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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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过了一月有余,聿京的天渐渐打不着晴字的边儿了。
雨水如闺阁女儿犯的愁,无端端一场叠着一场,却无半分春日里的温柔缱绻,来去鲁莽。屋檐排开好几茬铜钱大的水花,一响即灭,留白之后皆不见了踪影,平添几许急躁,敲在瓦壳子上密密地叫人心慌。
陈焉驻在厢房门畔,呆呆望着院子内浮着的一层浅水,心坎似有瓦上雨花,时闪时灭。
最怕阴湿天气。右臂之患非但不消,反而铁了心要盘根生枝,不分昼夜发作。肩胛下一大片尽是钝痛,痛极而痹,时常做着活儿便惊觉一身冷汗湿透。他只得烧了滚水敷伤祛痛,却也不过权宜之策。
偏偏祸不单行。
月初时,他巧遇一名雇船走货的京商。一纸订单份量颇重,四十五套镜匣妆奁,茱萸凤蝶的花样,绾红漆底,月底三十那日于阜苏江上船发货,片刻也迟缓不得。
这本是桩好买卖,可雨色并不消停,天井积水,他没法在院子里搁置工料,只得挪开地方到屋内做。好容易到了二十五,木奁悉数抛光磨平,他欣喜非常,从一家漆店购来几斤绾红清漆,用心将匣身细细漆了一遍。怎知那漆上了木料,不但泛白失光,且久久不干,更逢连天大雨,他心急如焚地等足五日,仍不见半丝起色,虽曾生起炭火试着烘烤,漆面却又会着色不均,十分难看。交不了货,那京商自然大为恼火,非但拒付工钱,延误送货的损失还要计在陈焉身上。
他本来一心等着那笔钱缴了这个月的租金,不料反要贴钱与人。他一时之间怎能凑足二十两银子,那人索赔未遂,扬言过几日还要再来,而薛四每个月头也会准时过来收租。他心知自己无力偿还,本抱着一线希望去找那家漆店理论,看店的伙计却推说东家出了远门,恕不接待,若他威吓强逼,便要一迭声告官。陈焉听见“官府”两字,眉头一黯,默然离去。
明日便是限期。
他一早起来,丢了魂儿似地在门前时坐时站,脑中空荡荡没个着落,只木讷地望着一地雨点扎破水洼,心口堵得厉害。
良久,目光再次看向案几。案上摆着一段狭长布卷,搁置已有多时,桌下的玄漆木椟仍是打开时的模样,葛布大敞,似乎在等他随时断了念头放那布卷回去。有好几次,人已走到案前,可伸出的手究竟没能拿起。
陈焉紧闭双眼,叹口气。他终于慢慢走回去,揣了布包入怀,手指在粗糙的麻布上从头至尾抚摩一遍,指尖打颤,极用力地攥了一下。他低着眼,打伞出门。
雨过晌午时,逐渐变弱,申时已然放出一角晴空来。
南柯巷的垂髫小童喜之不尽,悉数涌出家门,在巷子内踢水洼子戏耍。陈焉回来的时候,他们几乎把整条巷的大小水洼都蹬了一遍。他看着欢快的孩童,微微笑了笑,一线轻薄的阳光照过他眼角的疲倦,在无人的墙角处,他没声没息伸手在那儿抹了一下。
仍是出门时的模样。唯独没了那布卷,多了个布袋。
他一直低头往自家默默走,路过回春草堂门前,一群妇人呼天抢地的啼哭声势浩大,惹得他不免抬头看,只见七八个民妇围着一个躺在连榻上的老头大哭不止,捶胸顿足,大有寻死觅活之意,一面抹泪,一面大嚎:“老爷!老爷您要是死了我们可怎么活呀!天哪,让我也死了吧!”
这时,一旁正替老头把脉的谢皖回终于眉心一跳,一掌拍中案角,凶神恶煞地喝道:“你要死请便!死也死干脆点,哭个什么劲儿!人还没死都要被你们烦得想立刻死了!”
妇人一口冷气倒抽,嚎哭嘎然而止。
不料那躺直了的老头居然咧开嘴,噗哧一声,俨然有赞许之意。陈焉也笑起来。可他此时的心境就好比开春二月,纵是有一丝回暖,又如何抵得过春寒料峭。
那几个民妇仍要厮闹,谢皖回索性三两下将人赶出医馆大门,免得叨扰病人安静,妇人悻悻散了伙,他刚要跨入门内,忽地一眼瞧见远远站着微笑的陈焉。他乍一愣,陈焉亦恰好与他四目对个正着,笑意顷刻打住,急忙撇开脸就要走人。谢皖回自那次无意撞破他的**,极少有机会碰上,即便偶遇,那人也避他不及,这回见他依旧如故,一团火在胸前摔开了,厉声大喝:“站住!你走什么!我是饿鬼不成,还能吃了你?”
陈焉心知躲不过了,慢腾腾转过身,朝一脸愠怒的谢皖回憨笑一下:“……不是,谢大夫,我这正赶着回家……”
那人压根没听他的解释,扬手一指门旁一张板凳:“坐!”
