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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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启二年八月十二己亥,基督一六二二年九月十六。
厦门。
进入八月中旬,天气开始转凉,但是中午时分却仍十分炎热。尤其是知了在枝头没命地嘶吼,那嘈杂的噪声惹得人好不烦闷。
在许计洋货行后院,许素心斜在树荫下的凉席上,一面享受着奴婢的推拿,一面听着账房汇报这些日子收货的情形。其实,许素心手头拿不出许多现银,奈何许家背后有李家作靠山,信誉甚好,而且那些商户的货若不卖给他就得放到烂了臭了。因此,这一个月来,他连买带赊已经备下了整整三大船的货,照许素心的估计,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年他能低价吃进**船的货。如今这边货贱而那边货贵,这几船货送过去,那得赚多少银子!
现在唯一令他头疼的,是这批货怎么运走。
本来许素心是完全不担心红毛的。一直以来,红毛和李家相处融洽,但是许兰心的提醒多少有些道理。红毛可不是开善堂的,下手也黑着呐!这批货数量巨大,说不得红毛会红了眼。这万一有个闪失,不光是他许素心就此完蛋,便是李家也得赔得倾家荡产。尤其是这次红毛的势头与从前都不大一样,近来出海的船据说全部下落不明,如今不仅是商船,甚至连渔船也时常消失得莫名其妙。许素心在海上闯荡了几十年,鼻子是格外灵敏,从这些细节上看,红毛这番有点丧心病狂了。还有另一个消息让许素心担忧,据说有一些专做无本生意的如今同红毛作了一路,这便更让许素心不得不小心行事。
上月中旬的时候薛伯泉奉命去了澎湖,但薛伯泉至今尚未回来,许素心也就完全摸不透红毛是个什么态度。现在海路断得彻底,给平户去信往来耽误时候,至于直接雇船从厦门放洋许素心也没有把握。
此刻,许素心一方面希望薛伯泉带回来好消息,一面也开始将希望寄托于远在平户的李旦。此番红毛这样大动静,平户那边不会没有消息,以李旦的眼光定然是看得出其中的商机。红毛在平户有人,他们是什么态度李旦应该清楚,若无意外他定会多派船来。而且李旦从平户发船与许素心在厦门发船有个不同,李旦那边发船都是领有御朱印状①的,红毛即便不看李家的面子也不能驳幕府的面子,不然他们在平户的商馆可要难做了。只是这些念头皆为许素心一厢情愿,薛伯泉此去,二十多日没有消息,平户那边也不见只言片语带来。眼见货物愈收愈多,签出去的欠条也越来越厚,许素心却愈发觉着不踏实了。
许素心有点踌躇,这收货的事情是不是先停一停,等平户那边有了消息再说?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坏处也甚为明显,许素心不得不为此赔上自己的信誉,这又叫他有些举棋不定。
许素心皱着眉头,看见弟弟许兰心正好从面前通过,便忍不住问道:“兰心,伯泉该回来了罢!”
那日许兰心去找张嘉策,本意请免了薛伯泉的差事,结果他与张嘉策往来说了一阵,却反倒将薛伯泉的差事做实了。许兰心却非不顾薛伯泉的死活,他这般做,一则听了张嘉策所言觉着危险不大,一则他也确实需人出去打探消息,再则,那日许兰心是说自己要去,最后却是薛伯泉拦了下来挺身而出的。
既然许兰心和张嘉策都拍了板,薛伯泉这趟澎湖一行便是铁板钉钉了。只是他竟一去二十多日杳无音讯,这多少有些让许兰心担心。许兰心掐指一算,道:“这眼瞅着该是中秋了,回来……应该也在这几日了。”
正说话间,一个小厮穿门而入,喘着粗气道:“回禀大老爷、二老爷,薛……薛伯泉下船了!”
许素心、许兰心兄弟这些日来,日也念夜也念,到今日总算是把薛伯泉给盼回来了!许素心闻说薛伯泉回来,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他推开正在给他捏背的奴婢,问道:“人呢?”
