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 峰将回 一百九十一 路已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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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阁外,重又下起雨来,蒙蒙烟雨落在半干的青石路上,先是溅起阵阵青烟,随后才在缝隙处徐徐蔓延开来,一寸一寸地将视野中的天地浸湿。
陈珏坐上了窦婴的马车,窦婴同他一一仔细品评了方才的几篇文章,窦婴徐徐道:“子瑜,你似乎并不把孔子放在眼中?”
当日廷辩《鸿烈》,陈珏便状似无意地点出孔仲尼游走卫、鲁、齐等各国的经历,方才在天禄阁中陈珏看似中立,实则也不像是站在儒生一边,窦婴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大摇其头,难不成陈珏还真的因为启蒙恩师是墨家弟子,所以才这样轻视儒学?
陈珏侧了侧身,淡淡地笑着道:“弟子不敢不敬先贤,立一家之言容易,流传百世难,当年诸子百家争鸣,到如今仍有其影响力的满打满算不过十余家。孔子昔日游历列国,当时的国君士大夫早已化做一坯黄土,只有孔子之名仍旧振聋发聩,这样的成就弟子望尘莫及。”
陈珏说着笑道:“侯爷纵是儒家弟子,不也是一样吗?方才弟子出门时,眼见侯爷曾经跟蓼侯说了什么。”
窦婴抚须点点头,道:“方才那匿名撰文之人,才华尽是有的,然则其论过于注重权之一字,三公坐而论道乃是祖制,若果真像他文中暗示的那样集权于一身,万一执掌权柄之人昏聩无能,岂不是国家大难?”
刘彻那点要尊隆皇权的心思,还真就瞒不过朝中的聪明人。窦婴虽是儒生,但又未必跟董仲舒之类同一想法,消除诸王列侯割据隐患窦婴同意。所有大权集于刘彻一身却是身为丞相地窦婴不愿看到之事。
窦婴还能这样推心置腹地同他说话,陈珏心中微微一暖,道:“强极则辱。侯爷凡事还是不要太拗着陛下的意思。”
窦婴目光一闪,哼道:“难道就如你一般,献长门,随游猎?”
陈珏也不动怒,只是道:“侯爷,陛下除了是天子,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短短几年内父母双亡地少年。换在寻常人家说不定尚未加冠。您又何必苛求他完美无缺?”
窦婴摸着半长不短的胡子,目光在陈珏身上扫来扫去,却不怎么说话,半晌才道:“你跟陛下一起长大,又不是韩王孙那样的外臣,乃是实实在在地皇亲,彼此间情谊深厚也没有什么,只是陛下万乘之尊。^^ ^^难道真能与百姓家的少年一样妄为吗?”
陈珏微微一笑,道:“地位越高,责任越大,陛下固然要为这个汉室江山尽责,但弟子知道陛下是个懂得顾全大局的人,若是凡事无伤大雅,弟子以为,侯爷不必要求陛下做一个圣人。”
“御史遇事便谏。不过是防微杜渐。恐怕陛下毫无节制之下越闹越大罢了。”话虽如此说,窦婴还是神色微缓。又道:“孝景皇帝还是太子时,我亦是他的太子宫旧人,少年时的情谊归情谊,君臣之别不可不分,你切不可任由陛下在外胡闹。”
陈珏笑着答应了一声,心中却是一叹,他这番话却是白说了,刘彻最不喜欢旁人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就是窦婴这种事事都管的态度让刘彻不满。
窦婴笑了笑,道:“子瑜去
陈珏微微一怔,才想说此时要回堂邑侯府,心思一转便答道:“侯爷日理万机,百忙中能到天禄阁一次已是难得,不敢再劳动侯爷,请侯爷在未央宫北阙处让弟子下车便好。”
窦婴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只是马车经过未央宫北阙时命车夫停了车,陈珏稳稳地一跃落地,在原地驻足了片刻,静静看着窦婴地车驾消失在重重宫阙之中。
比起一身担负大汉一国国事和窦氏一族地窦婴来说,陈珏的小日子过得太滋润了。殿侧殿的书房之中,手持一根毛笔转个不停,心思一点都没有落在几案前的奏表上。
