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杀手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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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飘零,冷风如刀,无情地撕裂了天地。那雪如捋棉扯絮,群魔乱舞,在寒冷刺骨的北风中仿佛一片一片白鹅羽毛。广褒大地如乱琼堆砌,白玉遍铺,再无杂色。
正是梅花绽放的好时节,美丽的阳光已在人们的记忆中悄悄沉睡,留下一份深刻的怀念。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充斥着凄凉而肃杀、萧艾之意。
一辆装饰并不华丽却又让人感觉很舒服的马车,自南方缓缓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大地的寂寞,大地的孤独。
马车以一种平稳的速度向前滑行,车厢后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痕迹和零星、散乱的马蹄印。
车夫是个须发皆白、短小精悍的小老头,虽然年纪太大了些,双眼却依然炯炯有神,散发出一种慑人的精光,毫无倦怠之色。
车夫背脊紧靠车厢,左手挽缰,右手执鞭。鞭长九尺,乌黑亮泽,宛如一条黑色的长龙,却从不在那匹白马身上拍打,只是偶尔在空中轻扬,发出轻微的破空之声,催促白马前行。
路的尽头,是古老而繁华的金陵城。
冷风呼啸,扑打着老车夫身上青色的老棉袄,他缩了缩脖子,忽然“咦”一声沉喝,左手一紧,勒住缰绳,那匹白马显然训练有素,立即驻足。
老车夫刻满了人世沧桑的脸庞,此刻已冻得发紫,皱了皱眉头,又是一声轻“咦”!
这时从车厢中缓缓伸出一只手,轻轻掀起随风飞舞的车帘。这是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白皙、干净,五指修长,指甲似乎刚刚修剪过,整齐得予人一种非常温暖的感觉。
“杏伯,怎么了?”一个温和的声音随即淡然响起。这声音就像是三月里的阳光,温暖、舒服,足以融化一切。
“也没什么,只不过小老儿好像看见了一把刀。”
“刀?什么刀?”那语声奇道。
杏伯一跃下车,俯下身子在雪地上一阵摸索,再起身时,手里已然多了一把刀。他望了望车厢,道:“米先生,你来看一看。”
车帘掀动,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文士飘然走了出来。他的身子也许有些发胖,却绝不会太胖;他的脸清秀如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其实纵是山水也为之失色;他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又如鹰一般锐利;他的神情充满了自信,脸上始终荡漾着一丝淡如春水的微笑。
米先生接过刀,伸手拭去浮雪,一道白光忽然直逼过来,寒气袭人。
“好刀。”他忍不住吃了一惊,赞叹了一声,倒转刀柄仔细看了看,“这里有字。”
松木制成的刀柄上,雕刻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这八个字,字虽小,却是正楷字体。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杏伯嘴里喃喃念着这八个字,用回忆搜索着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落在这里,莫非刀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米先生仿佛若有所思。
“嗯!如果刀的主人还活着,当然不会把刀留下。江湖中人通常都把兵刃视作生命一般珍贵的。”杏伯显然同意米先生的说法。
“杏伯,你见过这把刀么?”
杏伯接过刀来,只瞧了一会儿,脸色忽然变了,正容道:“这把刀名为‘索命刀’,而刀的主人的名字,也叫‘索命刀’。”
米先生眉头一拧:“‘索命刀’?这把刀竟是当今‘神兵利器八大家’中名列第五位的‘索命刀’?据说此刀乃是以百年玄铁渗钢花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铸炼而成,锋利无比,吹毛立断,削铁如泥。”
只要是江湖人,几乎没有人会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乃是梅家夫妇所编,一共叙述了江湖上八种最厉害的武器,以昔年“游龙大侠”叶漫天的“冷月弯刀”为天下之首,屈居第二位的是天山派镇山之宝“无情断肠剑”,依次是司徒一龙的“追风剑”,吕奉祖的“魔手”,“索命刀”,江上飞的“勾魂枪”,尤不败的“金银龙凤环”,居于末席的则是“武林四侠”中的“鞭侠”方天星的“乌龙鞭”。
梅家夫妇是当今武林辈份最高的世外高人,也是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不容置疑。
“米先生,‘索命刀’这人本是江湖一恶,臭名昭著,人人得而诛之。不管是谁杀了他,都于江湖有百益而无一害!”杏伯脸上露出一种沉思之色,缓缓说道。
“听说‘索命刀’这人身世扑朔迷离,成名多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和来历,也没有朋友,不过有人说,此人并非中土人氏此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多半不是虚假之辞。”
“如此一把好刀,丢了可惜,不如留着吧!”
“如此一把神兵利器本该留下来的,不过……”杏伯脸上似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神兵利器即为凶器,是不祥之物,留下来恐怕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远山白雪茫茫,四下里一片光秃秃的凄凉,马车冒着风雪前行,马蹄落在雪上,立时出现两行深深的足印,滚动的车轮轧在雪上,不断发出“扎扎”的声响。
米先生突然轻轻一声叹息,说道:“杏伯,‘索命刀’武功高强,你觉得杀了他的人会是谁?”