“下……下船便被张将军……带回衙门了。”
那小厮也是跑得狠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许素心听罢忙道:“弟弟,去,你这就带人去衙门口盯着,薛伯泉一出来,便立刻带来见我。”
……
之前没有薛伯泉消息的时候许素心着急,现在薛伯泉平安回来了,他反倒更不平静。上回,许兰心为薛伯泉的事情已经和张嘉策打了招呼,又送了一笔银子,现在若是要发船,水师这边想必没有什么问题。这一路平安与否,大体决于红毛的态度,再进一步说,便是薛伯泉这回带来的消息了。许素心这番为了进货,已经丢进去了数万两银子和欠条,饶是他沉得住气也难免有些紧张。
许素心理好衣衫来到客厅,背负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他正过来翻过去地捉摸,这回薛伯泉究竟是带回来的什么消息,可是这又岂是他凭空臆断便想得明白的?结果,许素心是越想越乱,也不知等了多久,又让小厮出去看了几回,直到天色将晚才总算是将薛伯泉盼了回来。
“世叔!”
“贤侄啊,坐,快坐。看茶!”
本来许素心煎熬得甚是心焦,不过在薛伯泉踏入门来的时候,他却迅速平静下来。许素心将薛伯泉拉在身边坐了,两人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几。薛伯泉吃着茶点,许素心则在一旁好言宽慰,末了又招呼他一并用了晚餐。待薛伯泉酒足饭饱之后,许素心才向他询问了此次出洋的情况。
要说凶险,薛伯泉这趟出海倒是没有什么凶险。那日薛伯泉与郭鸿泰以及两个红毛出洋,一路顺风顺水便到了澎湖。红毛对薛伯泉的到来十分欢迎,招待起来也十分周到,即便红毛后来知道他只是个传话的商人,也没有稍加刁难于他,那红毛的首领仍然与他谈了一些通商互市之事,并修书一封请他带回。
红毛与朝廷之间的这些烂账许素心并不关心,只要现在不要打了起来就好,许素心关心的是红毛对李家的态度,这可关系着几十上百万两银子的生意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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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御朱印状,万历二十年(倭文禄元年,1592年),丰臣秀吉为促进贸易,颁发了盖有朱印的贸易许可证,时称“御朱印状”,领有“御朱印状”的贸易船称“御朱印船”,此法为后所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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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世叔,小侄听红毛说,他们这回来还是想和咱们做生意。至于出海的洋船,红毛说,只要不是去吕宋,或者与佛郎机没有关联的,他们一概不管。而且,红毛说,欢迎咱们去澎湖与他们交易。”
许素心闻言,心里的担忧立时去了大半。他这一批货是从厦门发船到平户去,照红毛的说法他们应该是不会为难了。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倒好办了,许素心甚至开始捉摸,是否不必等李旦那边派船来接货,他直接就从厦门发船好了。许素心觉着如此可行,但是出于谨慎,他还是向薛伯泉又做了一番确认,道:“如此说来,这一趟去平户应该是妥当了!”
却不料薛伯泉竟吞吞吐吐道:“是这么个说法不错,只是……
薛伯泉这么一个反应,许素心方才刚刚转好的心情便受到影响。许素心略一皱眉,道:“有话便说,只是什么?”
“世叔,恕小侄直言,这番生意……只怕不好做啊!”
薛伯泉愁眉苦脸道:“红毛是这样说不错,只是小侄这一路来回,路上也遇到了两回红毛船,那是全然不讲规矩啊。那个叫雷也山的夷酋说,只要不去吕宋,不与佛郎机有关他们便不管,其实却是另一回事了。就侄儿所见,洋船出海,但凡叫他们遇上,便是人货不留啊!小侄可是瞧明白了,这帮蛮夷,当真是贪得无厌,咱们这么多货,可保不准他们会不会下黑手哇!”
