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活药罐。
陈焉心口被偷了一拍,正是懵懂,下一刻却如黄檀击羯鼓,劲亮地在脑门子上掴了回来。
扇得他耳中一嗡。人惊醒。
一句话云淡风轻,顺水推舟。那舟却载了五味入喉头,酸、苦、辛、甘、咸,陈焉再说不出半个字。所谓活药罐,不过是撕了借口上一层皮,重新裱上崭新的蜡纸罢了。偏偏这蜡纸还鲜艳得理直气壮。
难为了谢皖回,竟然想出如此正大光明的理由。好一个名正言顺。他苦笑,居然不得不继续装傻,陪他唱了这出戏。
贾年达讹他的银两确实追了回来。可他欠的债却是越来越多。
每日仍有小点丢到面前,做得纯粹,是寻常的酥甜粉糕。只不过旁边多了一盅药。谢皖回一根指头敲着石板桌,每每说:“喝了药再吃点心解苦!”
他面上点着头,心里叹着气。谢皖回瞧也不瞧一眼,径直冷着眉眼将银针,小炉,敷巾,药瓶等物麻利地摆开,不容他动弹,喝令他坐稳,自己三两下轻车熟路地解了他的外衫,褪开心衣,坐在那断臂一侧沉着脸搽药扎针。见他欲言又止,谢皖回率先下了毒舌,不是说“新配的药,仔细毒发”,便是“疼死了一概不管”,或者定有“正愁没人试药,若适得其反,你是活该”一说。
陈焉却是笑不出来了。
他僵坐凳上,一动不动当着那只“活药罐”。谢皖回在踩刨花的时候是谢皖回,可真到了行医之时,却是活脱脱一个谢大夫,为了不分神,连话也决然不搭半句。
陈焉尊重他的习惯,一同沉默。沉默久了,他自己也有了一个习惯。
这个习惯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当谢皖回心无旁骛地低头看伤,陈焉也心无旁骛地低头看他。那个样子的谢皖回,最为一丝不苟。尤其在凝神不语之时,两道眉毛像剑刃抖直的瞬间,张力十足,乌黑的眼全神贯注盯紧患处,额头上往往渗出一两颗细白的汗珠,嘴唇抿着,鼻翼轻动。怎么不叫人敬慕三分。
那次,谢皖回冷不丁问一句“疼不疼”,他抽神不及,傻子似地“啊”了一下,不明所以。
等到那大夫不耐烦的目光刺过来,他才察觉一枚尖针入肉三分,赫然在自己的断臂上方,此刻竟才发现疼得紧,人却懵了,只发出两个单音:“哎哟。”
“现在才喊,顶什么用!”谢皖回没好气地开了骂,“木匠做久了,你也成木头了么!”
陈焉怯生生地轻咳一下。
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削着板材,脑子恍恍惚惚想着谢皖回专注于敷药用针的神情,手中的刀笔不知不觉轻挑慢剔,待醒过神,木纹间竟是神差鬼使刻了一个“回”字。陈焉一窒,匆忙用刨刀削去。一朵仓促的刨花卷不走他两颊微热,轻悄落了地。
处暑天时披着日光,居然还是有些闷热,谢皖回时常一试药便是半个时辰,薄衫汗湿,颈边难免湿嗒嗒一大块,他也不睬,只顾手中活计。堆积木料之处恰有不少木灰,稍有风起,便会附在汗渍上,额头和脖子紧挨着发丝的地方最容易浮着一层花白。陈焉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预先备了一方汗帕在凉水里头,轻轻收干水,替谢皖回拭汗,末了又为他将发间的木灰小心翼翼拨干净。第一次时,那个人似乎嫌他动作挡眼,皱眉别了一下脸,陈焉立刻停手,忐忑而尴尬地等他发话,可后来谢皖回竟没说什么,随他去擦,他不禁微微欣喜。
有一天,谢皖回已经离开,他收整好工料,便端了汗帕去盆子里漂洗,却不经意见到上面留着一丝头发,想是替那人擦汗的功夫捎下的。陈焉怔然看着,久久拿不下主意。
若入了盆,混了污水,泼出去随那些木灰渣子一块流走,他总觉得是种亵渎。不忍心。
端在手心里,陈焉把那一根头发反复看了十几遍,依然不知所措,随手可丢的一样东西,他甚至能想到把它送回隔壁,交还其主。自己都为如此荒谬的念头跌足苦笑。
辗转一夜,醒来时张开手心,那根头发被攥得暖烘烘的。不过一丝头发而已。他想。
连一丝头发,他都不知如何是好。
枉读了十年兵书。可惜书中说尽奇门遁甲,机关妙算,若说两军布局列阵,他或许还有几分计策,可千万个字在脑中闪过,却无一字攻破心中死结。陈焉看着手中的书,不由失笑,低哑地说了声“荒唐”。
第二日当真见了谢皖回,他自然更是不敢提这件荒唐事。
陈焉一心惦记那根夹在书页里的头发,发呆半晌,全然不觉谢皖回正抬头看他。他目光迷惘,不知一腔思绪到了哪里,人居然还是呆呆盯住谢皖回。
那大夫瞪他没反应,咳嗽一声,也是聋了一般,心头一把柴火登时冒出团乌漆漆的烟来。此时陈焉的伤已经处理妥当,谢皖回皱眉四顾,突然望住陈焉身侧的水盆,心生一念,手慢悠悠伸进盆中蘸饱了水,随后在地上淘了一掬木灰,不温不火用水把灰渣搓成一个鸡蛋大小的团子,看陈焉仍在走神,他一对细长眼睛懒洋洋眯起,陡然就是一砸!