耳边隐约传来蝉鸣处处,搅得刘彻一阵心烦意乱,他才想叫新近的侍中桑弘羊一声,蓦地又记起天色已经黑透,侍中们已经回家去了。
刘彻想了一会,干脆不转笔了,手腕一转笔尖点墨,干净利落地在另一封奏表上画了一道线,他皱眉瞪着出自己手的黑线,微微动了气:他陈子瑜当面指责天子徒耗民力还有理了?这几日不入宫请罪不说,反而跟妻子儿辈在大街上行为不端而受了御史的弹劾。
刘彻瞪着瞪着,忽地就笑出声来,信手把几封弹劾陈珏的奏表放到一边:他跟那个一贯循规蹈矩地羽林中郎将计较什么,这个陈子瑜从小就不肯越了规矩一丝一毫,从行事为人来看将来多半也是朝窦婴那样的方向发展,若是不顶他几句才叫怪事。===
陈珏了解刘彻,刘彻一样也了解陈珏几分,陈珏是个颇为爱惜羽毛的人,刘彻自认为英明地猜测道:难道陈子瑜是被御史们不断弹劾他跟天子不务正业的情形吓住了,急着撇清顺臣佞臣的名声。
“杨得意。”刘彻稍微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杨得意快步走进来,低头哈腰,刘彻随手将笔一放,未央宫宦官第一人杨得意立刻领会了天子的心思,挥手示意小黄门四散开,簇拥着刘彻往皇后的椒房殿行去。
陈珏的话有道理,刘彻知道,这几日只不过是面子过不去而已。刘彻大步走在宫苑回廊之中,神清气爽,等陈珏来找他认错了,他便不跟陈珏计较。
刘彻不召陈珏入宫地情况已经到了第二十一日,一向万事不挂心地刘嫖在外也听到了些风声。急匆匆地从一个长安城中贵妇地宴会上返回家中询问陈珏。
刘嫖闯进来地时候陈珏正在吃小食,他方咽了一口清凉的豆腐,便听得刘嫖道:“珏儿。你这是怎么惹着陛下了?”
陈珏咳嗽了一声,讶道:“怎么陛下召见不召见我地事都有这么些人关注?”长安城中流传陈珏和天子失和的传言,究竟是什么缘由?陈珏微微皱了眉。
刘嫖顾不得陈珏的提问。急道:“好不容易你阿姐跟陛下和和美美地,从来不红脸,你这是怎么回事?还不跟我说,你又是如何惹怒皇帝了?”
陈珏简单地答道:“我认为修建上林苑过于奢侈,巨耗国库,徒损民力,所以直言进谏。希望陛下明白他若是还想打匈奴人就不要这么注重享受。”
刘嫖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手指点了陈珏的头一下,道:“你怎么这么笨,文景两代先皇谁没有修过宫室,只陛下弄个上林苑就是奢靡不成?就算这真的是什么商纣之为,还轮不到你进谏吧?”
刘彻多么好面子的一个人,刘嫖心里清楚得很,她不求陈珏在刘彻面前有她当年察言观色、为皇兄献美的机灵劲,只求莫再学那些直臣就好。^^^^
陈珏笑道:“阿母。再气我白发就长出来了。”
刘嫖闻言,双手不由自主地立刻抚上自己的鬓边。她已经不年轻,这几年儿女争气诸事顺心,皇帝女婿也对她礼敬有加,刘嫖竟不知不觉地迷上了保养之道。
“你还来气我!”刘嫖没好气地道。
陈珏扶着刘嫖坐下,这父母一老,便是老小老小,遇事得仔细哄着。他微笑道:“大长公主。你儿子心里有分寸。”
陈珏说着,坦然地接受了刘嫖瞪过来的一眼。招呼紫烟上了去火地花茶,恭恭敬敬地劝刘嫖一饮而尽。
宣室殿大朝。
“臣有奏。”正在刘彻要说出无事退朝地时候,御史中丞许昌慨然道。
刘彻在御座上坐直了身体,御史平日里做的事一般就是弹劾,刘彻无所谓地想,只要许昌弹劾的人不是他这个天子就成。
“讲。”刘彻的目光在群臣身上过了一遍,谁也不曾有一瞬停留,只是在最后落在陈珏身上。
前几次大朝,陈珏不是羽林营有事便是天禄阁有事,均不曾亲自到场,刘彻本想板着脸,等到看清陈珏面上期待和真诚中带着几分不安的神色之后,刘彻便轻轻哼了一声。
“陛下英明,常致力于教化,以求天下安泰。然而天子脚下长安城市中,竟然有贵戚子弟仗势欺人凌辱百姓,实在耸人听闻。臣今日弹劾堂邑侯世子陈须不遵法纪、恣意伤人几事。”
陈珏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光芒一闪,微微眯了眼看向许昌,原来背后使刀子的竟然是这个柏至侯爷。
散布刘彻疏远陈珏的消息,说不得正是为今日弹劾陈须做铺垫,若是陈家最受天子宠信的幼子失去了天子地信任,落井下石的事情虽然没有人敢做,但敢于在刘彻气头上为陈须说话的可不太多。
刘彻微沉了脸,道:“陈须如何?”