薛伯泉这话说的实在,刀子握在别人手里,许素心也不敢放心。却又听薛伯泉说:“世叔,还有一件事,小侄得给您说了。”
“讲。”
“这番在澎湖,小侄见了一人。”
“哦?何人。”
“郭鸿泰。”
“郭鸿泰……那个给红毛做通译的?他不是与你一路出海的。”
“是。这个郭鸿泰是与小侄一道出海,只是到了澎湖,红毛便又派他出去传信了。直至小侄回来之前,这才又匆匆见了一面。”
许素心见他说得谨慎,想必此中另有隐情。他便暂停了话头,让许兰心亲自到门外盯着,以防有人偷听,这才让薛伯泉继续。薛伯泉也是有些紧张,他舔舔嘴唇,道:“那日,小侄见了郭鸿泰,他似乎知道小侄与世叔的关系,便将小侄拉到一旁,对小侄说……
薛伯泉说到关键处,却忽然打住了,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吃了一口,这可让许素心等的心焦,催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说……他说月初前后,少东家的船……被……被红毛劫了!”
“什么!”
方才薛伯泉泼冷水的时候,许素心的便觉着有些沉重,又见薛伯泉这般慎重,他便猜到出事了,却不料竟如此出乎意料。
薛伯泉的话,晴天霹雳一般惊得许素心一跳,当下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他绝不怀疑这消息的真伪,以李一官离开福建的日子,以及船队的一般行程,李一官若回平户,也就是月初那几日路过福建外海。许素心甚至不问红毛当初为什么对李家动手,因为红毛的行径已经让他们和李家站到了敌对的立场。此刻,许素心手里的生意甚至都不是最重要的。最为要紧的是,若是李一官遇难,那李家的前景可是暗淡无光了。许素心想到这里,便已经有些不寒而栗,他可是明白李家倒台之日便是许家倒台之时!
顷刻之间,许素心身上便似水洗了一般。好半晌他才慢慢回过神来,许素心瞥见薛伯泉似乎意犹未尽,他耐着性子坐下,道:“少东家……究竟如何?”
“世叔莫慌!”
薛伯泉这才说道:“郭鸿泰说,红毛夷酋派他去给红毛船送信,他在一条船上,见红毛抓了许多人正在放风,便多瞧了一眼,结果发现少东家也在里面……
“等等,这个郭鸿泰是何方神圣?他怎的认得少东家?”
“哦,他是澎湖的一个商户,有条小船,之前往来这边与大员。他自称红毛到来之前,曾来中左办过一批货物,正巧知道少东家去了吕宋。他又说,他在大员时,曾与少东家有过一面之缘,故而有些印象。
他见有人与少东家肖似,便去打探情况。结果红毛说,他们正巧是六月底前后,劫了一个吕宋北来的船队。一共两条船,他们抢了一条跑了一条。诸般情形相互印证,他是以认定,少东家就在那红毛船上。”
“后来怎样?”
“红毛现在澎湖修城,正抓了人去做苦力,他们抓了少东家,想必也是这般打算。郭鸿泰既知少东家落难,便寻了一日夜里,悄悄将少东家放了,让他们乘了一条小船逃走。
至于后面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了。当时海上正起大浪,数日后,郭鸿泰便另外搭船回澎湖了。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小侄,是要我带给世叔,以便我们早日查访少东家的下落。不过,小侄临行前,并未看到那条掳了少东家的红毛船入港。这大海茫茫,一条小船跑了一夜,又到哪里去找,想必少东家已经脱险了。”
听到这里,许素心完全冷静下来。李一官这个人,许素心是知道的,胆大心细,颇有头脑,武艺高超,海上的经历更是丰富。既然郭鸿泰帮他逃了出来,十有**已脱险了。至于为何一直没有李一官的消息,此刻倒不必深究。
许素心心道,红毛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李家在南北两洋也有些名头,李一官这次出来,又是拿了御朱印状。不看僧面看佛面,红毛怎么连李家和幕府的脸面都给打了!红毛难道不想在东洋做生意,还是红毛以为能将李家、倭国乃至大明都一口吃下?
郭鸿泰给薛伯泉说得粗糙,薛伯泉自然给许素心说也精细不了。许素心无法判断红毛打劫李一官是有心而为,抑或是无心之失。但是,不论如何,李家和红毛之间必将掀起一阵狂风暴雨,而他的这几大船货物也便命运堪忧了。
许素心不曾想到事情竟是如此!薛伯泉的消息狠狠地打击了许素心,他颓然坐下,默然想了一回,却生出孤注一掷的心思。许素心猛然抬头,说道:“少东家遇难的消息,你还给谁说了?”
