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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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平缓有力地流淌,即使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水面上依然结着盈尺高的朦胧水雾,挡住岸边人的视线,偶尔云气裂开,隐隐透出远方的一抹青色,微微摇曳。
这条河俗名“长流水”,水量四季不减,是阻隔西地和中原“神州沃土”的天生屏障,使西方蛮荒部族的人世世代代难以踏足中原,只得苦守一隅。 
在岸边远眺的蚩尤不快地皱了皱眉,他猜想河的对面也许就是一片茂密的桑树林,听说中原人擅长利用蚕织造名叫“丝”的布匹,和安邑人穿着的粗硬的麻布截然不同,以丝织就的衣物轻软柔滑,披在身上如同一层薄云,据说这技艺并非人力所得,而是神袛传授的精工。
蚩尤的部族指地为名,称作“安邑”,处于地势陡峭的西方与风雪交加的北地毗邻之处,缺粮少水,天赋的产物只是几眼不能入口的盐泽,但山中多藏金铁之精,铸冶之术可算各部落中首屈一指,然而今春大旱,靠着刀虽然还能猎到野兽,但锻造再好的农具也犁不出地里一滴水。
——所以我们才到这里来。
水雾再度拢合得密无间隙,那点柔和的苍青像滴入水中的染料般消融无形。
蚩尤纹丝不动地伫立在河边,但他的胸膛,却为这个再跨前一步就能攫取的目标灼热起来。
他转身下令:“渡河!”
与他同来的部族中百余人在他身后松散地围成个半圆,他们都是安邑身经百战的勇士,杀敌之多,以致披甲的缝隙中都似填着血腥。这些足以令普通的妖兽畏惧而逃的人,此刻却像被封了口,保持着古怪的寂静。
他们也眺望远方看不清的水与天相接之处,然而不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犹豫地相互间打量,听了蚩尤的命令,谁也没有动静。  
蚩尤不耐烦地跨前一步,压低声音再喝一声:“渡河!”
毫无生气的人群起了阵波动,像水鸟的翅尖点过水面般地细微,但蚩尤的目光从右至左扫过他们时,却又停了声音。
蚩尤似乎此时才感觉到这阵沉默异乎寻常,他向人群又逼近一步,笔直射下的阳光像是忽然飘离了轨道,给他的侧脸打上一片阴影,使他的语声听上去分外沉闷。
“怎么了?不愿渡河?”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静默。
“你们还记不记得?刚离开安邑才十多天,带的食水就全用完了,后来就靠吃些地洞里藏的蛇鼠,早上舔些石上结的露水走一整天!有人晚上睡下去,早上不见得能再醒过来……说好要一起过长流水去找活路的,可我带他们走的只是一条死路……我们能走到这里,也是他们用命来换的。现在中原就在眼前,难道你们反而不愿渡河?”
蚩尤的目光移到右首最前方的人身上,问:“辛商,你是我兄弟,有话就直来直去地,有什么不能说!”
名叫辛商的年轻武士披着简便的皮甲,原本朱红的花纹已被尘土擦暗了,嘴角挂着水迹。
他们忍耐了许多天的干渴,今天才第一次看见一条没有被干旱殃及的水流,长流水像传说中那样浩浩流动,水波中跃动着微光,使他们一看见就忍不住冲上去跪在岸边,掬水喝了个够。这水迹便是刚才渴极了狂饮所致。
辛商低下头,不敢直视蚩尤的眼睛,喉头滚动着,好像有一句话哽在喉间吐不出来。
蚩尤只觉得所有人变得牵缠不休,他想他们都是用刀用箭的好手,没一人不曾杀死过一两头凶猛的野兽,为何此时软弱到连个不字也不会说,活像被鸟叼走了舌头。
怒气在他心中郁积起来,他觉得按着刀柄的右手手心开始发热。
他悄悄伸出左手,按住了自己的右手腕。
“辛商!”他尽力抑制声音的起伏,“你怕什么?前年出猎遇见一头比翼,我们两人合力还不是把它杀了,长流水只是条大了些的河,既没爪子也没牙齿。”
凤喙、虎尾、豹身的比翼是北方一种罕见的怪鸟,它们身有四翼,翎羽如铁,寒如冰雪,逐人类的血腥而动,高飞时便如掠空的阴云,所过之地顿时凝结霜花。每到严冬,北地滴水成冰,再热的鲜血一喷出伤口就会冻成冰渣,那时它们闻不到任何猎物的气味,便要乘风飞往温热的南方觅食。
能杀死这样一头妖兽,是猎手最大的荣耀。族人将比翼的獠牙磨成两枚珠状的坠子,镶了红铜,分赠给蚩尤和辛商。
辛商抬起头,他比蚩尤稍矮一些,目光正落在蚩尤挂着铁黑色珠串的脖间,珠串中央就是那枚兽牙,红铜被仔细地擦得很干净,泛着朴拙的光。辛商觉得自己脖子上紧贴着比翼牙的那块皮肤一热,同时一股傲气冲上心头,紧绷的喉咙被猛地冲开:
“好,渡河!”  
