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酒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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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在得意楼,楼下四马路,为华界高级交际花聚集之地,人称“长三堂子”的。此处常为纨绔子弟留连之地,取名得意,也是出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语,只不过此花非彼花而已。
李镛乘兴而至,看到梅卿在座,上来便笑着伸手:
“沈小姐,我还真怕你不来。”
梅卿对他颔首,却是凤卿上前,不着痕迹地拉过他的手入座:
“李少来得有点晚了啊,多少人都在等着你呢。”
李镛脸上一滞,想要发作,又见在座数十号人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只好忍住,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招呼声中笑着回礼,又被拉着说来晚的人要罚酒,闹了一阵子之后,才顺势在梅卿身边坐下,命人开席。
菜不多,胜在精致,众人皆是贵门子弟,此行也不过是为玩乐而已。眼前酒水源源不断送上,共同举杯之后,便各自玩笑开来。偶有几人猜拳斗酒,吆喝声连天,又有转着满桌敬酒的,到梅卿身边,知她素性清冷,也不强求,只看她微抿几口便放过。金二酒喝得晕头转向,只坐在原位上贪看凤卿与梅卿两人姿容,很能自得其乐。
身边李镛的目光无处不在,梅卿无法,只能微笑,随口问:
“李少订约那天兴致勃勃,今天竟来得这样晚。”
“有点事情耽搁了。”美人就在眼前,却不能一亲芳泽,李镛难免心痒难耐,“只是我没想到沈小姐竟真的来了,听说你一向谢绝酒局,今日这样给面子,我却没想到,否则还不早就在此恭候大驾了。”
“听你在那糊弄沈小姐。”对面一人大笑,“沈小姐,你别听他的。他哪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恐怕又是嫂夫人有了些许头疼脑热的小病,他在家忙着哄娇妻呢!咱们相熟的谁不知道,李少是个出名的‘模范丈夫’。”
李镛闻言微窘,梅卿与凤卿交换一个眼色,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倒真看不出来。不过我曾经在街上碰到过李太太,确是个妙人,李少好福气。”
众人此时都插进来,纷纷拿李镛宠爱妻子的事情来取笑,李镛更难堪,半晌脸色阴晴不定,偏巧旁人都喝得多了,不能体察他的颜色,气氛渐渐有些僵。凤卿暗地里幸灾乐祸地笑笑,终于听到李镛转而提议说:
“来得意楼不看花,未免无趣,光喝酒也实在寡淡,不如叫几个长三女来唱曲子下酒。”
众人轰然叫好,当即便差人下去叫几个相熟的妓女上来,这些女子落脚在长三堂子,人称“书寓”,颇有容色与素养,是比较上乘的一类,名流酒席上请一两个来唱曲陪酒,说说笑笑,红袖添香,也不算十分逾矩。
叫了两名貌美长三上来,坐下便拉胡琴唱小曲,是娇甜的吴侬软语,众人摇头晃脑,不时跟着哼哼两句,听起来也有几分趣味。李镛却全副注意力都在梅卿身上,见她专心听曲子,便笑说:
“沈小姐自己为梨园名家,听到这些街头小曲,恐怕也觉粗俗难以入耳。”
“各有各的情致。”梅卿没有看他。
李镛一顿,皮笑肉不笑地揶揄:
“沈小姐,我看你从开席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动口,酒也很少碰,是胃口不好,还是这些酒菜不好?或者是沈小姐不习惯看到我们这些人,所以连带着心情也不好起来?”
“李少,梅卿天生不善饮。”凤卿笑说。
“不善饮?”李镛眼睛微眯,“再不善饮,也不至于一杯都喝不下去吧?我就想和沈小姐共饮一杯酒,连这么一件小事都为难至此?沈小姐也太不给面子。”说着便要去拉梅卿的手腕。
旁边横过来一只手,凤卿拦住他,冷笑说:
“李少,这就有些过分了。梅卿是唱戏的,不是陪酒的,也不是陪笑的,她天性不善与人交际,不过是因为李少盛情,才来此一趟,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李镛面色一沉,眼光轮流在梅卿和凤卿脸上转了几圈,忽然低下头去,把玩着手里的酒盅,慢吞吞的说:
“既然是唱戏的——”手一松,酒盅落在地上,众人觉察到情况不对,蓦地停下,只有那两名长三女还在咿咿呀呀地哼着曲子,李镛脸色一变,朝两人怒斥,“给我滚!什么破嗓子,也敢在这里班门弄斧,听的人头都疼!你们难道不知道这席上有两位举国知名的梨园名人么?”
“李少!”梅卿站起来,见那两名女子被骂得一呆,掩着脸跑下楼,她无奈,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这酒局再也难风平浪静,“李少到底想要怎么样?”