许昌心中一喜,暗道有门,别说陈子瑜如今不得刘彻庇护,就是当日陈家威风八面,陈须这个堂邑侯世子跟天子也没有多深的交情。

陈午难掩担忧地看了看陈珏,外戚违法,最后不是毫发无伤便是被天子抓了当做法不容情的榜样,让天子赢得一片美名,陈珏这心里究竟有没有数?
“回禀陛下,陈须身为皇后亲兄,不思用心报国,反而借外戚之势公然违法,此其一。”许昌义正词严地道,配上长须美髯,确有几分名臣风骨,“陈须好色好淫乐,私蓄妇人于别宅……”陈珏面上配合地做出讶异和愤怒纠结的表情,隐约听得身后有人说道:“食色性也,谁人年少不风流,这柏至侯真是闲的。”
刘彻不由皱了皱眉。虽说女人不纳入府中而养别宅讲出去不大好听,但这样再小不过的事情还不用拿到大朝上来说吧?
许昌得意地一笑,道:“汉律。女子十五至三十不嫁,纳五倍赋税,此女子年已十七。从未嫁人,却自称借堂邑侯世子外室,仗皇后娘娘之势不纳赋税,为难小吏。此事虽小,然却触及大汉律法,请陛下明察。”
陈珏听到这里神色一变,千算万算。怎么还是漏了这一点。陈须养人地事他不是不知道。然而这样地事在贵戚子弟中太过常见,兄长的私事他又不好事无巨细地打听清楚,竟是从不知道这回事。
外戚,又是外戚。
刘彻眉心一拧,冷冷看了才要争辩地陈午一眼,窦王田就算了,怎么陈家竟然也这样犯他的忌讳,刘彻怒极反笑道:“你说是其一。其二呢?”
许昌挺胸道:“陈须仗势欺人,当街殴打武强侯世子至重伤,至今未愈,此其二;陈须在外游猎,马踏农田,竟毫无愧意,只着奴仆施舍金钱便了,此其三。”
大声把话说完。许昌得意地看着刘彻的脸色由怒转茫然。由茫然又转为愤怒,脸色变换个不停。
殿中群臣心中纷纷打起了小算盘。田格格地低声一笑,天子总说田家没有分寸,这回陈家也不干净。
“陛下,武强侯世子并非奴籍乐户贱民,堂邑侯世子将之打成重伤实是重罪,几代先皇和陛下都曾经下诏劝农重农,陈须虽曾赔偿钱帛,然而轻视农事之心尽显,列侯世子如此作为,教天下百姓如何相信朝廷政令?此举亦是有过。===”田慷慨陈词。
陈珏看着殿上闹剧,心中暗道一声谢天谢地,他向陈午眨了眨眼,陈午立刻起身,拜伏在阶前道:“陛下,臣有罪,臣教子无方乃有今日之事,此中诸事臣一家不敢再有所狡辩,只请陛下论罪从轻啊。”
陈午说着,想起方才凶险处,果真老泪纵横,趴在御前哭得凄凄惨惨,刘彻眉头紧皱,想起田求亲被拒,再看见田一脸刺眼地笑容怒从心中起,喝道:“田大夫,将私怨带进宣室殿,你好大的胆子!”
陈珏轻轻挥了挥袖,站在陈午身边,目视刘彻徐徐行了大礼,朗声道:“事已至此,臣恳请陛下念在皇后娘娘、大长公主和当利公主份上,饶臣兄陈须一次!”
许昌叹了一声,道:“事关骨肉至亲,陈将军心中忧急也是在所难免,然而国家法度不可轻废。”
许昌之后又说了几句,刘彻根本没有仔细听,田方才把后两件事情说得那么严重,刘彻就是想承认当日自己一时冲动也不成,如今正是骑虎难下之势。
陈珏神色平静中带了几分忧心,眉心处皱出淡淡的纹路,他的容貌本来就长得好,这不卑不亢的沉静气度被众人看在眼中,俱是可惜不已----小陈将军虽有佞臣之名,然而朝堂上的老官油子都知道那些事不能果真做得准,谁料到世子陈须来了这么一出,陈家的名声怕是要一落千丈喽。
刘彻握着地拳心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后两件事基本确定是他做下,刘彻本来对陈珏愧疚不已,然而许昌最开始弹劾地那件事就犹如一根刺扎在刘彻心上,养外室总不是刘彻干的吧?
