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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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安邑的人们放下了不离手的武器,松弛了疲劳的筋骨,沉湎在睡梦中。他们虽是枕刀而眠,这片土地还是迎来了一日一度的短暂安宁。
只有襄垣一个人醒着,他躲藏在铸冶场的角落里,双膝间摆着个不大的铜盆。他在三面张起几件冬日穿的厚皮衣,衣摆垂下来挡住火光的流泻。襄垣不愿让人看见自己正做的事,铜盆里窃窃地只盛开着一朵细小的火焰,微妙地变幻着华彩。

襄垣穿着猎衣,腰间的皮囊中塞肉干,身边除了几叠画满灰黑符记的薄木片,就是一柄黑色的短刀。他左手紧握着刀,右手拈起几张木片,悬在铜盆上方,手指微微颤抖,犹豫着不肯放下,仿佛面临无可挽回的决断。
星斗升沉,时间正一刻刻移动,襄垣的手停了太久,始终既不能进,也不能退。

这时火焰突然高扬,乘着墙角透进的一道冷风,它跳跃起来,扑向襄垣的手边,木片被火舌一燎,边缘立刻就焦黑卷曲,襄垣一缩手,木片掉进铜盆里,火焰啮合几下,就把它们吞噬,吐出淡淡的黑烟,然后火光又卷向他手边,像是驯养的小兽正在乞食。

襄垣此时脸色释然,没有留恋地把薄薄的木片陆续投进盆里,眼看它们变成白茫茫的灰烬。
他抓几把备好的沙土盖灭余火,又凝视一眼,轻轻地起身出去,绕开仍在酣睡的几名工匠,跨出铸冶场的石门。

屋外漆黑一片,天上似是布满乌云,遮掩了星月的清光,襄垣的脚步最后停滞了一次,再跨出去时,身影融入了黑夜中。

“襄垣!”

襄垣睁开眼睛,一时恍惚地以为自己仍走在逃离安邑的那个晚上,背后传来的喊声使他的心骤然缩紧,背上滚过一阵寒栗。他右手习惯性地滑到腰间,去握紧他的刀,但他摸了个空。这时冷丽如银箔似的一片月光滑入他眼角,他忽然回过神,想起自己在合水,正做了安邑的阶下之囚。

铿锵的衣甲声传近,来人手里拿着火把,火光照亮了他的眉目,长发蓬乱,浓眉堪堪连在一起,压着深黑的眼睛。衣上沾着红褐色的痕迹,被风吹开的粼粼月光下变成斑斑洗不净的污浊。身材十分高大,几乎要盖过襄垣一个头。

“蚩尤。”
襄垣沉声回应,声音听起来很艰涩,像是不善说话的人勉强吐出的音节。

蚩尤拆下墙上将尽的火把扔到地上,换上自己带来的新火把,这才转过身看着襄垣。

一时间两人僵持着没有说话,铅一样重的沉默灌注在空气里。
“这刀还给你,”最后蚩尤像想起了什么,走到屋中唯一的一张木桌旁,将黑鞘的短刀推在桌心,“不靠这刀,你多半到不了这里,我们也见不了面。”

襄垣走近,毫不推让地拿起刀,手指触到刀的一刹那,他心里觉得稳当一些,不再不安地妄想联翩。

定定神,襄垣的目光似才凝聚起来,缓缓地说:“蚩尤,你来,要问什么?”

蚩尤的眼睛望着他拿刀的手,低低的一笑,说:
“襄垣,要拿着这把刀,你才能不畏畏缩缩地说话吗?走了五年,没想到你还是老样子。”

