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岐山王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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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二连三惊天动地的重响,琅轩宫九重塔上最后一块巨石落地,激起层层飞浮的尘埃。
石块震动大地的余波沿着层叠的宫宇与起伏的山脉遥遥传向岐山之巅的王陵,与连绵不绝沉重的丧钟合为一体,宣告了一次彻底的终结。
天暗云低,日淡无光。王陵正东方的祭台高耸入云,几接天宇,子昊举步踏上云台尽头,长风凛凛吹拂衣衫,天地人间尽入眼底。
云海之中,九域苍茫,唯有一座被万山推出的孤峰傲然独立,直插云霄,仿若一道玉柱擎天,撑起**八荒。
位于穆、楚、宣三国与帝都交界处的这座惊云山,乃是雍朝天下第一高峰。相传上古之神曾以此山而开天地,引万川河流而成九域,后世沧桑,千番兴替,登惊云者,皆王也!
子昊遣退侍从,独自负手遥望这惊云山,显然对葬礼的诸般仪式毫无兴趣,亦无人敢去请他执孝礼服丧送葬。文武群臣在渐暗的天色下一片肃然静默,此后王朝的命运茫茫未知,而祭台上这片江山的主人如此遥不可及。
一道钟声长鸣,祭台四周缓缓升起绘以四方天灵的玄色大旗,自神道而至主陵墓燃起熊熊祭火,随着主祭司手中神器高高举起,即将入陵活殉的十三名废臣被押至祭台之下。
哀风漫天,玄幡蔽日,岄息走在众人之前,进入陵墓前最后一次回头,祭台之上清冷的身影直刺双目。那一刹那他暗中冷哼,这位年轻的帝王应在这万里河山中为自己挑选一片葬身之地,二十年来摧心噬骨的毒,他相信世上无人能解。
随着诸人沉重的步履,雄伟的陵墓重门洞开,死亡像一张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遮暗了天日,送断了归途。
便在接近陵墓时,一个内臣直愣愣地盯着墓门,浑身抑不住筛糠般颤抖,忽然他疯了似得大喊:“放我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说着大步后退,转身狂奔出去。
护陵戍卫怒喝一声,闪身阻拦。谁知未等他们出手,那人突然被一股大力击中,身子飞起,“砰”地跌落在陵门之前,挣扎了几下,便没有再爬起来。
众人看得清楚,下此狠手的竟是岄息。他正扫视剩下几名早已面无人色的内臣,冷冷道:“滚进去!太后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进去陪她也是应该的。”
岄息平时积威甚重,此刻说出来的话,倒仍旧颇具威慑力。周围侍卫环伺,一众人等本也走投无路,在他阴森的目光逼迫下,先后进入地宫。
停放太后棺椁的内宫早已封闭,殉葬之人所在乃是拱卫内宫的殉室。虽是殉室,四周美奂绝伦的壁雕却丝毫不逊于内宫,巨幅长卷,镶金涂丹,绵延而至甬道长廊,可见这地宫规模之宏大,设计之奢华。
此时其他殉室中密密排放了数千陶俑,唯有这正中一间是为重华宫十三名废臣所留。有些人可以赦,有些人赦无可赦,重华宫数千宫奴可以遣散,入幕之宾窃国之贼唯死而已。
负责押送的戍卫人人面无表情,十余柄长剑同时出鞘,发出一声整齐的轻响,数声惨呼之后,殉葬之人统统瘫跪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侍卫之中唯有岄息身边的人没有动手,岄息看了他一眼,自行盘膝坐下,似乎将眼前诸人当了死物。
几个侍卫相互对视,纷纷还剑入鞘。随着侍卫们脚步的消失,隆隆声响,一道沉重的石门缓缓沉落,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门外,此处完完全全变成了地下死域。