“陛下!”庄青翟拜倒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臣亦不想为难堂邑侯,然而臣那不肖子至今卧床不起,臣实在有愧于他。”
陈珏松了一口气,暗暗感谢庄青翟出来的及时,果然,方才还在犹豫的刘彻眉一竖,怒道:“你那儿子会无缘无故被打不成,其中莫不是有别的缘故吧?”
庄青翟叩头的动作顿了一下,难道陈家恶人先告状过了?
陈珏跪在那默默不语,落在众人眼中便是个被兄长拖累的少年良臣,他心里盘算个不停,怎么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关键问题在于陈须那女人他一无所知,若是贸然说了什么,万一有变就被动了。
刘彻再厚地脸皮。再生气陈须居然纵容姬妾拒税,用自己的罪过去罚别人他也办不到,他平静了声音。快速道:“此事交由廷尉张汤详查,查清后改日再议!”
陈珏看着刘彻地身影消失在帷幕后,扶起身边的陈午。陈午颓然道:“须儿太妄为了,这三件事哪桩都不是小事啊!”
陈珏摇了摇头,拣要紧的同陈午解释了一遍,心里恨不得立刻把陈须揪到自己面前揍上一拳。
“谁说我家碧君不曾嫁人?”
堂邑侯府正厅,陈须从惊疑不定中醒来,“虽不像大妇那般六礼俱全,但碧君也是我正正经经纳进门地妾室。”
陈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忙道:“何时所纳?许昌既然敢告。必定是查明属实。”
陈须老脸一红,道:“就在几日前,那日我想着既然被你知道了,早晚瞒不住家里,便不想再委屈碧君。”
陈珏追问道:“从前拒不交税的事情呢?”
陈须丧了气道:“我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蠢成那样,说不定是当地的小官吏一心巴结,主动免税呢。”
陈珏忍了忍,道:“那你把纳妾地文书给我罢。”
陈须不敢怠慢。卸下了平日总挂在脸上地轻慢,忙不迭地一路跑去跑回,陈珏看清了一纸纳妾文书不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我立刻进宫觐见陛下。”陈珏整了整朝服,叹道:“恐怕这几个月要委屈阿兄。”
陈须毫不在意地摇摇手,陈珏一笑,仔细跟他交代了几句之后便大步出门行到前院上马。仲夏的热风一吹。陈珏摸了摸那封文书,脑子却空前地清明。宫婢正为刘彻轻轻地捏着头,刘彻闭着眼,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解脱,外戚就是外戚,靠吸皇帝的血维生。陈家啊,终究不能免俗,就算陈子瑜是个特例,偌大的一个家族,陈珏又不是未来的族长,单凭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陛下。”杨得意在殿门口轻声道:“太阳底下,陈侍中已经侯了小半个时辰。”
半晌,刘彻不回话,杨得意只得退出门去,刘彻睁开眼,问道:“外面热吗?”
那宫婢羞涩地答道:“方才就很热,正午地时候想必更热。”
又过了一会,刘彻坐起来,不疾不徐地道:“杨得意,召他进来。”
任那宫婢替自己整了整衣衫,刘彻挥挥手示意她退下,没有看见那宫婢眼中地黯然,她本以为今日有机会亲近陛下呢。
不过片刻的工夫,陈珏踏进殿中,顿时感觉到一阵凉爽,耳后颈间湿湿冷冷,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刘彻高坐于上,道:“今日的事回家问清楚了?”
陈珏答道:“臣问了家兄,他在今日之前便已经纳了那女子为妾室,此女本是小户女儿,因利忘法,鬼迷心窍仗着臣兄的身份拒不交税,乃有今日之事。”
刘彻和陈珏对视半晌,才道:“果真?”
陈珏颔首道:“当真。”说着,陈珏取出那封文书呈至御案前,刘彻翻看了几眼,神色微松,至少陈须不是有意仗势犯法。
刘彻将那文书随手一放,抬头道:“你终于来求见朕了。”顿了顿刘彻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说?”
“臣有话说。”陈珏清声道,“这第一件事,臣兄虽说无辜,但却有失察之罪,臣代家兄请陛下下旨惩戒。”
这回刘彻终于动容,田在殿上那么上纲上线,一旦爆出这两件事是刘彻所为,他必定威信大减,陈珏这么说,就是陈家决定由陈须替他抗下恶名了。
“堂邑侯世子须……”刘彻一字一字地道,“……爵除,黜为平民,以观后效。”
陈珏深吸一口气道:“臣代兄长谢陛下。”
刘彻来回走了几步,如壮士断腕一般道:“子瑜,上林苑朕不扩修了,已经建成的昆仑池……昆仑池用来练楼船水军,以供他日兴兵诸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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