“我们虽然是兄弟,”襄垣深深吸着气,“你是安邑第一的勇士,我生下来就体弱,差点被扔在后山自生自灭,长大了,族里人人都可以欺我,没有 可仗恃的东西,我的确不敢昂首说话。为这事你斥责过我多次,我也至今没能改掉。”
“五年前你和谁都没说,就偷偷逃走,临猗气得不行,我觉得很好。你从来都没离开过族里,该打猎的季节,大家连着出猎六七天,你害怕从不肯跟来……”
“那样的出猎我只在成人那年和你一起去过一次,结果不但一无所获,还险些被逃窜的野兽伤到丢了命,靠你救了我一把,结果还是害得你受了点伤。这些陈年的旧事,安邑族里没一个人不知道,你今天过来,就是来怀念这些旧日的兄弟之情吗?”
“五年里没有你的消息,我当你早已死了,你从来胆小,体质也抗不住冷热变化,死在外面也不奇怪。可我曾想,不管为什么,你敢一人出逃,就算踏出安邑的石墙一步就死了,也不愧是我的兄弟,”蚩尤目光凛冽,“我要和你叙,也是叙这种兄弟之情。”

他粗哑着声音继续说:

“这次见你活得好好的,我低估了你,但也很开心,总以为你经历艰难,实打实地配做我的兄弟,”他甩一甩头,“可是刚才我看到的,和以前的襄垣没有变化。”

“蚩尤,这刀出自我的心血,是我铸冶之术的极致,在安邑,我能稍胜于人的,也只有铸冶之术,这刀当然就是我立身的倚仗。凡人都有些离不开的东西,譬如你哪天老了,齿摇发落力气不再,就会明白我的心情。”
“不用说了,这世上绝无我需得倚靠的人和物。玄夷和临猗都说这刀甚邪,是极大的祸胎,刚才我拿着这刀时也略有所感,你用了什么样诡异的铸技,这并不紧要,天下万物,有什么不可取,只是凭借外物立身,不是我对你的期望,这天下万物,又有什么不可放。”

“蚩尤,你自然是不世出的英雄,”襄垣不再争辩,“不能以为众人都能和你一样。”
“你并非众人……”

“已经说了,不要再叙这样的兄弟之情。长夜易过,你的来意绝不在此。如果只是想要用往日的情分来打动我,那这事做得多余已极。”

“好,”蚩尤点头,“那我就直接说,襄垣,你肯不肯回到安邑去。”
“果然是这句话吗?”襄垣冷笑,“临猗已经去见过你了?”

蚩尤一愣:“这关临猗何事?”

“他既已决定将我拘在安邑,你何必要再来问我?”

“这不是临猗的意思,这是玄夷想问你的话,我也想听听答案。”
“玄夷?”襄垣回想起与合水部人押在一起时,看到的那个瘦小的年轻人,他在挥手之间,淡然地决定他人的生死。“就是那个说要找出铸刀人的?”

“不错,他在祭具室中看到这刀,立刻就说这铸刀人如不能为我安邑所用,而投奔别的部落,就将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襄垣忽然笑了一声:“他算是我的知己了。听这名字不像我部所取的,倒像是南方部落才有的。”
“没错,玄夷是你走了以后,流落到安邑来的外乡人。不过他在安邑留了三年,又助我们来到中原,大家看他就和族人一样了。”

“这么说来,他真是和我有几分相似,一样离乡在外,不过我过得不如他,”他盯着蚩尤,“现在这玄夷,是你的心腹手足了?什么为他人所用,必将成为大患的话,恐怕是他推己及人的想法罢。蚩尤,你代他问的这句,不妨也可以问他。”

“襄垣,玄夷留在安邑的用意,我无意知道。现在问的是你。如果你肯,等我们再搜集些粮食,便可让你一同回安邑去。”

“如果我不肯?你能让我离开?临猗和玄夷能让我离开?”
“你要是不肯,就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踏平这中原。”

“这是你和玄夷给我做的安排?”
“玄夷希望你回安邑去,我想你留在这里,这次大旱,是我们安邑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想你错失。临猗常说祸福相依,也有道理。”
“我既不愿回安邑,也不想看你们成就伟业,我的铸魂之技尚未成功,只想四处游历,完成这前所未有的铸技。但如今一身尚不自由,这些也是空谈的后话,你们已作了安排,何必再来问我,不如去问临猗,我的前途,能和你们一争的是他,而不是我。”
“临猗刚才来,和你说了什么?”

蚩尤听襄垣说的话,句句离不开临猗,他再迟钝,也觉得有什么不妥。临猗时时与他意见相左,他绝不欢喜,往往只是碍于他祭司的身份。没想到襄垣的事上,仍险些被他捷足先登。

“我私逃安邑,他身为祭司,理当处罚。”

“处罚?”

