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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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透过层层密林依稀可见血红的晚霞在天边燃烧。梅卿和凤卿一路笑着跑下山,一直到海边才气息不匀地停下来,海滩上有岩石芦荻,正是涨潮的时候,周围人声鼎沸,大人孩子都提着鞋到处跑着大笑,梅卿童心一起,也拉着凤卿脱下鞋袜去趟水。潮水涌来,冲到小腿之上,温凉而轻柔,脚下沙子松软,踩上去便一个深深的脚印。
凤卿笑看着梅卿在前面跳来跳去,心中的欢快也像潮水般一**涌来,若是梅卿永远都这么笑,便是做兄妹也是好的。他紧走几步赶上梅卿,两个人携手慢慢踱着,渐渐被潮水逼到沙滩越往里的地方,一阵大风吹来,梅卿的头发都被吹到他脸上,痒痒的。他笑笑,正要叫她把头发拢起来,却听得一声轻叫,是梅卿放在旁边的鞋被海水冲走。
两人不由大笑,又连忙追过去捡鞋,一路踩了好几个沙堆,又被垒沙堡的小孩子追着抱怨了半天,才扑到海水里去把鞋袜捡回来,梅卿一边喘气,笑着说:
“幸好刚才跑得快,我记得小时候自己垒了沙堡,被你一不小心踩塌,我还难过了好久。”
“要不要我现在还你一个?”凤卿神采飞扬。
梅卿点头,他们两个人现在的情状全都跟幼时一般了。两人到退潮的海滩上,挖起沙子垒成堆,垒了散,散了又垒,终于做成一顶小小的塔楼,梅卿见凤卿很认真地在摆弄塔上的尖顶,便自己撂开手坐在一边看着。凤卿弄了半天才算大功告成,他抬起头来吁口气,笑着说:
“怎么样,现在我算是还清你的债了吧?”
梅卿正笑着端详他的杰作,忽听这么一句问话,有些发怔,脸上笑容也渐渐褪去,半晌,她一边穿上鞋袜,低声说:
“你从来就不欠我的债。”
凤卿心里一滞,晚上的海风吹来,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发白,他默默看着梅卿穿袜子,柔白纤细的脚腕上还有一点沙粒,便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帮她拂掉,只觉触手冰凉,或者也可能是自己掌心太烫的缘故。梅卿慢慢穿上鞋,站起来说:
“师哥,天晚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凤卿惊觉自己的悸动,他差点就忘了自己要去日本的事情。梅卿一句话,他便沉入汪洋中,一个浪头来海水没顶而至,永远都在感情的海水中游弋的自己。凤卿忽然明白他即便是去了日本,或者更远的什么地方,也许都游不过这片海。他口中发涩,站起来说:
“这就回去吧,还得坐一夜的船才能到上海,再耽搁时间怕不够了。”
梅卿点点头,两个人并肩而立,却都没有动。海边渐渐安静下来,对面洛迦山淡青色的剪影浮在水面上,山脚飘着一层白色水汽,晚霞不见,月亮沿着山脊爬上来,在水面漂起一层清冷的幽光。身后普陀与洛迦两山夹着这片海安然入睡,湿润的空气裹着潮声迎面而来。寂静的莲花洋似要发出轻轻的鼾声。
凤卿叹息一声,凝视着梅卿朝向海水的侧面。她比莲花洋还要恬静优美。凤卿努力地想要记住她,也许这将是他离开之后关于梅卿最后的回忆了。
回去的时候一路悄然无声,山林的气息潜入心扉,耳边隐约还有莲花洋的潮声,忽高忽低,挟风而至,偶尔还有几声夜枭呜呜的嘶鸣声从树林间传出,凤卿脱下外衣给梅卿,两个人再不延迟,一直沿普陀山脚出岛而去。
在船上两个人一直无话,梅卿熬了一晚上,却丝毫睡意也无,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只盯着沿岸山水迅速退后,她努力想要把在普陀山和莲花洋的笑声全都封存下来收进记忆里。
坐了一夜的船,梅卿只觉自己快要僵住。天色渐明,上海码头在望,去日本的行李早已命人先一步送过去。下船之后凤卿拦住她说:
“不用再送到码头了,那边乱得很,你又一夜没睡觉了。”
梅卿点点头,阿全开车在旁边等着送她回去,接凤卿去码头的人也来了,却没有人说话,大家好像都在等着他们两个挥泪泣别的一幕。两人到此时反而干脆起来,他们都不喜欢拖拖拉拉地告别。凤卿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拨开,露出泛白的脸,冰凉。
“梅卿,我走了。”
梅卿没有说话,伸出胳膊去抱了他一下,低低的声音在耳边说:
“师哥,保重。”
他们又一次这样安静地分别了。
白夜一个人院子里转悠,不时抬头去看看天色。渐渐天边起了朝霞,像棉花的丝絮一点点散开来,晨光将周围的草木都染上了一层异彩。他眼光无意中落到梧桐树上,前天晚上梅卿用枪打出来的弹孔还在,嵌在光滑的树干上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外面传来汽车声,他回过神来,立马往外面而去。梅卿回来了。

