现在的历史来了我这么一个穿越众,安知蝴蝶效应没有引发变化?
黑水其实是在赌博。
赌这一段历史没有被改变。
但是奇怪的是,公羊总执事非但没有质疑黑水的论断,反而非常支持他的观点。然后和黑水一起细细的策划着这场表演。难道公羊总执事,也知道这段历史?或者他,也能“窥天”?还是他看了那方白绢后,“开了天眼”?
黑水一番话说完,大堂里顿时开了锅!
公叔痤老丞相,真能从秦国活着回来?秦人“有仇必报”世人皆知,国君被魏国狼毒箭射杀之仇,安能不报?这预言,当真匪夷所思!
但是看这“陈水”从亮相以来,见解精妙、辩才惊人,不断向大家展示着他的“神人”气质,而最后这番话表明,他不光是个士子,还是个“上天隐藏在尘世里的眼睛”——来自于“渊深学门”、深谙“窥天之道”的非凡士子?难道这大魏国,又出现了一个象星天监越弗那样的尘世神仙?
之前说过,在整个古典时代,没有任何人胆敢质疑高深莫测的“窥天之道”——星象学。申吾彻底沉默了,墨家擅长很多东西,但是却没有这门学科。大堂里却吵成了一片,有人开始力挺“陈水”,有人开始高呼:一切尚言之过早!老丞相至今生死未明!
黑水非常了解大家心中的疑惑。他也知道还要把“尾戏”演完。
他面色归于冷谈,缓缓的举起右手,示意大家平静下来。待众人讶异的目光重新聚于他的身上,黑水缓缓开口道:
“鄙人家国破落,四散飘零游学,今日本就为着这西河风论战开出的两百金而来,唯求今后尚有游学之资。如果今日诸位还看得上在下的论战表现,肯将手中之彩筹投于我,陈水自是感激不尽……”说到这里,向着众人深深一辑……拉票呢,呵呵。
然后又加重语气,提高语速:“鄙人今日斗胆放出预言,却也是敢说敢当!如果陈水有幸获得今日论战胜利,这两百金必先暂存于西河风,如果一月之内预言成真,陈水取之当之无愧!”看看前堂执事翟磕,翟磕当然非常配合的点点头。
“可是,如果预言没有成真……”黑水微微低头,彷佛内心在剧烈的翻滚。
众人鸦雀无声、屏声静气,却见黑水陡然又抬起头来,拔高了声音、加重了语气:“如果一月之内,此预言没有成真,我陈水自然再无颜妄称‘士子’、露脸于天下!只能卖身于这‘西河风’,终身为奴!”
大堂里安静了三息,猛地掌声雷动!
无论预言是否成真,这陈水居然敢拿自己的身份和自由来当赌注,已经足够赢得尊重!
侍女们开始端着彩筹盘四处收集彩筹,大堂中人纷纷啧啧赞叹着,拿起案上的“白筹”,把那代表着对白方陈水的支持,放到了侍女手中的盘里。
完胜,绝对的完胜。
翟磕又一挥手,立即有役者端着白绢笔墨上台,西河风和“陈水”当着众人的面,立下契约,签字画押。
完美的表演,绝对完美的表演。
……
论战结束,客人们或意犹未尽、或心情复杂。赢了私彩的豪客们开始呼朋唤友,拉开了后半夜丰富多彩夜生活的帷幕,西河风中,各进里又恢复了一派歌舞升平、吆五喝六的灿烂……也有人缓缓起身,准备离开这西河风。而上将军庞涓在下楼梯之时,竟然一个小踉跄,差点摔倒……
累得够呛的黑水,避到大堂的一角,终于卸下了“戏子”的沉重、换上了轻松的笑容。他看见公羊总执事大人从大堂的对面、一个隐秘隔座中走出,边和身边的一位大人说笑着、边往门外走去,其间还若无其事地看了自己一眼,眼中全是感激……等等!公羊总执事身边那位穿白衣的大人,虽然只能看见背影,可为何看上去倍感亲切?又倍感隔阂?只是一个白色的背影而已,为何却同时给自己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好纠结……
其实戏还没完。
作为论战的“获胜方”,翟磕执事代表酒肆为“陈水”安排一下接下来的晚间活动,是西河风的坊规。
黑水特别请翟磕执事出面,挽留下了申吾和赵牛——这两个今天论战中的对手。
三人一起来到西河风第五进的一间雅室内,在申吾和赵牛对黑水不断表示钦佩之意的敬酒、和黑水不断表示惭愧的回敬过程中,黑水终于搞清了两人的来路。
申吾的故事很断肠:墨家子弟,尽得“墨守”一脉真谛,早年曾习得吴起兵法三十篇,数年前因对墨家当代钜子重“武”、“工”轻“守”不满,并就墨家发展方向与钜子相左而爆发激烈冲突,自残一臂破门而出,穷困潦倒四处游荡,心中关心墨家但对其前景十分悲观,每日借酒浇愁……听闻西河风开出巨额论战彩金,就是为了夺那“酒资”而来……
赵牛的故事很励志:曾在赵国当兵、抗击胡人,升至百夫长,十九岁时因伤退役,后在各国游学四年、历经磨难,终于成功转型为一名“士子”。刚到这安邑几天就听说了今日的论战,前来学习的同时,也顺便看看是否有“谋事”的机会……
三人相见恨晚,一壶一壶、一坛一坛,一直饮到天亮,直到同时醉得在那雅室中沉沉睡去。
待申吾和赵牛在次日傍晚醒来之时,早已不见了“陈水”的踪影。两人再次回到前堂,前堂已人流如织。虽然预言尚未成真,但是很多达官贵人已不得不“小心些”。不断有人在寻找着“陈水”,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
陈水呢?
这位已名动安邑的游学士子“陈水”,就彷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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