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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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百晓垂头丧气地拉着车从车行出来,迎面碰上祥发,随口打个招呼后便径直往街上去兜揽生意,祥发在他后面愣了半天,总觉得百晓有些不大对劲,定睛一看,明白了,连忙叫住:
“百晓!你的车呢?”本来众人都叫他绰号苏北佬的,他近日发颠,嫌被别人叫苏北佬跌面子,大家只得改叫名字,不过听起来还是陌生些。
“车?不就在这?”百晓眼睛指指自己的身后的黄包车。
“这明明就是车行的车嘛!”祥发瞅着他,这车轮子上黄泥斑斑,折损的厉害,哪里是百晓原来那辆,“你的车跑哪去了?该不会真给卖了吧?”
“唔。”百晓嘴里嘟囔一声,耷拉着脑袋沿路边停下来,眼前一辆汽车呼啸而过,祥发慌忙避开,前段时间还有黄包车被汽车撞了当场死人的,他家里可还有老娘要养哩。
“到底怎么回事啊?”祥发不屈不挠,追问他为什么要连命根子一样的车都卖掉,“缺钱用?你是赌了还是吸大烟了?看着不像,总不会真的像他们说得都把钱砸到丹枫楼去了吧?百晓,你可真是疯魔了!”
“车嘛,没几天就赚回来了,我又没老娘要养,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就算租车也能活。”百晓咧咧嘴,“再说你不也夸丹枫楼的戏好吗?去听戏长见识呢,总比赌和嫖强。”
“话是没错。”可到底听戏比不上吃饭重要。祥发本就不是个爱生事的人,如今既然百晓车已经没了,说也没用,还不如多拉两趟生意划算。想到了这里,拍拍百晓的肩膀也就再无话说了。两人一同蹲在街口等生意来。
蹲在地上无聊,索性一门心思去看路上行人的脚,看了一阵后竟也看出兴味来,胶底球鞋的那是厂里的工人,手里有余钱是宁愿去做电车的,赶时间,也新潮;穿布底万里鞋的都是乡下来的,真正一双脚行万里;黄皮高跟鞋配抽了丝的袜子的,许是长三书寓里的妓女,反正不会是大家小姐,大小姐们都是坐汽车的。
等了半晌仍没有顾客上门,祥发吁口气,眼往人群里看去,见一报童手里抱着报纸沿街吆喝,小小年纪嘴里荤素不忌,很显老成。吆喝的内容则从政界要事到名流贵人的花边新闻不一而足。祥发搭耳听了一阵,忽然伸出胳膊去推推百晓,说:
“诶,你听,好象丹枫楼那几位的消息呢。”
百晓本正呆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细麻布裙角翻过,想起他以前在沈宅外一睁眼看到沈梅卿的裙角,暗色的掐边垂到小腿,显得她脚踝纤细,看着让人心疼。而且沈小姐还那么温柔的说话……正发呆的时候被祥发一叫,反应过来:
“什么消息……哦,丹枫楼的消息,我早知道了,昨天就有人嚷嚷。”一听那报童口里的消息,更加没精打采起来。
“是吗?我最近散客拉得少了,没怎么上街,怎的突然就冒出来这么多事。”祥发懊恼,“这么说丹枫楼的戏没什么听头了——元老板准备去日本,沈小姐又搬回江家再不打算露面,一下子两个人都停唱了!我刚揽了一门包车的生意,想着天天跟人家去丹枫楼呢,以后去了也没什么意思了!”
百晓没有说话,只是耷拉着头,心里闷闷的难受。
“不过元老板真是好本事。”祥发嘿笑,他本来并不说人是非,如今见百晓没精神,索性说个笑话给他解闷,“你说他都要去日本了,这个当头还能搞得满城风雨,真是不得了,估计陈公馆的老爷子要被他们家那个大胆的陈小姐给气坏了,大家闺秀整天追着男人跑——她也不看看自己哪里比得上沈小姐。”
“又关沈小姐什么事了?”百晓瞪着他。
“沈小姐和元老板是一对啊,你不知道吗?这可是京剧行里人人称羡的神仙伴侣呢。”
“沈小姐根本就没结婚!什么伴侣不伴侣的!”百晓没好气地反驳他,神情有些激动。
祥发见他嚷嚷引得周围人侧目,慌忙赔个笑,将他的脖子按回去。正巧有客上门,祥发有意将生意让给百晓,便使劲拉他起来:
“人家的事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还不拉自己的车去!”