“米先生仍为此事介怀吗?”杏伯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在下只是对那个杀了他的人感到很有兴趣而已。”
“‘索命刀’虽然年纪尚轻,但精研刀法,造诣已入化境,江湖上的刀法名家,能够与他抗衡的已经寥寥无几。昔年‘游龙大侠’叶漫天的‘冷月弯刀’,刀长一尺六寸,刀法轻灵飘忽,堪称天下无敌,只是他已故世多年,杀‘索命刀’之人当然不会是他。”
“也许这人并非用刀,使剑也不一定。”米先生沉吟着问,“江湖上使剑名家又有几个?”
杏伯闯荡江湖多年,对于武林轶事多少也有些了解:“武林中有四大剑派,华山、峨嵋、青城、南海,使剑名家虽非泛泛,可是能杀得了‘索命刀’的,却只有一个人。自大少爷韩彻和白衣杀手冷落隐退之后,刀法若以‘游龙大侠’为尊,剑法则以这人为圣了。”
就像没有人会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一样,没有人会不知道大少爷韩彻和白衣杀手冷落这两个人,二十年前,江湖就是他们的天下。韩大少的刀法,可谓空前绝后;白衣杀手的剑法虽然简单,但他的成名绝技“一剑穿喉”,却是天下所有剑术中的精华。他们的故事,是江湖上近百年来最富传奇色彩的。
“这人的剑法当然冠绝天下,卓绝无双。他究竟是谁?”米先生问道。
“天山派掌门,‘天山怪侠’米松。”
米先生忽然“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人剑法已出神入化,刀法固然以叶大侠为最,剑法却当首推此人为第一。他的‘无情断肠剑’,曾经饮尽宵小之血,啖尽恶人之肉,何等威风?只可惜此人也已作古,听说是被江湖宵小暗算,若非如此,放眼天下,又有谁可以杀他?”提起英雄的故事,杏伯也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叹了口气,“杀‘索命刀’之人当然不是他。据说他有一个儿子,是天山派‘天山六杰’之首,也就是当今天山派掌门人。”
“‘天山六杰’?是哪六杰?”
“六杰为‘天山一剑’、‘天山双鹰’、‘天山三凤’。据说‘天山一剑’年纪不过三十四、五,但无论武功还是剑法和轻功,都绝不在其父之下,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两年多以前,米大侠遇难,这人就不知去向,曾经有人在金陵城看见过他,但是真是假,却不敢断言。”说到这里,杏伯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看隔着车帘的米先生,眼光中似有深意。
米先生又是一阵沉默,过了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你有心事?”

“心事?在下有什么心事?”车厢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杏伯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扬起手中长鞭,驱马前行。
行出半里路程,杏伯忽然“咦”了一声,说道:“米先生,这里有脚印。脚印之旁还有一些斑斑血迹,虽然已经凝结,却仍未变色,很显然这人受了伤,而且伤得还不轻。也许……他就在前面。”
“你怎么知道这人伤得不轻?”
“这些脚印既深且乱,可见这人一定是挣扎着向前走的,只因他不愿倒下去。”杏伯拧紧了眉头,若有所思,“这人一定有着很坚强的意志和敏锐的意识,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去,就很有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索命刀’毕竟也是一个高手,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米先生轻轻一叹。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就是江湖的残酷。小老儿以前也曾杀人无数,现在想起来就想吐,所以才改行做了车把式。”
米先生沉默半晌,忽然掀开车帘,探首望向雪地。
这时古道已渐宽阔,覆盖着一层很厚的白雪,雪地上果然有两行深深的歪斜的脚印。鲜红的血滴一直伴着脚印点缀下去,说不出的凄美,又说不出的孤独。
脚印深斜,显然这人伤得很重,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也许正如杏伯所说,倒下去就只有死亡。
鲜红的血滴一直都在雪地上点缀着,马车行出半里路后,却突然消失了,只有那两行孤独的脚印依然向前方蔓延着。
“血滴不见了。”杏伯回头看了一眼车帘后面的米先生。
“天气这么坏,也许他的伤口已经被风雪冻得凝结了。”
“不错,伤口既已凝结,鲜血自然也就停止滴落。只是……这些脚印越来越凌乱,参差不齐,时而阔斜,时而窄短,时深时浅,就像是一个喝醉了的酒鬼连路都走不好。”杏伯轻轻一声长叹,“‘索命刀’毕竟也是一个刀法名家,功力刚猛,这人必是被他以重手法击伤的。‘索命刀’的拳头,据说可以击毙一头牛,这人居然没有死,倒真是一条硬汉。”
“也许这人的意志比常人坚强太多,连死神都不敢靠近。”
杏伯笑了笑,忽然一声轻“咦”,道:“米先生,前面好像有一个人。”
米先生掀起车帘,朝前方望去,只见一个人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已经死了,还是被无情的风雪冻僵了。
少年并没有死,却已奄奄一息,生命垂危,血迹斑斑的白衣上沾满了雪花,他却连拂拭的力气都已完全失去。很难想象,他居然挣扎着在雪地上走了这么长的路。若非他生命的意志力实在很强,也许已经死在这荒凉的雪地上了。
“你们终于来了,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少年的声音居然比怒号的北风更低沉,比冰雪更寒冷。
“你知道我们会来?”米先生怔了怔,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如三月的阳光那么温暖,足以让冰河解冻。
“我杀了他,难道你们不想为他报仇?”