好字才刚脱口,边上忽然有一人跨出行列,截道:“慢着。”
“蚩尤,辛商现在就算答应,说的也不过是意气话,只怕转头就要后悔。不能渡河是我的主意,只管问我吧。”
“临猗。”蚩尤紧盯的目光从辛商转到这个中年人脸上。
这个叫临猗的人虽然也披着带血味的甲衣、束铜片缀成的腰带,头发辫成几股发辫,除了胸前不挂炫耀武功的兽牙珠外,和其他安邑人的打扮一模一样,眉宇间却隐隐有一丝安宁的气息,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原来是你,临猗,”蚩尤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嗓音里像滚动着刀锋,“你只是一个祭司,有什么话说?”
按惯例,各族的祭司并不参与耕作与狩猎,也不同族人聚在一处,他们另有专用的祭场,只需主持每年的各项祭礼,为族中大事烧甲占卜,布晓神谕,因而他们的手指光腻白皙,从来没有生过茧。
但安邑尚武,祭奉伏羲的临猗也并非无能之辈,平心静气时,蚩尤也钦佩他的勇猛。安邑的习俗,向来以多杀伤为佳,杀得越多,越得人的赞佩,但临猗却以此为烦恼,常常说万物相食乃是定理,人固然不得不为之,而天道主慈柔,若不常深自为诫,日后难免相报,所以他每次出猎后,都将自己猎得野兽的兽牙埋在地下,而非挂在胸前。蚩尤不太明白那些混着祭歌的说辞,但本能却促使他与临猗格格不入。  
临猗并不退缩地回视蚩尤说:“长流水不可渡。”
“临猗,你是伏羲的祭司,”蚩尤冷笑一声,“就以为自己真是那位缩在洪涯境里的伏羲陛下吗?不过长流水?”
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过长流水,不去中原富庶的地方?再两手空空地回安邑?回去吃什么,啃石头皮么?族里那几袋存粮,大半给了我们,我们吃完了,再转回去吃剩下的那一半吗?”
说到最后,蚩尤急躁的声音几乎变成吼叫,人们的不安加深了,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不定,惊慌无措,像是风雪中受惊失去方向的鸟群,不知道该把性命赌在哪方。
但临猗并未有所动摇,他只说了一句,话里似乎透出某种力量,整个场面骤然安静了,但那是弥漫着死气的安静,连蚩尤的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畏缩。
他说:“这世上,并非只有一条长流水。”
“长流水隔开了我们和中原,中原丰饶,我们贫瘠,几百年来不知多少次西方部族的人想穿过它和中原的人分享那片丰饶的大地,邻近安邑的稷山、新绛、曲沃、侯马,哪一地不曾派出最威武的勇士试着来破开这个桎梏,这些你们也都从传说里知道,但是,难道只有西方如此,东方、南方、北方直到海边的土地,就全都是神州沃土了吗?中原中原,之所以有个中字,总是为了和四极有别,东方土咸、南方多林瘴、北方三年一春,那里的部族,并不比我们好过,他们为什么不去中原,因为同样的河流阻碍着他们,这四条河只有一个名字,就是长流水,”他深深喘了口气。
“难道你以为凭着我们肉体凡胎,真的能过这条河?游过去?那为什么其他人都过不去?”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调变得单调,甚至连表情都显得隐晦玄秘,他的眼睛迷茫,如同读着龟甲上的卜文。
只懂得杀戮的人为这些揭示战栗了,他们突然觉得是有个不愿现身的人,借了临猗活生生的肉体向他们说话,在恫吓,在威胁。  
时间似乎停顿了长长的一刹,久到人们感到脉管中流动的血僵成了道道石纹。仿佛为印证临猗的话,在他们背后,河水涌动起巨大的波澜,凝结在河面上的雾气像是被拍碎了一般,突然散成无数的水珠,折映闪耀,水面泛起的雪白花沫卷着流火般的阳光汹涌地流荡,隐没在天幕下。这应当是水的,望起来却像火,似乎几千里内,都看到这一股光潮肆意泛滥。