百晓白了他一眼,慢吞吞拉着车迎了上去,只是招徕客人时脸上的笑意实在勉强。
管家很少见到家中这样有生气的时候。以往的江宅,空荡荡一座宅院,少爷时常不在,只余一屋子的下人静悄悄各干各的事,简直不像一个家。而如今,他看着满院子拉拉杂杂的行李,还有前后奔走的张妈,不由从心里笑了出来。

“张妈,自从你进门,这院子里就没清静过,我看搬过来的不像是小姐,倒像是你呢。”
“呸,什么进门不进门的。”张妈笑啐了他一口,“小姐搬过来,我自然也是要跟来的——不过你别说,这行李还真都是我的,搁小姐,直接拉两只箱子就走人了,年轻轻的姑娘家,行李少得可怜。”
“小姐是个利爽的人。”管家点头,叫下人一起来帮着张妈送行李进去,说到底不过是衣裳装裹之流,不过……女人家麻烦呢。他宽容地笑笑,同张妈一起忙活起来。
门外梅卿从车上下来,将最后一件行李交给阿全送进去,自己抱着那盆梅桩在怀中,动作极其小心。这梅花买来已经数月,早过了花期,只剩弯弯折折的枝干扭曲如龙游,倒像脱了一层花的衣裳,脆弱而易折,令梅卿格外为它担心起来。
江白夜从外面回来,正见梅卿抱着梅花在一堆行李间磕磕绊绊,姿势不及当日在街上令人见之忘俗来的优美,却实在可亲兼可爱。
“你对这梅花看得比自己都重呢。”
隔着梅枝露出来一张戏谑的温和笑颜,梅卿松口气,将盆景递到他手里,说:
“买来的时候就是残的,我总怕会折了枝。”
“放心,它比你想象中要坚强的多。”江白夜朝下人摇摇头,自己捧着盆景同她进客厅去,又站住脚,“给你放到楼上的屋里去么?”
梅卿微怔,她先到方才江白夜所说的话,凤卿也说过同样的话给她——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凤卿说这话的时候心情该有多么复杂……他们做师兄妹超过十年,彼此之间太过熟悉,以至于连争执的余地都没有。
她相信凤卿所说自己坚强的话,可为什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开始这样倚赖江白夜?她并不是一个全无戒心的人。果然像张妈说的,天生的兄妹自有天生成的感情维系。她自己无从判断,实在因为以前的生活中太过缺乏血缘亲情。
心思百转千回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梅卿随即对江白夜的话反应过来,点头说:
“索性放上去吧,我还没有进屋子去看过。”
江白夜笑笑,领头上楼去,似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两人的鞋子踩在楼梯上,轻微的响声前后相合,梅卿注意到即使在家里他走路的脚步声也很轻,完全不像别人那样一抬脚就满楼梯震动,轰隆隆仿佛夏雷阵阵。他和自己一样,是爱静的人。
屋里很亮,干净整洁,窗外有树枝快要伸进来,叶子浓密,投下一桌细碎的阳光,拉上窗帘就有淡影斑驳,蓝色帘子映得屋里也有些发蓝。江白夜看到梅卿神情就知道她喜欢这里,不由心中也轻快起来,将梅桩放在桌上后,说:
“以前的屋子,一直没有人住,恐怕会有潮气,拉开窗帘晒一晒才好。”
梅卿坐在床边,看着他过去“刷”的拉开另一面的窗帘,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他身上染上一层金色的轮廓,侧影如画。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北平看过一次日出,香山顶上朝雾喷薄,整个人快要融入那一片灿烂中。
“哥。”梅卿叫了一声,待他走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住哪里?”
话刚一出口马上后悔,梅卿从来没有这样不知所云过。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房间也在楼上么?刚才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
江白夜微微一笑,过来坐在她旁边,端详着对面梅桩黑紫色的枝干在阳光下伸展,蜿蜒的暗影投在桌上,这间屋子里的空气从来没有这样鲜活过。看了一阵,他回过头来,笑:
“我的屋门上并没有写着字,你自然认不出来,上楼梯正面是书房,隔壁就是我的屋子。”
中间隔了一间书房。梅卿心里几不可察地松口气,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紧张——于是更加迷惑起来。她在自己的哥哥面前仍然带有女人的天生警惕。毕竟做兄妹的时间还是太短,不习惯,梅卿暗忖,习惯真是一件比感情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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