“明日他会见你,告诉你他这决定吧。”
“照临猗的脾性,我也想到他会这么做。以前我怕你被他找到,落在他手里,他这人不懂变通,白白叫你吃苦头。不过现在来看,无论你去留如何, 他这关不得不过,放心,一切有我,肯定能保全你不受什么重的处罚,余下的就是被他念几句咒,祭司的祷告要是有用,众神要是不聋不哑,真的好端端活在洪涯境里,这大旱也不会长年不退。我也知道你信符书咒力,却从来都不信众神,常说三皇不过是人的臆断,古往今来只在云上,从来有人祭,有人颂,无人见,无人知,和捏造的精怪没有不同。”

然而他看到襄垣的脸上亮起神秘的光采,好像胸腹间有一盏灯,光辉正从他体内透出来,他的眼睛黑得幽深难测。

“蚩尤,你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渡过长流水的。”

“你好端端地活着,我不必知道。”
“你手下的玄夷也没想过,整个合水都没有食粮的时候,我一个被视为罪人的外乡人,还能活下来,甚至有余力安排逃跑的计划?”

蚩尤呆了一下,老老实实回答:“没想过那么多。”

“就算临猗,也没有怀疑过,我这样软弱无用的人,会不会早已死在看不见的地方,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魂魄。”

蚩尤险些跳起来,他立刻伸手按着刀:“你到底要说什么?”
“放心,我还活着,还是人,但和你们已有些不一样。”

“你说,哪里不一样。”蚩尤上下打量着他,觉得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弱,“我听不来拐弯抹角的话。”

“我走到长流水边时,心里已经绝望了,我从来没看见过那样宽阔的河,好像把整个天空都映在水底。那时我刚把能吃的都吃完,再等下去,体力只会越来越衰弱,也不可能等到这河干枯。”
“难道你就这样游过去?”

“不错。”

蚩尤有些钦佩地看着他:“了不起。”
“那是绝路下毫无办法时的办法,本来是行不通的,我记得没有游开多远,眼前就开始发黑,紧接着什么都记不得了。醒过来的时候,却已经到了对岸,那时正是黄昏,太阳在我身后霞山。”

蚩尤有些不想听下去了,他觉得襄垣是不是疯了,沉湎在幻想里,编造不着边的胡话。但蚩尤想着,他又是的的确确过了长流水的。正犹豫间,襄垣又说下去。

“我很惊讶,以为自己死了,但是我又感到饥饿,没东西吃,就趴在地上,咬装过干肉的空皮袋。”

当时的饥饿感好像随着回忆回到他体内,蚩尤听到襄垣的牙齿轻轻地磨动。
“然后我看见有人走过来,我认不清楚他的脸。他扶我起来,问我是不是饿了,就拿了像米粒一样的东西给我吃。那东西是煮熟的,味道和米饭没有两样,但是要大得多。”
“你知道有多大,”他比划一个轮廓给蚩尤看,“有两肘那么长。”
蚩尤隐约地知道襄垣要说什么,但又不敢相信,在他的生涯里,诸神之说不过是风里飘絮般浮荡无据的传说。

“那个人告诉我,这米粒叫木禾,吃了可以整年不饿。你明白了,为什么这大灾里我还活着?”

“你想告诉我,那人是从洪涯境下来特地救你的?”
“他穿布袍,拄着木杖,你该知道他是谁了吧,临猗和我们说过无数次诸神的故事。我问他是哪里部族的,以后好去谢他。他说了自己的名字,他是三皇之一的神农。”

“襄垣,这不是你饿过头做的梦吧。就算有人救你,不见得会是神农。”

“但我吃了木禾,的确从此不饿,连临猗也未必知道这东西,凡人不可能随手拿出来。”
“襄垣,你与其和我说神话,不如好好想了来告诉我,这人是哪个部落的。”