这庄严的光景使得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临猗的话,忽然觉得洇满汗水的皮甲沉重得不堪负担,绝望使他们的头颅低垂下去,像抽走了脊梁,从不离身的刀器木然悬在掌中,轻轻巧巧就能被人夺走。
但是蚩尤不信,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际长刀的刀柄上,这刀同他出生入死。
只要自己有这把刀在,就算是长流水也能劈断——这才是蚩尤所坚信的。
“临猗,当初我们决定离开时你不说,现在这些祭书上的话你说给自己听吧。祭书只有你能看,谁也不懂真假。就算真是四方各有一条长流水,那另三方也不归我们管,只要能过眼前这关,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临猗的眼中浮现出愧疚的神色,犹豫着道:“留下来向老弱妇孺口中争食,安邑的男子,做不出这样的事,当日我确也心存侥幸,想着祭书上的话也未必是真,我修心奉侍伏羲陛下多年,毕竟也不曾亲眼见过他一面;长流水之名,耳闻而非目见,或许是口耳相传中夸大了的普通河水。”
“但是,”他回手指着奔涌的光潮,“天下旱成这样,我们一路过来,天上云都没一片,白天是光秃秃地一个太阳,晚上就是亮得像火钉的星星,安邑除了几口盐池,水井早干得堆泥,安邑人素来不太敬神,可是你看这条河——”
他一下失去了自持力,震抖着道:“这是天设的阻碍,安邑虽强,也不能与天相抗。安邑可说只剩下我们这群人,不能白白在此牺牲。”  
蚩尤凝视着脸色怪异的临猗,缓缓道:“凡事成与不成,不在伏羲,而在你我。”
没有人回应他。  
然而他的刀在他掌心中突地一跳。
蚩尤的心底猛然冲起了深陷困境时才有的熟悉而强烈的制胜欲望,他分不清是冲着谁去的,是为了面前的临猗,默不作声的人群,还是屡屡被提及的伏羲的名号。
人们看见他的目光变得森严,隐隐流动猩红的光泽,深黑色的瞳仁像是被血溅湿的一般。谁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先兆,不由退开半步,彼此交换着眼神。
他不再与临猗争执,侧身向着众人。
“多说无益,我只再问一遍,无人愿随我渡河?”
“蚩尤,”辛商的脸色极为难看,“不要说了,这条河我们过不去,你是我们里头最厉害的,你说河水会干,浅得足够叫我们趟过去,大家都服你信你,跟你到了这里。”
“可是,”他顿了顿,“我们都看得见,长流水比你又强得多了。”
“不错,”另一人也鼓起勇气,“不如沿河朝南折,也许别处有雨。”
“回不去安邑,可以先找落脚的地方……”
“……不错,中原我们去不成,别的部落却敌不过我们。”
蚩尤看见他们嘴巴在翕动,周围一片嗡嗡声,嘈杂地像几十根粗细不一的弓弦同时振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他们把未说的话都倒了出来,各人都有主张,唯一的共通点是不能再想要去过这条河,不敢再想中原的富庶,不得不安于既定的天命。  
以安邑人之勇猛,面对的若只是猛兽恶鸟,种种可见之物,是绝不会如此退缩犹疑的,然而无论向着虚空射多少箭,箭都会落下;无论向着风雪刺出多少枪,枪头也沾不到血;因为这些都是不会死的存在,就像现在,他们认定,将力量用于征服这条不干涸的河流,只是徒劳无功。
唯独蚩尤不明白这些,迄今为止,他所想的,永远只有一件事,就是冲向自己的目标,不管是不是凡人可及,他从不根据路来选择终点,也不容忍别人来改变。
所以他听得嘴角带起了微微的轻蔑的冷笑,却又感到一点寂寞。
他咬着牙,握住右手手腕的左手猛地加力,将亮在鞘外的一截刀锋推回去。
往日和他背靠着背面对敌人的人们,这次要互相背对而行了。
寂寞压倒了他的愤怒。
“临猗!”久久未曾作声的他突然高喝,打断了纷杂的争论。
中年男子排众而出。  
“我把他们带来,你把他们带走吧,记住,我带了多少人来,你就要带多少人回去。”
临猗吃惊地脱口说:“你要独个儿留下?”