车已停,阿全从前面下来去开车门,却见梅卿已经靠在后座上睡着,白夜微微一笑,探身进去将她抱出来,动作极其小心。梅卿一夜没睡,此刻刚刚睡着,被人挪动自然要醒来,一睁眼便看到白夜,她轻微地挣扎了一下。白夜却没有放手,只是柔声说:
“睡吧,我送你回去。”
“……哥。”梅卿朦胧的眼神还没有找到焦点,却因为周遭这熟悉的气息而安下心来,倦意涌上,又睡了过去。
白夜小心翼翼地送她回卧室去,梅卿的身体轻而单薄,好像没有重量,白夜心中有一点不安,便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从厅里到卧室只有一层楼梯的距离,他却似乎走了一辈子,从自己的人生走进了梅卿的。
露水,还有沙子,满身都是,白夜想到她一跤跌进沙堆里的样子,不由微笑,梅卿天真起来像个孩子。他手触到梅卿背后的衣服,隔着一层绸布她的身体柔软,微沾湿气,清甜的气息从她颈子里缭绕而出,白夜恍惚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她身上这样的气息,想不起来在哪里了。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模糊,只明显感觉到自己手下发烫,快要将梅卿温凉的肌肤捂热。
他忽然加快脚步进卧室将梅卿放在床上,动作有些急,梅卿睫毛微颤,呼吸渐渐恢复平缓,白夜见她并没有醒来,暗自松口气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她。
窗外鸟鸣啾啾,一只黑尾巴的喜鹊停在窗台上探头探脑,终于找个地方安稳下来,伸出嘴去顺了顺脖颈边灰色的绒毛。白夜看着它,不由得紧张,喜鹊的叫声实在有些聒噪,他怕梅卿会被吵醒。心里一紧张,不由自主便伸出手去在唇边“嘘”了一声,那喜鹊小黑眼睛瞪着他,又滴溜溜转了几圈,便扇扇翅膀飞走了。
白夜对远去的鸟影露出一抹笑容,又回头来看,梅卿还在睡,他下意识的感觉到满足,这样一点小小的欢欣就让他满足,白夜对现在的自己感到陌生,却仍然无可自抑地陷了进去。他想起以前自己和梅卿同去汉口,在火车上的时候,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什么也没有想,却单纯地感觉到快活。
即便是日后真的证明自己做错了,那也没什么不好。白夜想到自己那天的担忧毫无道理,为了这一刻,便是错了也值得。他并不是一个会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后悔的人。
这样一坐就是半天,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屋子里空气透明,白夜怔怔然不知时间已过,家里早饭的铃声一起,楼下有一点响动,白夜回过神来,见梅卿仍没有醒,只是鼻翼翕动有些急,脸上也泛起微红色,像是被子盖得太严热着了。他眉头微皱,伸出手去在梅卿额上一摸,手下发烫,心里便一个咯噔。
梅卿好像发烧了。白夜连忙起身想要按铃叫佣人来,又怕一大堆人上来哇哩哇啦吵得厉害,便两步到窗口去,张妈手里端着盘子正从厨房穿过院子。
“张妈!”白夜叫了一声,“叫人去请大夫过来!”
张妈一呆,只听白夜从窗口喊了一声叫去请大夫,一转眼人就不见了,他平日那么文质彬彬一个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如今这样一喊,张妈先是觉得奇怪,马上便想到是梅卿病了,登时六神无主起来,手里拿着盘子东张西望半天,见一名下人经过,赶紧将盘子塞过去,便小跑着去请大夫过来。
白夜回到床边,见梅卿仍不醒,脸上红得娇艳欲滴,却看着令人心惊,他心里着急,伸手在梅卿脸上摸摸,仍是烫。来不及细想,连忙凑上去帮她把微潮的头发拨开,拧一条湿毛巾敷上去,轻声叫:
“梅卿?梅卿?”
梅卿因为发烧本来就睡得不安稳,只觉得浑身火烧火燎,模模糊糊听到耳边有人在叫,睁开眼睛正见白夜急匆匆的身影从床边掠过,额上的毛巾冰凉,更衬的身上难受,她翻个身想要揭开被子起来,却浑身一丝力气也无。梅卿喘口气,一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拉住白夜:
“哥。”
白夜听到身后戚戚糯糯的一声,心里发紧,连忙回身来在床边弯下腰来看,梅卿的手很热,在自己掌中安静地烧了起来,他心里急切,握住梅卿的手又叫了一声。声音一出才发现自己几乎整个早上都没有开口,以至嗓子都有些涩。
梅卿只觉白夜的手冰凉,触上去舒服,便拉着他的手贴在颊边,叫:
“哥……”
白夜的心被她揪住,暗叹一声坐到床边,小心翼翼扶梅卿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身体很热,神志都混乱起来,白夜被她的痛苦所感染,一直连心都灼起来,却丝毫办法也无,只能这样抱她坐着,生平第一次觉得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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