蚩尤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几分相信,他记得临猗曾说,神农遍行天下,尝百草救济众人,如人能有幸遇到一位神袛,最有可能的就是他。
“眼不见,不为实,你不信我的话,也是理所当然。对我而言,众神之存在,终于被我亲身所历,我再做任何事,就不能不考量他们的影响。所以我说 不是为了说个奇闻供你消遣,如果为了处罚我的私逃,临猗书文上告众神,夺我铸冶一职,让我从此再也不能铸出利器,我多年费的苦心,就会功亏一篑。”


蚩尤大笑:“即便有神,谁来管你这些小事。”

“我的生死也是小事,人皇尊贵,却偏偏做了这件小事。由此推算,我又怎么敢冒险。”
“襄垣,你真和玄夷一样,弯弯绕绕想得太多,从我进来,我们前后说了那么多话,你还是不愿意说出你真心的打算。你是我的弟弟,玄夷想让你做什么,临猗想让你做什么,你不愿意,他们怎么想都成不了。”

“你不怕我真像玄夷说的,日后帮助其他部落,和安邑为敌?就像他那样。”
“玄夷说的时候我挺怕,我脑子不如他管用,他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就像真的。不过他一不啰嗦,我就知道没什么可怕,就算你与安邑为敌,安邑还有我在!”

蚩尤神情冷峻:“尽管来试试看和我为敌。”

“好,不愧是蚩尤的器量,我放心了,”襄垣微笑,“我可以告诉你,我真正想做的一件事。研习铸魂之术,离开安邑,或者倚仗手里这把还不完善的刀,现在我所做的事,都只是铺垫。”

他一直黝暗的眼睛明亮起来,自身就像是剥落了铁锈的利刃,闪现出凌厉的锋芒,一瞬间,他和蚩尤的身影无比相似。
“我要铸成这世上从未有过的利器,日后人们会奉它为百兵之长。它能劈开山岳,斩断雷霆,上至天神,下至幽鬼,都不能一触它的锋芒,它一出炉,就是天下至凶至厉之物,无人可以掌控。它会被称作“剑”!你的力量烟消云散的时候,我的剑还会流传在大地上。我一旦铸成剑,就永远胜过你一回。”

“胜过我就够了?”

“够了。”

“你所说的剑,你也不能掌控?”
“凶剑噬主,或许剑出炉的时刻,就是我的死期。”

“襄垣,那你现在四处寻找的,是自己的死路。”

“不错。”
“为着胜过我就够了的目标,不觉得可惜?”

襄垣神色平静,淡然道:“只要你做三界中无人能敌的胜者,我就不可惜。”
“好!”蚩尤纵声大笑,震得火把簌簌地落下几粒火星,“走吧,就去铸你的剑吧!”
“你的剑铸成,我一定会将它收在手中,为我掌控。襄垣,这就当是我们兄弟的一战,你一心要胜过我,我也不打算输给你。”

“跟我来。”蚩尤率先迈步,推开屋门,偏移的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纤长,直落在襄垣脚前。远远地,巡逻的守卫向他行礼。襄垣冷冷笑着,踩过那个影子。

“玄夷和临猗多半会派人守在门口,我送你出合水,你要走哪一方?”
“西。”

“你吃过木禾,又有这刀防身,我不担心。一两年内,我和安邑的名声,定能传遍四方,你听到时,记得不要让我等太久。约战不赴,人所共弃。”

“就算只剩一魂一魄,我也会把剑带到你面前。”
他们互相对视一瞬,觉得话已说尽。蚩尤突然靠近,扣住襄垣的下颌,向右拧去,伸手抚摸了一下襄垣左边脸上深深的伤痕,那是为了不被安邑人认出,襄垣亲手划在脸上的。

“去吧,”他说,“知道留你不住。”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另一边,玄夷半倚在壁上,喃喃地道:“果然,蚩尤只是蚩尤,并没有做安邑首领的自觉……也许安邑到最后,也会变成可有可无的一物吧。”

他叹着气招招手,忽然就有个影子贴到他身边。
玄夷问:“陵梓在哪里?”