“不错。”  
“蚩……”  
“住口。”  
辛商又要开口,却被蚩尤喝止。
蚩尤看着焦急的辛商,深知对方眼中的担忧并非作假。
“辛商,我们是换刀的朋友,”但蚩尤还是开了口,边走到辛商面前,“你死了,我就应该去死;我死了,你也应该去死。当年我们说的话,今天不必再作数。”
他的声音很是沉闷,令人想起雷雨天逼近的黑云,辛商觉得艳阳下自己的背上却掠过一阵冰冷,他不由自主,抵御般地挺直腰。  
蚩尤突然探出手,拔出辛商挂在腰间的刀。
众人大惊失色,都以为那刀会落在辛商的脖子上,有数人已扑上前去。
却是临猗拦住他们,他摇头道:“辛商无事。”
同时“珰”一声脆响传来,只见一道银色的弧光撞在半埋在土中的石块上,那石头大而坚硬,加上蚩尤非同一般的力道,流畅的弧光折成了两截。  
那正是五年前两人互换的短刀,蚩尤用不惯,便将自己的一柄悬在床头,辛商则是终日佩在身边。
蚩尤弯下腰,捡起断刀,将它插进腰间的铜带,他的手指轻擦过刀锋时,便有红丝沁出来,刀锋飞薄而锐利,显然曾是一把极好的刀。  
“我的刀是送给和我一样的勇士的,你配不上它,我不想看它被你磨了锐气。”
辛商的脸烧地通红,愤怒之色急速充盈在眼中。安邑的人,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刀和弓,朋友之间馈赠的若是这两样武器,就代表结下了并肩作战的情义,若被讨回,是相当耻辱的一件事。

“你换给我的那柄,我死了的话,魂魄回安邑的时候,再亲手还给你。”
辛商从未听到蚩尤说过如此不祥的话,他几乎能想像出月光昏晦的夜里,有人的脚步跨过扣紧的屋门,走到自己床边的景象。因羞辱而生的愤怒突然没了方向,怔怔地说不出话。
人群突然也失去喧乱的力量。
蚩尤不再理会辛商,对着又开始要低下头的众人叱道:“把头昂起来。”
喝责如鞭子般抽响。
“不敢堂堂正正走自己选的路吗?!”
临猗遥遥地站在一方,早先偶尔乍现的狂态收敛无迹,他又变回平日里温和的模样。
他的声音极轻地传来:“蚩尤,无谓做必死无疑的事。”
蚩尤应着这话一笑,好像对“必死无疑”这个冷酷的说法感到很痛快。
他指着临猗的方向,说:“不愿渡河的,都到那边去。”
人们开始慢慢地移动,先是凌乱不明显的脚步声,而后渐渐变成了一股声浪,在浪头的轰鸣中,听起来也格外清晰。他们向后躲避退却,就好像以往无数次向前冲去。
蚩尤和临猗之间立刻空出了一条界线,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将共同走来的他们切成碎裂的两半。
并没有人向蚩尤走去,从临猗的眼中看去,那方的世界静寂得只有单调的风和水,而蚩尤的身影像是荒漠无言的石像,令人的心中生出一阵畏惧和隐痛。  
蚩尤凝神望了他们一眼,解下结在背后盛着一点干粮的布囊掷给临猗。
“这我不需要了,你们拿走吧。”
临猗张了张嘴,像还要重复最后的劝说,然而话未出口,却有一个稳定的声音响在他之前。
“慢着,我愿一同渡河。”  
随着这短短六字,所有人吃惊的目光同时落在这个排众而出的人身上。
他形容瘦削苍白,肩披的皮甲空落落地挂在身上,比起魁梧的安邑人,足足要矮一个头,看上去毫不起眼。临猗扫他一眼,脱口道:“你不是安邑人?” 