“回世叔的话,小侄知道事关重大,并不曾同第三人说过。”
“好!此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同任何人说起。你这便回去,明日,货价再压低一成。”

“全凭世叔做主!”、
……
许素心在厦门忙碌的同时,李一官则带着二十名陈村子弟离开了陈家村。
行前,陈老爷子的这个要求着实让李一官有些犹豫。这回出海颇为不顺,目下红毛犯边,水师关防比从前严了许多,对于如何能够尽快回平户这件大事,李一官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他本来打算悄悄地去厦门许素心那里看看情况,若能从海上走便直接出海,不然便绕道杭州下海。
若是只有他们兄弟四人这路子倒也行得,奈何带上这二十号人手便有些招摇了。衙门的官差向来是欺上瞒下,遇到海警往往是要杀良冒功的。李一官等人甚至连良民尚且不算,若被人盯上岂不更是危险!若是平日,李一官便是见了张嘉策也敢拍拍桌子,奈何他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人家真的要拿他开刀,他李一官也只有认命的份。所以李一官虽碍于情面带他们出来,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这一行的安排,他也不得不有所改变。厦门自是去不得了,这么多人出出进进,难免被被衙门盯上。船倒是有一条,奈何红毛船便在附近海上,靠郭鸿泰的那条小船,出了海也是送到人家嘴里。李一官想来想去,决定直接北上,去杭州找船下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海上的那股红毛倒是乖巧。他们吃了亏后,并没有兴兵来犯,只是停在海上也不走了。村民们已经安全撤离,如此,李一官离开的时候好歹有一件事可以略为放心。他打定主意,出去之后便想办法给陈家村送些银子和米粮来。行前,李一官又特意叮嘱陈老爷子一番,告诉他即使红毛船走了也要等上三五天再回去。至于回去之后也不能放松警惕,四处要部下岗哨,一有风吹草动便赶紧躲避,然后李一官又亲自交代了几个青壮如何布哨,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这些跟随李一官出门的子弟,多是十六至二十岁之间年纪。相对而言,这些青年比较伶俐,骨子里又有一股冲劲,有几人还曾跟随林福放枪诱敌。为了行事方便,李一官将这二十人五人一伍,分别由自己和李忠、林福、张弘领了上路。李一官一行人,随身带了一些口粮,但是陈老爷子送上的银子,李一官一文未取。陈家村如今也是困难之时,那些银子更是紧要,至于他们这一行人囊中羞涩反倒没有什么。不过,李一官带走了所有的火枪,有这些东西垫底,他便不愁找不到富户借粮,而且出海船资他也打算顺道找家富户筹措。
李一官一行人离开村子,沿着道路前行,一路走一路指导陈家子弟一些拳脚功夫和火枪的点放法门。如此,他们白日行路,晚上便露宿野外,两天下来也走了百余里地去。他们沿途也经过了几个村子,因为身上还有些口粮,而且这里距离陈家村尚近,所以李一官并未做出任何冒险的举动来。
这一日,他们已经离开陈家村二百里地了。眼看前方又是一个村庄,李一官便盘算着他们已经露宿多日,应该叨扰一下,找几间房子过一夜休整。这家村子却好说话,李一官等人少,便找了两间柴房给他们过夜。
连日赶路,李一官等人均有些疲惫,稍加收拾就早早安歇了。谁知夜里变故陡生,突然之间,村子被一大伙兵丁包围,那般兵丁冲进村子,不由分说便将李一官等人从睡梦中抓住,看管了起来。
要说这屋漏偏逢连阴雨,真真是怕甚么来甚么!好在进村前李一官为了避免麻烦,已将火枪和弹药都藏在村外的一处地方,打算离开的时候再去取回,不料这却救了他们一回,不然,他们这一大帮人被人发现身上藏有火枪,那可真是没有活路了。
李一官是在睡梦中被人拎起来的,待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被关在一起的并不止有他们一行。这间院子不大,内里竟密密麻麻关着数十个青年,一个个也都是满脸惶惑之色。要说李一官都是些狠角色,想他们虐杀红毛可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奈何此时他却紧张的心底发虚!李一官想要逃跑,只是眼见外面有大队兵丁把守,自己赤手空拳那是逃无可逃。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寻人询问缘由。在场的多是被突然抓来的良民,李一官先问了几个都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倒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说了一句话,让李一官明白了处境。
“抓丁?”