夜寒深重,安邑的军士们拆了木棚,在各处垛起高高的火堆。他们也不在意没有愈合的创口,匆匆撕下披甲,一式的长刀都放在右手边,围坐成圈高声谈笑,说着取了合水以后,又该向何处行进,或是赞一声中原的富庶,一个不大的边陲部落,也藏有自己从未见过的珍奇。偶尔轰然的笑声冲起,依然 豪气纵横,没有被艰难的时日和日渐无望的归乡之情磨得胆怯,向隅对泣,终归不是安邑人的本性,哪怕只在一瞬,他们挥去深藏心底解不开的愁绪,转而互相鼓舞,希求凭自己博得明日成功。他们并没有喝过后世所谓的烈酒,依然像是有火苗贯穿着血管,人人脸颊醉红,脖颈上的筋脉明显地跳动。

襄垣停住脚步。

北斗星群的光芒笼罩着他突然顿住的身形,像是一张白银铸成的薄薄剪影,衬着广袤的黑夜。
他并不确定该走的方向,只刻意偏离西方,也不走那些被合水人来往踏出的小径。脚下经过的,都是荒林枯草,掩没了他的足迹。他以为走出很远, 偶尔回头,却还能看见火光暗淡地隐现在枯死的树木枝叶间,安邑人们的笑声比火光传得更远,清晰地扣响耳际。

他很熟悉这样的笑声,以往每一次倾族而出的狩猎成功,全族人无分长幼,便围坐欢宴,分食猎到的第一头野兽,一滴滴金色透明的油脂滴落火上,激起丝丝的青烟。每逢此夜,总是火光高扬,洞彻夜空,映地璨然的明星像是冶炉壁上红透的铜钉。那些古怪的奇兽并没什么鲜美的滋味,可他记得那时自己坐在临猗的身边,看着这个素来冷静从容的祭司眼中慢慢渗出些许的热情来,辛商拉着蚩尤炮制他猎得的小野物,随手抓过散落的木块朝自己掷过来,上面带的火苗堪堪擦过头发,辛商一脸兴奋,等着看自己惊恐地跳起来。整个夜晚似乎短促如高声的一笑,又似乎绵长地夺走了白昼。然而这样的夜晚不会再有了。
他心中升起一阵细微的苦意,好像目睹着整个天地缓缓离自己远去。

“安邑……”他不由自主地吐出这个名字,带着眷念,很久以来已经被他弃绝了的这种感情毫无征兆地复苏,突然操控着他的嘴唇。

“襄垣!”

如同响应他一般,身后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严厉。

襄垣猝然转身,握紧手中的刀,目光闪动,迅速地扫向四周,像是被空弦所惊的飞鸟,心中充满警觉。方才的温情突然飞散,恍惚地如一片过月的云翳。
“谁?”

他先是感到一丝未洗净的血腥味逼近,随即一个人影从深黑的树丛中凸现出来,脚步沉重匆促,分开交错的枝条向他走来,枯枝兜刮在那人的肩甲上纷纷碎裂,发出刺耳的声响,右手扶在长刀锷口,仿佛整条臂膀和刀连铸成一体。这个姿势襄垣非常熟悉,安邑的成年男子即使不佩刀,手也会习惯性地虚悬在那处……除了他自己。
那人的脸被澄澈的星光一点点照亮,他神情焦躁,却隐隐带着真心的关切。

襄垣认出了来人。

“陵梓……”他镇静下来,“你要来杀我吗?”
陵梓愕然望着襄垣,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做这样的揣测,甚至不由自主地去望手里的刀,以为自己走得慌张,抓了未曾入鞘的刀赶来。他落下视线,却发现襄垣也正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手,目光阴郁地跳动。

陵梓心中漫过一阵酸楚。

“我不会杀你。”
“我离开安邑的几年里,凡是来追我的人,都是想杀我。”襄垣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语气中并无对自身的哀怜,眼神也没有移动。

“我的刀,安邑的刀,绝不会指向一族同胞。”

“你是我知道的最喜欢说这句话的人了。”

“你是和我们一起的安邑人。”
“我记得,但也算不上什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我已经离开安邑。”

“所以你觉得我会来杀你?”陵梓声音带着怒意,“要是这样,以为你死在合水时我不用担心,也不用怕临猗会对你加以惩戒。我可以远远旁观不认你,就像你现在不认我一样。”

“那么,蚩尤已亲自让我离开,你是为什么追来?是蚩尤的命令?”