那人并不答话,仍然缓步走向蚩尤,步子不疾不缓,好像刚才做下的决定并不攸关生死。
蚩尤看着他在面前站定,从未有生得如此孱弱的人追随身边,说要和自己并肩而战,他甚至觉得这个人还不比腰间的刀高。这个人笔直的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激昂的感情,蚩尤觉得自己像被木石定睛望着,心中兴起一阵古怪的恶感。
蚩尤只沉默了片刻,深吸口气,忽然笑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不管你是哪里人,跟我来,我们用的是一条命了。”
那人点一点头,并不谦逊,淡淡地说:“生死是莫大的事,不可轻掷,我站出来,更是愿保这次渡河万无一失,只要过了今晚,我便有安全无虞的渡河之法,不知可否听我一言,稍安勿进?”
他的音调不响,一字字却格外清晰,顿时临猗和蚩尤的脸上同时露出惊诧的表情。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着,围成几个圈,篝火逐个亮起来。白天里阳光虽烈,到底还是早春的时节,日一西坠,晒了整天的大地上腾起的不是干燥的热气,而是一股阴凉,令人不由地猜测本该蕴集在天上的云气,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锁到了地底。
长流水边四五里处开外,起伏的山脉绵绵延伸到西方,山石撑拄,有好几处巨大的石块像是对合的手指般堪堪顶住,人走在下面,仰头看不见天光,无比地陡峭难行,更不能在那里过夜。所以立意回乡的人们并未即时离开,决定在晚上择定路程后,清晨出发。  
人们虽然挨紧着坐在一起,却失去了过去的生机,他们在部族的庆典上,会拍着手掌高歌,和身边的人分享烤好的猎物,场面混杂而欢快。但现在他们只是将手拢在火边,偶尔才有人低声交谈两句。
辛商盘腿坐着,垂头摩挲着腰间原本挂刀的地方,偶尔又忍不住,不安地回头看看身后远远坐着的蚩尤和外乡人。他绝对无法相信那个突然出现、行迹诡异的家伙。自午后听到玄夷的豪言起,他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曾在狩猎归去的路上见过这人几次,当时旁人告诉他,这个身上连小刀也不佩一把的家伙叫玄夷,是南方天虞部的人,自称是敬慕“人皇”神农,仿效他经历天下、探索万物的真微的游历者,不过两年前来到安邑后,就不再离开,多半是个被自己部族赶出来的罪人才对。
辛商身边的临猗,紧紧地盯着火堆,似乎也正困惑于此,他开始有些动摇,一心想着玄夷的话里有几分真假。
在他们的火光照不及的远处,蚩尤摸出火石,敲击着打火,碎刀在他的怀中散发着寒气,他颤抖一下,缩起了肩背,随即又挺直了。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声言要和他一同渡河的玄夷,此刻默不作声,正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着凌乱的线条。
他的面孔与安邑人常见的那类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完全不同,容貌清秀,看久了却有点模糊,好像摇晃在盛夏阳炎中的残影,左脸颊颧骨上侵蚀着一片蛇鳞般的黯白痕迹,
恰是这个人,赞同了他的作为。
蚩尤心中仍未能摆脱恶感和隐约的感激交杂在一起,使得他说不出话来。
两人无言了半晌,玄夷忽然抬头,眼神越过蚩尤投向他背后,那里正飘起一线莹莹月光。
时节恰逢月尾,月轮已细得只剩一弧,但清光丝毫不减,顷刻间澄澈明净的月色迅速照遍河边,暂时被暮色隐没的长流水,像是受到召唤,再度现出身形。
玄夷注目那道月光半晌,忽然开口,声音分明流露着一点喜悦。
“月将残尽,正好助我们渡河。”
蚩尤本来也扭过头去看那道月,听了这句话却是一愣。
他知道月有阴晴规矩,曾听临猗说过有些能人能算准一年之内的变化,却不知道月亮和渡河有什么关系。
他回过头,不解地问:“是该月亏的时候了,怎么扯得上渡河的事?”