李一官初闻此言还有些不解,转念一想却是明白了!之前在陈家村的时候,李一官已从红毛口中得到了一些情况,原来这伙红毛都是从南洋来的,他们一行十多条大船,已经占了澎湖,打算逼着朝廷割一个岛子给他们落脚。听说这是水师抓丁,李一官立刻想到自己被劫一事与他在陈家村的遭遇,他便揣测红毛这回事情怕是闹得大了,朝廷已经有了动武的打算。
李一官在海上跑生意,少不得同水师打交道,福建水师是个什么底子,李一官还是明白的。水师缺员严重,现在这要打起来了,当然得抓丁充数!不过,李一官估计这回红毛自称来了十多条船,凭水师的底子怕只能疲于奔命了。
李家在衙门里被列作海盗,至少在道理上他们朝廷意欲剿灭的人家,但是李一官这样飘落海外的人,对大明的情感却又十分复杂。他们一头受到朝廷的歧视与打压,连李旦都要躲到平户去,以逃避朝廷的抓捕。但是,他们另一头却以自己是天朝子民出身而自得。大明朝廷蔑称东瀛为倭,称尼德兰人为红毛,李一官等人也是如此。面对异族,他们的内心总是充斥着与生俱来的强烈优越感,所以,李一官听说红毛想强占大明属土,他一时失神,居然忘了在朝廷眼里他们也是不入流的海盗,反倒义愤填膺地对红毛破口大骂起来。
当然,李一官心里对朝廷感情复杂,但现实却是残酷的。可以想见,如此一来,他返回平户的事情,八成又要耽搁了。
家族里争权夺利,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这么一想,李一官心下不禁有些着恼,又开始怨愤起朝廷来。他在心里骂了一圈,随即自嘲地笑了。想不到,他堂堂海盗头的儿子,竟然鬼使神差被朝廷抓了丁。嘿嘿,若是立了一番功劳,再混个将军当当,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这些离奇古怪的想法,叫李一官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李忠等人都是忧心忡忡,见李一官竟然还这样开心,他们都是心下不解,于是出声询问。这里人多嘴杂,李一官也不好将这番荒诞的想法说出来,便道:“无事,只是想起些好笑的。罢了,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瞧一步罢。”
李忠几个情知李一官定是想到了什么,但他不肯说,他们便也不好再问。不过,李忠几个脑子里也是转着跑路的念头,可惜这院子被兵丁们看得甚紧,却也实在没有可乘之机。
他们就这样在院子里等了半宿。其间,不断有人被送进来关押,到天光前后,这里已足足关了上百人,只是其他人大多是零星被抓,像李一官这样二十几个人被连锅端的情况倒是罕有。好在那些兵丁忙着拉丁,也没功夫来一一审问他们来历,如此这般,李一官等人在后半夜倒是勉强打了个盹。
这帮兵丁显是有备而来。他们夜里突然包围村庄,把守各个路口,然后一家一户梳理一遍。最后清点人数,统共抓了二百多个青壮,关了满满一个院子,到天光之时,村里差不多所有的青壮都给官兵们理一个干净。这时,便见一对兵丁开进了院子。他们将院子里的二百多号人成行成列排好,便有人摆上桌案,取出了文房四宝。接着,一个书吏坐在桌后,二话不说便开始登记造册。
这兵丁里哪有识得李一官的。到了他报姓名,李一官脑筋一转,报上李国助三个字。这比李五像样子些,且不暴露身份。李忠、林福、张弘则分别报了李进忠、林贤和张耀祖三个名字。至于身世也是随口编排,只说是路过此地。其实李一官等人的来历颇有些问题,不过这帮抓丁的显然不把李一官等人当一回事,并不查问很多,只叫各人挨个上前报了姓名、来历诸事,一一做下纪录便了。
待到中午时分,众人皆已饥肠辘辘。院门便再次打开,一帮士兵簇拥着两个军校打扮的汉子进来院子。当中的一个汉子也是身量不高,他约摸四十有余,满脸沧桑之色,从穿着上看应该是这帮人的头头了。在他的身边是一青年军校,那青年略高几分,大约不到三十的年纪,面目略显臃肿,似因休息未足,两只眼睛均有些浮肿。
李一官等一众二百来人,在士兵的指挥下,歪七扭八列了队。方才在这里负责登记的那书吏也跟着进来,在那两个军校耳边说了些甚么。便见那青年军校上前一步,高声道:“呔!都听真了!今,红毛犯边,奉张大帅令,募兵御敌!尔等有心报国,自愿投军。即日起,尔等便是水师的人了。”他说着,将那中年军官让出前来,道,“这是蔡爷,日后,尔等便在蔡爷麾下听差。吃的,用的,均是蔡爷的恩典!尔等务要遵从将令,奋勇杀敌,实心报效,不然军法无情!”