陵梓神情微乱,道:“不是。”
“那么我的猜测错在哪里?”

“玄夷让我来送你一程。”

“玄夷?我听说这个外乡人念念不忘要除掉我。你为他来送我,真不是走诀别的路吗?”

“玄夷不知道你的身份时,怕你的铸冶之术为中原部落所用,对安邑不利,才下那样的命令。”

“如今知道我是蚩尤的兄弟,便觉得再没有威胁了吗?”
“玄夷钦佩你的铸冶之术,还说等你回到安邑时,一定会给蚩尤带来莫大的助力。”陵梓断然道。

襄垣竟然微微笑起来:“陵梓,你敬佩玄夷,却完全不能揣摩他。”

他仰头想了一想。

“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

两句话说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
陵梓丝毫没觉察到襄垣的忌惮,只当他对玄夷仍有怀疑,又急忙道:

“玄夷还有句话要我转告你,”他借着北斗辨了辨方向,“他说‘不可向北’。”

襄垣目光一沉:“为何?”

“我们自北向南而来,往南方反行,正是我们和合水交战的地方……那时你被合水所囚,并不知道。”
“合水既已扫平,那应该四方都无顾忌。”

陵梓声音迟疑,无法掩饰心中的疑惑,似乎玄夷说的道理对他而言是荒谬的怪谈,但他对自己说,无需怀疑,从过长流水来,玄夷说的话,无不推动安邑步步向前。

他摇一摇头,语声恢复了平常的速度。
“魂魄未散。”

“什么意思?”襄垣急速走近两步。一直无动于衷的面容猛地颤动起来。

“我没有问,”陵梓坦然道,“就算问了,我也弄不明白。”
“但我知道,只要我把话带到,你就能明白玄夷的意思。”

“而且,你相信玄夷,所以不必再问?”

他直视襄垣的眼睛,并没有去猜测里面隐藏的真心,他对襄垣的信任如同对玄夷一样。

“是的,我不必问。”
但襄垣并没有仔细听这句低语,他内心的思绪像沸腾的水一般翻滚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秘密又被人窥破了,这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合水的祭司,但这第二个的目光比第一个更凶猛,用心更难以琢磨。

襄垣知道自己尚不能全力抑制刀中的魂魄,如果走入聚集着充满怨恨灵魂的战场,一旦魂魄被戾气所引,难免会反噬自身。
但是这样的魂魄,又是最好的材料,封入刀中再加锤炼,新成的刀,一定能离自己的期望更近一步,放弃确实可惜。

他究竟为什么要陵梓带来这句话,这是个纯粹的警告,还是引诱自己的陷阱。

魂魄未散。
这句话让他看见毒药包裹的香饵。

但无论做怎样的选择,遭遇何等结果,玄夷都无需再费一丝一毫的心力。

他所做的一切,真的会全都在玄夷这一策的笼罩之下?
襄垣深得令人看不透的黑色眼睛里,亮起寒光。

他终于向陵梓出声:“这句话的确对我大有用处……凡事有来有往,玄夷既然带给我一句话,我也有一句回赠。”

陵梓欣喜地点头,再没有什么比襄垣和玄夷彼此的认同更让他高兴,他几乎能预想到安邑的将来,有蚩尤、有襄垣、有玄夷,和所有族人的安邑,一定能在中原占据一席之地。
“安邑有他,真是得到了莫大的助力。”

“这是……”

“不错,也就是玄夷说过的话。不要忘记为我带到。他一定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陵梓郑重点头,并未察觉两句话间细微的差别。

他再三叮嘱襄垣后才毅然转身离开。离开之后再未回头。

“两个莫大的力量,却不是向同一个方向,”襄垣久久凝视远方跳跃的十数点火光,玄夷也许正面朝某个火堆端坐着,背影看起来瘦小而软弱,“这一点,你一定也知道。”
他似乎觉得,遥远的地方,玄夷听到了他说的话,正投来深深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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