“怎么样?”李镛阴沉沉地笑,“沈小姐,你不是唱戏的么?不愿陪酒陪笑,可以。今天这酒喝的没味,就请你在席上随便唱一出,如何?这对伶后沈梅卿来说,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梅卿直视他的眼睛:
“李少,戏是要在戏园子里听的。”
“不错,本来是该去戏园子听,可我今天就是乐意在这里。沈小姐不愿相陪,这酒喝着味道太寡,我只好拿戏文来充作下酒菜了。”

“李少要听戏就该早说。”凤卿微笑,上挑的眼梢微红,有种浸染了酒意的冶艳,“你平日老听梅卿的戏,难道不腻么?我是她师哥,好歹被人叫一声伶王,自认戏曲功夫也不差,今天这么好的机会,怎能让师妹专美于前?就是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李镛一怔,周围人虽觉此举有些侮辱人的意思,但师兄妹两人相比,元凤卿技高一筹是事实,他主动要唱一出,众人得这样的福气,哪有往外推的?便不约而同附和起哄,要凤卿代替梅卿唱。李镛见状,便无所谓地一笑,说:
“你既然自愿当这个像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请吧,元老板。”
“非也非也。”凤卿仰头一笑,余光看一眼梅卿,“像姑是像姑,伶人是伶人,对一个真心唱戏的人来说,不管在哪里唱,都是一样的。管他人怎么想,我元凤卿自有一片冰心在玉壶。”
言罢也不看众人,便一手提酒壶,另一手捏着酒盅,慢悠悠踱到窗边。窗户大开,夜间寒气扑面,顿觉舒畅,再看天上月如玉盘,清辉洒满乾坤,倒是好夜景。凤卿垂首看看楼下,又直起身,自言自语:
“今晚月色真好,恐怕广寒仙子也要羡慕人间美景,正合唱一出《思凡》。”
便随手捏个指,慢慢唱起来。
清音始发,一字百折。众人呆呆地看着他,只觉自己化作柔丝一缕,摇漾于晴空之上,忽而一阵风来,被扬得更高,一直高到九重天上,他声音不断往上提,自己便有根心弦越绷越紧,勒得胸房抽痛,却不知那根弦什么时候会断,就这样揪着,只怕下一刻立时崩溃。冷不丁,声音骤降,似乎那风的力量猛地消失于无形,柔丝无依,只得渐渐飘落,盘旋,将要达至九泉,又总难触底,就这样一直闷着,压抑着,满腔愁绪压抑到底。不知何日能解脱,人间美满,却又永远难以抵达。
听者心中不约而同地想:从今以后我再也笑不出来了,这世间竟没有一件快乐的事。他的声音是一个无底深渊,我不想掉进去,可那股奇怪的引力,一直将我往里面拽,明知道失脚下去,就是永生永世延绵不绝的悲苦,可还是控制不住。我的身体和心都不属于我自己了。
梅卿默默看着他,以夜幕为背景,满身明珠生晕般的风华,就这样融入蓝黑的天空中去,留有一抹微笑在人世间。她忽然开始心酸,张了张口,却只无声地叫了一句:师哥。
凤卿对她笑笑,转过脸去,他的声音还在月色跳着梦幻一样的舞,转圈,环绕,上抗下堕,无止境的美。街上鸦雀无声,行人纷纷驻足,朝天上张望许久,不见影踪。路边屋子里的人“啪啪”开窗,想要知道是哪里来的声音,却立时定在窗边,只有一双耳朵在热血沸腾,到后来,渐渐连开窗声也无,妓女停下和客人的笑语,所有人都在聆听,这天外传来的声音。
四马路好像睡着了。
戏终究是完了。这样紧张地听戏,不异于一场痛苦折磨,众人都松口气,傻傻地看着凤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余韵悠然,挥之不散。
凤卿洒然一笑,转而对楼底下喊:
“张大帅,听完了戏,不上来坐坐么?”
下面一阵粗豪的笑声,众人被惊醒,听见楼梯口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利落迅疾,整齐划一,再有便是一黑脸汉子被几名戎装军人簇拥着进来,正是割据于两广一带的张氏军阀,人送绰号“强盗将军”的张大帅。
众人虽知他的厉害,但想到沪派与广派各自为政,并没有多大的牵扯,也并不十分惶恐,只客气几句便重新落座。偏张大帅生性粗豪,并不计较礼节,一坐下便笑,说:
“我今天好运气,竟然听到元老板这一出。元老板,你这素衣清唱,千古一绝。”显然也是爱戏之人。
“张大帅过奖了,我这出《思凡》,只是作为下酒小菜给在座诸位添兴的。”
“笑话!”张大帅笑嗤,并不理会众人,又看梅卿,“沈小姐今天也在?真难得啊。沈小姐,你这个样子,可就不像冷月孤梅啦。这谁的主意?真是胡闹!要找女人陪,底下多得是,怎么能把沈小姐都拉上酒桌?”他因早年与凤卿有交,跟梅卿说话也很随意,“你这么个性子,凑上来,还不冻死人了?嘿嘿,我以前可是吃过鳖的。不过,我还就爱你这个调调。”
梅卿到此时才真正笑出来,心中很愉快。她瞥眼旁边面色铁青的李镛,又与凤卿对视一眼,同时笑着说:
“今天巧遇大帅,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酒过三巡,张大帅提议送梅卿回去,两位做东的主人不得已,便会了帐告辞离席,只盼座上众人尽情尽兴。
三人背影刚一消失,李镛脸色转冷,霍的拍案而起,一脸怨毒:
“沈梅卿,你最好下次不要落到我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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