“你杀了人?什么人?”米先生笑意未褪,“你杀了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难道不是‘索命刀’的朋友?难道不是为他报仇而来?”少年脸有愠声。
米先生笑了笑,没有言语。
少年目光闪动,冷冷道:“你们若是来杀我的人,现在就动手,我已经受了重伤,杀我是易如反掌。”
“你就用这条受伤的腿一直走到这里?”一眼瞥见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米先生忍不住耸然动容。一个受伤的人,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居然还可以走出两里的路程,这是一种何等坚强的意志?
“只要我还没死,只要还能走,就绝不会停下脚步。倒下来就只能等死。”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决不认输,永不放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米先生微笑道:“在下米高。”
“你呢?你又是谁?”少年目光盯着杏伯。
“小老儿本来也有名字的,不过早就不用了。过了这么多年,连自己都已忘记曾经姓甚名谁,认识小老儿的人,都叫小老儿杏伯。”
少年看了他手中的长鞭一眼,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这条鞭子就是‘神兵利器八大家’位居末席的‘乌龙鞭’,你一定就是‘武林四侠’之一的‘鞭侠’方天星。”
杏伯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据说‘鞭侠’在四侠中武功最高,但性格暴躁,嫉恶如仇,宵小撞在他手里,无不肝脑涂地。方大侠天生神力,曾经以只臂之力举起千斤闸,使困于黄山老龙洞中的百位群雄逃出生天,幸免于难。今人想不到的是,在五年前他突然失了踪,此后再无人知道他的消息。”
“小老儿早已不是昔年那个方天星了,这人已死了好多年。我只是个平庸的车夫而已。”杏伯无奈地摇摇头。
“可是江湖中人并没有忘记‘鞭侠’这个人。”
“小老儿早已厌倦江湖,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谁能了解其中的心酸和无奈?”杏伯目光一转,问道,“你呢?你又是谁?你既能杀死‘索命刀’,当然不是泛泛之辈。”
少年脸色一变,迟疑了许久,忽然笑了笑。这笑,笑得苦涩,笑得无奈,竟变得无限伤感。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我没有名字,不过有人叫我‘一刀两断’,因为我杀人本来就是把人的身体一刀斩成两截。”
他的声音虽然平淡,却有些许哀伤;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有些黯然。米高和杏伯两人的脸色却同时变了,异口同声地惊呼道:“‘一刀两断’任我杀?”
刹那间,天地仿佛黯淡了下来,飞雪停止了飘飞,风停止了吹拂,好像“‘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七个字杀气太浓太重,令世间万物都失去了生命。
“你是杀手?”杏伯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个受伤的少年。
“嗯!我就是那个江湖上最近盛传最可怕的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少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其实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世间之人,我岂敢任我杀?”
“听说江湖上继‘杀手组织’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少年杀手,此人出道不过一年,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他都绝不买帐,谁出得起他开出的价钱,他就为谁杀人。这人遵诚守信,一诺千金,答应了别人的事绝不失言,纵然一死也要拼命做到。这个少年杀手居然继‘游龙大侠’之后,又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杏伯缓缓移开了目光。
“在下也曾听说,这个杀手杀人的方式从来都是把人的身体斩成两截,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一刀两断’任我杀。”米高道,“据说这人的刀法很古怪,只可以用快、狠、稳、准四个字来形容,却绝无一人能看出他的师承和来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刀。”
“你可知道他的刀有何可怕之处?”
“他的刀可怕之处就在于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刀,就好像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一样。”
“他的刀呢?刀在何处?”
“他的刀在,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天上地下,无所不在。”
“为什么看不见他的刀?”
“因为他认为他的刀不是装饰品,而是杀人的刀,杀人的刀并不是用来给别人看的。死在他的刀下的人,也一点都不痛苦,因为他的刀太快,太准,你还没有感觉到痛苦就已经死了。”
“据说江湖上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千万不要逼他拔刀,否则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他的刀是杀人的刀,见过他的人可以不用死,可是看见他的刀的人,却一定都已经死了。”
“好可怕的刀。”
“更可怕的是他杀人的方式。一个完整的人,在他的刀下很快就变成了两截,所以他就叫‘一刀两断’任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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