声调完全不是恭请,竟是唬吓。
陈焉哑然,暗自叹息一声,顺着他的话缓缓走到凳前,坐了。毕竟只有一墙之隔,关系闹得太僵,日后见面不免难堪。
谢皖回的目光押解犯人一般紧盯着他的动作,直至他坐定,才冷淡地撤走,回身给那老头诊治去了。陈焉也不说话,轻轻倚着墙,望住瓦檐下挂着的一颗水珠子发呆。
一团浓云滚了下来,灰蒙蒙地罩住了屋脊。街面挨着地砖的地方往上冒着暑气,医馆里倒很阴凉,药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揭着陶盖,蒸气送来一缕苦味,也是冷冷清清。四壁安静。他出了一回神,臂间的疼痛轻轻漾上,于是整个人蜷到一角,抵着柜台,恍惚记起这归溪十二里,只剩这一个狭窄角落可以容他。隔壁便是他租下的屋子,可他知道自己其实无家可归。此刻,在这儿苟且偷生一回,也不错的。

“喂。”一个声音蓦然响起,两耳震得一嗡,他才猛地察觉谢皖回立在身前已久。
陈焉惊惶起身,差点没绊倒凳子,脸颊涨红了:“对不起,对不起……”
“坐下。”又是毫无商量的一指。陈焉定了一下神,依言坐了回去。谢皖回看他双眼中在惊愕瞬间跳出的一点微光又覆没下去,乌漆漆全无神采,眉头一皱,低头便去解他腰际的系带,陈焉大为吃惊,下意识一退却顶住了墙壁,既无退路,只好单手去挡,谢皖回蹙眉甩开,“让我看看你的手!”
“不,不!大夫,我不疼!”陈焉生恐伤口丑陋令他嫌恶,竭力推挡,“而且我……我不瞒您说,我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求医……”
“我不收你钱。”回话时头也不抬。双手径直掰开陈焉的左臂,继续扯弄衣带。
陈焉听他这样说,更是又惊又愧,不住摇头:“怎么好让大夫白白为我看病——这使不得,大夫,我当真没事!”
“我高兴不收钱,不行么!你这男人怎么那么婆妈!”谢皖回一对漆黑透亮的眼眸霎时瞪来,劈头一句叫他哑口无言,不由分说,狠狠将他上半阙衣服一剥,直褪到右肩以下!
一瞬间,被迫暴露的伤口惶然见了生人,昔日断臂之痛竟死灰复燃。
他不禁低低唤一声疼,伸手去捂,不料手肘撞了腿上搁着的那只布袋,翻滚在地“哐哒”一响,分明是碎块撞击之声,听得真切。
银锭。而且不下十几两。
陈焉浑身一冷。他才说过自己无钱求医,随身却携有一包数目不小的银两,他人看来,竟是十足的欺言诳语、吝啬虚伪之徒,一时凉透五脏六腑,失了神地看向谢皖回。
谢皖回只是动作微微一停,并未说话,可一张细秀的脸表情俱无,看得陈焉心寒,便是谢皖回的手扣住他的伤口时疼痛突突直撞,他也没吭声,气都一时喘不起来,只冷汗涔涔地僵着身子,任凭摆布。谢皖回低下身,凑近去仔细端详那圈断口,手里握着的肌肉有明显的紧绷,所摸之处一片虚凉,汗渍冰冷,料定他疼得厉害,眉间的锁渐渐深了。
此伤必然不过半年。利器所断,手法凶残。
实在疼得紧。陈焉终于闭着眼小幅低喘,但听得谢皖回的声音沉沉传来:“怎么断的?”
他骤地睁眼,一刹那有几闪花白的片断似乱箭齐下,满目投来,惊醒时只不过对着医馆一面白墙,树影晃动而已。陈焉直勾勾望着墙,半晌才答:“被……劫。”
“劫匪砍的?”
“是……”他抿着嘴唇谨慎择词,低眼只看地。这样蹩脚的谎言,多一字不如少一字。
“疼不疼?”连日阴雨的潮湿天气,这伤想必极痛。
陈焉缄默更久,沉声咬定:“不疼。”
谢皖回一声冷笑。若眼神当真可以剥皮削肉,只怕此时自己早已体无完肤。陈焉知他是个聪明人,又通晓歧黄之术,这样低劣的谎话如何瞒得过。唯有低头不语。
屋内寂静。陈焉的上衣仍在肩下晾着,胸膛半袒。谢皖回颦着眉,垂目凝视,只见肌肉纹理密实,匀称精悍,裹着成年男子浑然刚劲的骨架,色泽干净好看。他微微喘息时,轮廓的起伏几乎都捎着一丝硬气,如剑拔弩张,极有力度。唯一的缺憾是零零星星的细小疤痕,皆为锐器所致,新旧不一。绝非只是一次寻常的悍匪劫杀留下。
他良久才说:“你这并不是伤筋动骨,非一般跌打膏药可治,还需另配才好。但也不易痊愈。”
陈焉见他神情凝重,别人尚还罢了,如今是郎中亲口告知,料定自己的手果然废了,整个人如同掉入了冰窟窿般,一时心灰意冷。他黯然望着屋外一方四角青天半晌,乌压压的颜色愈发堵在喉头,又涩又硬,不愿再提。他勉强打起一分精神,缓缓转了个毫不相干的话头:“大夫,您可知……这附近有否收购旧书的店家?”
这话题来得突兀。谢皖回有些诧异,睨了他一眼:“问这何用?”
“……我住处恰好有些用不上的旧书,搁着也是白白可惜了里头的文章,不如,让喜欢它的人取了更好。”陈焉低声回答。
归溪八里的老佟头家倒是有间书坊。谢皖回却没提这个,只先问他:“你那些什么书,我看得么?”
陈焉蓦地悟出他的意思,一惊之下连连摇头:“不是医书,大夫您用不着的……”
“我又不只看医书!”不耐烦地甩了陈焉一记冷眼,谢皖回倏地把他的衣服拉拢回去,在他红着脸手忙脚乱系衣带的时候,丢下吓他一跳的结论来,“我用不用得着,瞧过便知——”
陈焉登时一怔,没了主意。
那些书,谢皖回又怎会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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