那青年说罢,便扭头看了看蔡姓将领。那蔡姓将领却不言语,目光将众人扫了一圈,只随便点了点头竟此离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李一官是带过队伍的,瞧那姓蔡的装模作样便心下了然。边上张弘的面上却尽是鄙夷之色,待那班人出去了,张弘咧着嘴朝门口啐了一口唾沫。李一官白了张弘一眼,道:“有种方才做甚么去了!安生呆着!”
这些兵丁将村子梳理一遍也需要不少时候,加上登记、训话一般事情做完,已是正午时分了。那班人刚才出了门,便有几个火头军进来,挑了四只大木桶摆在院子里。那里面有两桶粗粮制的饼子,另外两桶盛的是不见半点油星的菜汤,味道直同刷锅水一般。自昨夜用过一餐,李一官等人已饿了大半日光景,身上干粮也早被收了去。此时,众人都已是饥肠辘辘,却哪里顾得上挑剔。见到有食物送来,院里的二百多号汉子蜂拥而上,不多时便吃了精光。
放下院子里的事情不提,却说这领头的军汉离开院子,径直进了一家富户的院子。皇明以文驭武,这武将在文官面前是抬不起头来,但是在一般小民百姓面前,却也足够作威作福了。
院子里早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虽不说如何奢侈,却也是海鲜山货一样不少,着实算不得寒酸了。
这打头的军汉叫蔡应世,乃福建水师浯屿水寨里的一个哨官。那青年叫蔡君及,却是蔡应世本族侄子。蔡应世是世袭军户,在军中混迹多年,四十岁上才混到哨官的位置。按照大明的兵制,总兵以下,有参将、游击、都司、守备、把总等职,然后才是哨官,再下面便只有队长、什长一类芝麻绿豆大的位置了。
红毛犯边,水师不能不有所准备。为了备战,蔡应世奉命出来抓丁补充人手。按照朝廷兵制,哪一层将领麾下该有多少兵员,这都是有数的,只是如今兵制败坏,却也说不上什么规矩了。蔡应世这一哨,本就是操火舟的卖命活,平日不打仗也便罢了,真要上阵,他们却是要冒死冲锋的。蔡应世平常少不得做些吃空饷的勾当,一般巡海或者打打不成气候的小股贼盗,他手下的百十号弟兄倒也就足够了。可是这回是同红毛开战,红毛船坚炮利,可是非同小可。这放火舟本来便是个要命的活计,在这个节骨眼上蔡应世无论如何可是不敢吝啬了。
在他之前,水寨已经出来抓过几次丁了,水寨附近的青壮也被拉了不少,尤其是好用的人手大体已经被扫荡一空。为了拉些像样的人手,蔡应世于是决定稍微走远点,也该着李一官运气差,这回正好撞在了蔡应世的枪口上。
显然,就蔡应世来看,这次收获颇丰。出来寥寥数日,他便先后已经拉到了三百来号精壮,回去挑挑拣拣足够用了。而且到目前为止,这番出来诸事顺利,蔡应世这顿酒也吃得十分舒心。这间宅子的主人早已被赶到了后院去,前面只留下几个使唤的人手小心伺候。蔡应世开心吃了酒,一面吩咐族侄蔡君及去筛选人手,自己却抱着这家户主房中最水灵的一个小妾,摇摇晃晃便下去休息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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