玄夷道:“首领有所不知——”
“咦?”  
他一个外族人,便不和其他人一样直称蚩尤的名字,蚩尤的武勇,虽早冠盖全族,到底还不是族长,他便折中取了个称谓,蚩尤从没听见过有人这么叫自己他,一时不知他说的是谁,怪了一声。
玄夷见他迷惑,知他不明,又催问一声:“首领?……蚩尤?”
这回蚩尤知道是对自己说话。
“‘首领’是个什么东西?”他瞪着眼睛,只有在遇见想不通的事时,他才会看来有些近人情,“别人都不叫我首领,我只有一个名字。”  
“那是我们族中的敬称,我是来投靠的天虞族人,不能和别人一样。”
蚩尤摇头:“你们的习惯不好……在安邑我决心要过了这条河到中原去,是想过它会因为大旱变浅,但也没想过它要是不浅我就会退缩着不过去。你说让我再等一晚,难道不是想等着看河能不能干?你要不等它干,照我说的泅水,现在就该在对岸中原了。”  
玄夷低低一笑:“这称呼……以后你会用得着。”
“什么?”
玄夷提高声音:“首领误会了,首领只见过安邑的河流,再深不过没顶,只想到这点不足为怪。……长流水至今不衰,又是西方的屏障,再多几十个旱日怕也晒不干它……到底是有神佑与否,此事过于飘渺,我说不清,也许它另有源头,而那处并无旱情……”  
“是在何处?”
玄夷摇头:“真要如此想,除非是洪涯境……”
蚩尤一听,直起腰,一手按膝,像要跳起来。
“首领不必急躁,”玄夷立即说,“长流水或许刻意为之,洪涯境中的至尊,也未必见得多么看重中原,临猗所说的,至多只是揣测,不可当真,但退一步讲,倘若伏羲陛下真有此意,我们也束手无策。”
“照你这么说,说来说去,还不是过不去。干脆现在冲一冲,好过在这里多想。”
“束手无策,那是对洪涯境说的,”玄夷说得不疾不徐,就像按着涛声的节奏,“只要是河,一定有涨落盈枯,盈枯归于水,而涨落之势……”
他指着蚩尤背后天空:“取决于月神望舒。我请首领再等一晚,就是要再测一测月龄。”
“河水随月,有涨有退,两极可距十肘,退潮时长流水就会失去现在的威力,水位急退,也流不快,渡河的机会,会高得多。我已算过,两天后下弦枯潮,潮水最低,那时强渡,或许能一举成功。”
“当真?”蚩尤有些怀疑地指着地上交叠的杂乱线条,“这就是你说的测算?临猗说过,有些部落的人,能算太阳月亮的轨道,你是那种人吗?”  
玄夷坐着弯一弯腰,慢吞吞地说:“我只是个珍惜落脚地的流浪人。”
刚才闪耀在他话语中的一点火花熄灭,刚刚鲜明起来的形象又暗淡了,他变回最初的样子,微微闭上眼,不发一言,整个人好像已融入火光的影子中。
蚩尤歪过身去,盯着地上纵横难解的痕迹,烦恼地抓着头发,突然将手往横在膝前的长刀上一拍。
“好,两日后渡河。”
玄夷倏地睁开眼:“首领信得过了?”
“你跟我们一起来,又肯帮我渡河,就是我的朋友,不会骗我。”
“就算你骗我,两天后我最多就是个死,吃饱了水下轮回井。”他弹弹刀鞘,“你也得跟着下去。”
玄夷摇头:“首领就算要死,也不屑与我这样的人同归于尽。然而我说的信,也不是首领口中这个意思。”
“怎么说?”  
“这个法子,我自觉有十成把握,但仍不是想让首领一个人去用的,我说的信,上头要系着随首领而来所有安邑人的性命,不知首领还能不能信得过?”
“所有人?”  