“嘭”的一声闷响。
陈焉猛地惊过神,一只湿漉漉的木灰团子早在衣襟旁应声爆裂,灰渣子一不防备扑了他一脖子,十分狼狈。

谢皖回神清气闲地拍了拍掌心灰,板着脸瞥他,可最终还是嘴角轻轻动弹,“嗤”一声漏了笑。
那一声笑总算让陈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说来也怪,遭了这么突如其来的一砸,他一夜未解的心结仿佛被那团灰渣瞬间叩开,松飘飘,坦荡荡,随着洒落的木渣子去了,豁然开朗处,他不由恍然。原来全是他自寻烦恼。谢皖回这样出挑磊落的人物,若能把他当朋友,已是万幸——这难道不正是他所求?
想到此,陈焉的心静了,笑容渐渐明朗。谢皖回见到他忽然闭目微笑,蓦地有点儿诧异,不料陈焉双眼骤然睁开,瞬间低身捞起一把木灰,“噌”一下抄水的动作如飞燕穿雨,未等谢皖回反应,黑光骤来,一颗团子重重在他肩头炸开了花,声响极大,迸开好一股灰渣,谢皖回下意识一避,躲没躲开,倒差点摔到地上。
“哈哈哈哈!”陈焉不由大笑。
“好你个……!”谢皖回一阙白衫尽是灰渣,还打湿了好一块,他从震惊回过神时,喉间一紧,咬牙切齿指着陈焉,才恨声骂不到半句,陈焉居然又要去抓木灰,而那该死的水盆居然还离陈焉更近。
谢皖回料定拦他不及,便三两步跃过去夺那盆子,谁知陈焉看见,也伸手去抢,两人几乎同时够着盆边,却因为施力不均一个趔趄,整盆水横空翻出,泼了一地,不知溅了多少水珠子在他俩脸上。
木灰被就是些细渣,被水打湿,待谢皖回下意识用袖子一抹,本来还是痕迹,如今全抹一块儿去了,还挺刺手。谢皖回恨得直甩腕子。
陈焉看见,忍不住“哎哟”一声,愈发笑得厉害。谢皖回被他笑得窘迫,恨不得立刻也在他脸上涂上几层灰渣,人一急,横竖也是脏了,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着地上的水往灰泥里一抓,连团子都不揉,直接朝陈焉掷去。
陈焉虽然只有单手,可动作敏捷,闪避的功夫惊人,轻轻巧巧,居然躲过谢皖回双手好几次袭击。他一面躲,一面也学着那人抄起一团湿泥,一旦出手,毫无虚发,次次都不偏不倚逮中谢皖回。
谢皖回一连着了他好几个团子,气得发抖,心急之下嫌脚上那对木屐碍事,索性蹬开,赤足踩进一地泥水里头,就要继续。陈焉见了不免一惊。他生怕院子内落下什么尖利的东西,若谢皖回不慎割伤脚,可怎么是好,连忙停手,正要喊住他,谢皖回哪里肯放过他这个破绽,劈头就是两三下。陈焉担心他乱跑,只好站定任凭他乱扔一气,不多时也浑身泥水,**往衣摆下滚,长衫无一处干净,惨不忍睹。
等谢皖回汹汹势头略减几分,陈焉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水,一边低呛,一边无奈地笑着告饶,站在原地好声好气赔了半日不是,谢皖回好歹解了气,方才最终歇住。
那个人半脸灰渣,半身泥水地卷起两边袖子,湿嗒嗒还滴水,神情竟还一本正经地斥道:“姓陈的,竟敢砸我——不知道我厉害么!”
陈焉看他活像刚从泥堆里捞出来的,神色语气居然全无戏谑,严肃非常,极为不搭调,实在撑不住嘴角上拔,幸亏手掌及时捂住,才没笑岔气,一时喘不过来,涨红了脸又是咳,又是呛,冲谢皖回不停摆手,却是说不出个字来,只顾闷笑。
“你还不服气?”谢皖回高声喝道。恶狠狠的语调,以及和恶狠狠扯不上关系的脸。
“服气,服气。”陈焉瞧了一眼之后,愈发笑得连站直身子的力气都没了,胃痛不已,差点没蹲下地,“厉害,您厉害……”
谢皖回被他笑得心烦,白了陈焉一眼,乍地抖直了衣袖,凛然一转身就要回他的医馆。走出两步才突然想起自己一身泥泞,满袖灰渣,狼藉得不成样子。
要是就这么走出去,他谢皖回向来出落干净的模样……只怕尽毁。
他愣住半晌,抬手将自己脸摸了一摸,火苗抑不住窜上喉头,攥紧双拳,一回身,大步趟过水赶到陈焉身前,恨恨瞪着他的眼里似有九分尴尬一分羞愧,几欲开口,到底搁不住面子。好容易牙缝里跳出几个字:“有……有梯子么?”
巷子内恰巧路过的行人忽然听见陈木匠家中一阵放声大笑。
路人皆不明所以,面面相睽。都说这陈师傅平日是个木讷沉默的人物,不知竟有什么喜事,叫他笑成那样。巷人难免窃窃私语,凑足了几日的嚼头,犹有滋味。众说纷纭,各自猜测。
可没有一个人猜中——回春草堂的谢大夫,当日是翻墙回到家的。
陈焉含笑睡了一夜。
唯一让他睡不着的,是右臂的伤。倒不因为患处生疼。谢皖回下了药,扎了针,日复一日下来,他的旧伤居然已经不怎么发作了。
谢皖回的医术的确不凡。
可他依然没有睡得安稳。
当他熟悉了那个人过门的时辰,每日快到时候,他便会提早一时半刻收了工序,搬一张竹青小椅,坐在院落中望住院门,静静等人过来。那时,他会突然想,如果手臂的痛一直痊愈不了,也未尝不可。
万一好了。他想。也许,以后再也不能天天相见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