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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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皖回再没有来过。
这样的结果,他本来早应料到,那个人的性子向来就是直来直去。恼了自然便是恼了,没有再上门的道理。陈焉很多次将横木门闩放了上去,然而恍惚片刻后,仍是慢慢拿开了,摆到一旁搁着。
连日未曾出门,他一心埋头做那一件药柜。如果天色只是稍阴,他都会把工料都搬出院子来,在那堵爬着常青藤的墙下摆了板凳,贴墙坐着。凿木刻花偶尔停手,将一切声响打止,只为了痴痴聆听有没有熟悉的骂声从隔院传来。
等了很多天,他什么也没有听见。那座开着木樨的院子全然死寂,只有桂花凋残的香气冷冷清清谢了一半过来。
陈焉有时神情茫然地用额头抵住那面石墙,闭目良久,柳青色的锦袋在手中牢牢攥着。
那人采来的茱萸早已枯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靠着墙,打开囊袋,将那日取来的三样药材翻来覆去,看上好几遍。每看一遍,思念就在他骨头里割上一刀。
他想,自己的骨头或许就快断了罢。
过不了多久的。等那件药柜完工,他也该从这里搬走了。
天气凉得需要在外头再添一层夹衣了。云色乌漆漆的,时不时漏下一两点厚重的雨珠,“啪”地一下能叫两层秋衫都能感觉到冲力打疼了皮肉。
陈焉望着这天暗沉沉似要有雨,收起板材搁进厢房,正将一样一样木工器具往里头迁,忽然听见外门有门扇推动的声响。那嘎吱一声仿佛已等得太久,入耳之时竟格外地不真切。他一惊过后,人才清醒了几分,心口赫然鼓点大作,脉搏脱缰,捺不住手里的东西微微发抖,死死盯住院门,连喘气也不顾不上了。
可来的人并不是谢皖回。
那是个年纪大约二十六、七的年轻后生。布袍芒屐,脸上抹着些乌七抹黑的炭灰,挎着一口包裹,屐齿间尽是湿泥,显然在泥泞地上风雨兼程所致。皂巾拢不好一头黑发,乱了几绺,蒙着微微一层薄沙,一眼便知他尚未修整,一路急匆匆奔赴此地。他的脚步微微有点跛,冲开院门,撞入了这院子来,与陈焉的视线正碰到一块。
陈焉看见他的脸时陡然大惊,一失力,手里头的竹钉竟是脱手直跌在地。
那人却一瞬间狂喜:“将军!”
这两个字在他耳中像一双响雷,炸翻一片空白,他惊不能言,只是本能地僵在原地。而下一刻那人已然大步奔至身前,面上苦、辣、酸、甜俱齐,无法尽述,似有千言万语,一时积于喉头哽咽不已。
激动中,那青年骤然一下跪在他面前,双手抓住陈焉的袖子,竟忍不住失声痛哭:“……将军!将军,属下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您找到……!”
“黎飞?”他过于震惊,半晌才呆呆叫了声那人的名字。
那叫做黎飞的人听他唤出自己的名,立即抬了头,不想却一眼看见他右边袖子下空荡荡的凹陷。
他眉间猝然涌来一阵说不尽的悲恸,眼圈早已血红,拳眼掼地,咬牙哑着嗓子说:“若不是我被临时调去泗州调运军粮,鹒云港之战又怎么会少得了我黎飞!大战之后,运粮队所属军士皆被截在泗浛交界,不得归营,说什么要隔离待审!我被软禁在泗州数月,将军离开之时竟然见不上一面——您的手果然是……我若找到那昳疏贼人,定将他碎尸万段!”
“你快起来,不要跪。”陈焉面容惨淡,哑着嗓子一连唤了他好几声,急切之际,自己也双膝塌在地上,死死将黎飞的肩膀往上推,“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你起来!”
“属下不明白!”黎飞如磐石一般顽固地跪着,急上眉梢,高声喊道,“将军为什么要认罪!”
“你起来!”颤抖的声音吼得极重。
“将军为什么要认罪!”黎飞神情悲愤交加,拳头气得直哆嗦,更大力质问回去。“签了那悔罪书,就等于下半辈子背着污点做人!更别说重披戍装了!——将军难道贪生怕死吗!”
陈焉听到最后那几个字,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空洞一片。乌云中抽出的几颗雨点鞭子似地笞了几下在他眉毛旁边。痕迹宛如裂纹。他忽地笑了,微微仰着脸看着墨渍般混沌散开的天空,字字生硬:“贪生怕死?贪生怕死?……我倒情愿真的死了。”
黎飞被他凄然的神态震住,不禁自悔失口,嘴唇竭力压住颤抖,方才怔怔一句:“王获已升任二品骠骑将军了。”
那一句话便如一响霹雳。
陈焉的笑嘎然而止,死寂了片刻,鼻间沉沉纳入一丝潮气,连说了三个重重的“好”字。雨水癫狂入眼,血淋淋地疼:“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他终于如愿以偿。”
“将军!”黎飞两行泪忍不住滚了下来,一把扼住陈焉双肩,悲切道,“将军不知道,王获老贼是怎么对待我们‘骞字军’的弟兄!鹒云港之战已经死了大半,所剩之人伤的伤,残的残,我在被囚时听说将军被定罪,非常震惊,刚一获释便急急赶回浛州,想向弟兄们问清楚前因后果。却不料,朝廷虽然颁旨令其不得以战败为由刑罚骞字军残员,可王获那禽兽竟假休养之名,将所有兵员远远发配浛州午崖岛,我赶回时早已和大家断隔一重茫茫大海。您也知道,午崖岛与世隔绝,岛上荒凉贫瘠,我听逃出来的人说才知道,弟兄们风餐露宿,非但得不到及时医治,还被……还被王获的爪牙百般刁难,甚至重刑拷打……!”