“所有人。”
蚩尤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也看见,大伙儿都说过不肯过去,我信不信得过又怎么样。”
“众人不是想回安邑,只是听了临猗的形容不敢过河,人们对中原富庶早有耳闻,按临猗所说,稷山、新绛、曲沃之流便早有染指之意,安邑人又怎会不动心,若只是一处寨子,只怕早被踏破了。可惜凡人不惮生死者有,不惮天道者少,我走遍蛮荒各地,像首领这般一心往而不回的,可说绝无仅有。”
他顿一顿:“但请问首领为何执着于中原?”
“我部粮草不够,边上也没处借粮。”
“如果只和这条长流水争斗,首领一人足以,也不需要我的方法,水再深再急,必定也不能困住首领。但既然到此不是为逞一己之勇,就算首领只身过河,又能怎样?无论多么勇猛,所得的到底有限,首领最后,不也是要两手空空回安邑去?”
蚩尤愣住,他满心想的,只是过了长流水,进到中原腹地,征服那里的部族,至于踏平了道路后该如何做,不回顾的他从未想过。  
“往而不回,是一人的英勇,但用来救全族就远远不够。所以要请首领再与临猗相谈,劝所有人留下。这才要问,首领能不能信得过。”
这次蚩尤真的跳起来,一脚踢塌了半堆火,燃烧的碎木屑高高扬起落下,周围半躺下的人们都惊醒了,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们。  
他指定玄夷,又怕被人听见,压着嗓子说:
“这些话,白天怎么不说,要是早知道河水能退,我怎么会答应临猗带走他们!”
玄夷抖落身上的火灰,淡淡道:“首领当时求胜心切,我若贸然进言,敢问首领当时会不会采纳?况且临猗鼓惑在先,又敢问众人会不会相信?” 
蚩尤反被他说得无言,安邑重武好杀,凭玄夷这样子,是不会有人信他。
他喘着粗气,用脚扫开烧干的木柴,怀抱着刀,重新坐在玄夷对面。
“可是,”他懊恼地说,“你这次不开口,还害了我和辛商的交情。”
他摸一摸怀中:“族里没人狩猎的本事比得上辛商,以后我得一个人出猎去了,我再没第二个换刀的朋友。”
他忽然一笑:“本来我还想,你我过了河再回去后,就誓血换刀,做一辈子的兄弟。”
“辛商不惮生死,却惮天道,我同他一样,有自己的恐惧,如无首领不畏天地的气魄,是不能和首领做同路人的。首领信得率性,不信也轻易,不是待朋友的道义,看到的,最多只是有用的追随者。”
玄夷一边说,蚩尤就抓着头发。
满头红发都被抓乱后,他说:“完全听不懂。”
“这是天性使然,听懂了也无益。只是要说,天下虽大,未必能与人走在一起。”
蚩尤听得不快,只觉得在这小个子口中,自己这样不能,那也不对。
他摸索着刀柄,气冲上来,真想拔刀就砍了他,忽然又想到,至少怀里这柄长刀,算是和自己走在一条路上。
蚩尤此时不知道,善始全终是人间至难的事。
他回过神,却见玄夷深深地弯着腰,火舌快舔到了顶心的头发。
“渡河的时机,我已全盘托出,以所有人的性命权衡,首领纵然不信,我也不敢强辩。但玄夷另有所求。”
蚩尤哼笑一声:“你下这个套套我,总要做什么的,说吧。”
“我算这次,只是想讨个能让首领倾听我说话的机会。首领曾说以我作朋友,我不敢当,也是怕首领纵然现在这么说,会有一天后悔。我所求的,只是托庇于首领,做个追随者。”
“追随?要是我劝不回临猗他们,就得一个人过河,你这话岂不是白搭。”
“玄夷有算星道之术,也自负有识人之能,我也说过,我看首领,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人,这次若成功,首领能成为天下第一人,安邑也随着成为第一大部族。安邑能收容我,我感激不尽,所以也不愿眼看它毁灭。若不成,则安邑是安邑,首领是首领了。”
“第一部族?”蚩尤想了想,“这名字不错。”
他拧开皮囊塞子,将水泼在柴堆上浇灭了火,一阵青烟升在空中,看起来倒和部落中用来示警的烽烟差不多。
他挎上刀,站起身,四处叫着临猗的名字。
玄夷抬头目送他的背影,嘴角的笑充满着筹算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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