陈焉浑身冷到极点。他一张口,满腔悲、怒、愧、恨猛地涌上喉头,突然一股腥热,扼住咽喉时嘴角滚出一行浓血!
“将军!”黎飞顿失颜色,一个眼疾手快死死将陈焉塌下去的身子稳住,振臂摇了两下。
“王获他还想要什么,他究竟还想要什么!”陈焉急声喃喃,心如火烧,浓腥味道溢满喉咙。他双眉紧蹙,落地一拳终是将压抑了许久的泪水震下一片,嘴角一道殷红触目惊心,“他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为何还要折磨那么多无辜的人!”
“将军!将军……!”黎飞焦急的呼唤似远又近,嗡嗡震着脑髓。
陈焉蓦地抬眼,万丈苍天阴霾四起,一枚白晃晃的疾雨如镐矢射中靶心,刹那间撞碎他眼中景致,混沌一响,耳畔仿佛又听到那日军帐外阴冷的鼓声,飞沙走石之中,一轮浓云后的惨白日头直射枯草。镣铐染着死气,从地面拖曳过去。
他被两个犀甲铁铠的兵士猝不防一推,强压跪下。
王获依然一身将军帅袍,黑凛凛的甲胄乌光跋扈,兜鍪高昂,慢条斯理地踱步到他跟前,冷笑一声,劈手将一卷信函丢下去:“好一个陈将军!——那囹圄之地暗无天日,你也有能耐托人将这封亲笔信送往聿京,佩服,佩服!果然好本事!”
包扎下仍血迹模糊的右臂被人大力扣着,断处疼痛至极。冷汗一颗一颗滴下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他青白的嘴唇张了一张,嗓音发颤:“王获……你卑鄙,竟然派人截取所有发往聿京的信函……”
“嗳,陈将军别血口喷人。”王获勾起一丝笑,手中一柄环首刀的斜面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凑近了,低声冲他耳朵吐气,“我没有截,是我那宪台老友看了你的信,当日便用上好的方槽封了,加盖密印,派人客客气气从京城给我送来,叫我仔细欣赏欣赏……陈将军是怎样参劾我的。”
闻言那刻,他如遭雷殛。
眼下那卷狼狈的书信字迹晃荡。他一时发肤俱寒,无法言语。
“我说,陈将军在发信之前,怎么不先弄清楚?——御史府可是我王获常去的歇脚地儿呢。嗯?”王获说毕,兴致盎然地哈哈大笑起来,刀挪了位置,刀脊一下敲中陈焉右臂。剧痛令他一阵眼黑目眩,那人的刀却顺势在纱布上一削,沾满血污的布条松断了几分。血流更浓。他颇有闲情地打量着陈焉鼻翼两侧密密渗出的虚汗,轻松地说,“哦,差点忘了。我那聿京的乖侄女上个月定了桩好姻亲,喜帖都备足了,本来还打算给陈将军发一张。可惜啊,现在看来,陈将军是喝不成她和国舅爷家小儿子的喜酒了。”
字里行间,剥皮不见血。他的身子愈来愈冷。
王获却拿靴尖踏平了纸张,阴阳怪气地照着念:“……‘王获无视前线危急,私自扣兵幽都,非但不予增援,反而封锁兵道,掐断粮草,以致我千余将士被困鹒云港,被迫孤军一掷,终因敌我数目悬殊,战败失守’……啧啧,写得很不错嘛,果然是吕虢的得意门生啊。”
这时,他轻蔑挑衅的神色猛一收,面上凝聚一股子阴冷歹毒,冷冷咬牙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想向皇上申冤?既然你不识相,就休怪我无情!”
一挥手,竟是将骞字军的残兵押了过来。密密麻麻,约有四百多人,颠簸行进时荒地上都揭起了一层花白的木灰。麻绳缚手,衣衫褴褛,面色憔悴不堪,似乎多日不曾膳食。
他的心脏一瞬间停在冰点。
空白之中他听到自己一声急吼,感觉到视野轮廓晃荡,是膝头冲了起来,几只手在粗暴地压制他。喉咙几乎撕破:“王获!你想干什么!信是我写的!你只管冲我泄恨就是……!到底想对他们做什么——”
王获只是阴恻恻地笑。
“你不是要申冤么?好啊。”他乜斜着眼,瞟一遍脚下的残破信函,“我还特地算了算,你这一纸冤屈可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三百七十二个字,一个不差。”
双掌轻快地拍了拍。
一个候命的犀甲兵士立刻拔剑出鞘,瞬间砍在一名骞字军将士后背!
“住手!”凄声大喊止不住血光飞溅。溅出的却不是红,已然乌漆漆的一片,摔破视野。他只看着那人惨叫着倒在地上,另一人悲愤地去搀扶,背上竟也立刻挨了一剑。皮肉开绽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记接着一记的剑,一个挨着一个的人。血腥遍地。
他的双眼几乎流出血来,一时癫狂至极,发力挣脱那两个扣住他的人,不料才跑出两步,却被冷眼旁观的王获一拳砸回地面,犹不解恨,更是以铁靴用力踹上几脚,狠狠一下踢中小腹,硬生生要踢裂五脏六腑才肯作罢。末了,毒辣地一脚踩在他的断臂之处,恶狠狠道:“陈焉,你不是要写冤情?你写一个字,我就在你弟兄背上砍一刀!写了三百七十二个字,我就要在三百七十二个人身上挨个都砍一刀!——你就申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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