墙壁之上镶嵌的珠玉逐渐浮现出微弱光影,岄息整张脸掩在暗处,看不清分毫。他这样不动声色地坐着,直到估计外面丧典结束,整坐岐山真正重新陷入安静,突然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他将手背在身后,缓缓向前踱了几步,站定,用眼角斜了斜那几个还在呻吟的人,忽然间,黑暗中利芒闪过,室中痛苦的呻吟声似被一刀斩断。
周围死寂,一把细薄的利刃转过岄息指间,没入袖中,鲜血这才同时从诸人颈中喷射而出,溅满了四周华丽的殉葬品。
岄息冷笑一声:“蠢货!”活着的时候斗不过他的人,即便是死,也都不如他。他一脚将身前尸体踢开,径直离开殉室。
殉室外无数甬道错综复杂,迷宫一般交叉成通往内宫的墓道,岄息施施然负手前行,便如走在自家侯府花园,不急不缓不慌不忙,四处暗道机关纹丝不动,统统做了摆设。
如此熟门熟路,只约莫一盏茶功夫,眼前豁然开朗,进入了一个空阔的拱形空间。岄息停住脚步,面前地上是以整块玉石雕成的巨大的八卦神图,墓室顶部镶嵌无数明珠,皆依天星走势散布,黑暗中点点微光闪现,衬的四周黑暗深如苍穹。
岄息凝神细看星辰方位,对应八卦神图依次推算,最后目光落在迎面那道由整块玄玉筑成,饰以火凤重云的宫门之上。他闭目沉思片刻,突然飞身掠向八卦图上正南乾位。
就在他落足的瞬间,四面一阵细密的轻响,无数金针迎头激射而来。他足尖一点腾空而起,避开前后夹击,同时两道衣袖左右甩出,退回原地时,点点金针卷了满袖。再一挥袖,两道劲风携了暗器击中正北坤位,神图八方忽如朵朵玉莲盛放,化作明晃晃夺命利刃飞快旋转,若此时人在卦中,怕已被搅成肉泥。
岄息静候机关平静,踏震宫,走离位,身形一旋,落至八卦正中太极阴阳图上。小心翼翼盘膝落座,默运真气,巨大的八卦神图开始缓缓转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卦象依次升起,一道金光自墙壁透出,渐渐扩大,玄玉宫门全无声息地向两旁自动滑开,将整座内宫呈现于眼前。
岄息睁开眼睛,满意地一笑,起身弹了弹衣襟,大摇大摆步入内宫。
内宫以金石为壁,九百九十九名陶俑宫奴头顶长明天灯跪在不同的角落,将此处照得明如白昼,可以清楚地看到正中太后的凤棺。
岄息大步上前,扳动凤棺四角钉扣,一掌将外面金椁的顶盖推得滑开,复又探手打开里面玉棺的盖子。太后翠冠鸾服卧于其中,尸身不见丝毫**的迹象,面目如生。
岄息眯了眯眼,伸手入内,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尸体颌骨脱臼,张开嘴来。他伸出两根手指夹出一颗鸽蛋大的明珠,手下不停,继续往尸体腹部滑去,在某处按了几下,“哧”地一刀开膛破腹,复又取出一颗同样的明珠。他将所得的东西收入怀中,看都没多看一眼面前曾与他同床共枕、恩爱缠绵的女人,起身跃出棺外。

他对室中摆放的其他珍宝似乎毫无兴趣,俯下身子,在内宫墙壁四周仔细敲击寻找。不多会儿,终于在一处墙壁听出异于别处的空洞的响声,便将手中薄刀**石缝,穿凿一番,缓缓向外抽拉,本应严密牢固的石砖竟逐渐移动,应手而出。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足够聪明的人,总会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天翻了,地覆了,人亡了,身葬了,从今岄息此人没了,但总有人活下去,天无绝路,来日方长,红尘三千,万丈繁华,都还在眼前。
江水拍岸,滔滔东去,日暮千里,残阳似血。
岐山之阴,泗水之畔,王陵之外,另有数座墓葬,经历了数年变迁无人照看,已是一片荒芜。
一辆青帘素帷的马车自江边驶来,两道车辙印在黑褐色的泥土之上,长长辙痕将落日黯淡的余光凝固,化作天地间最后遥远的痕迹。
车后另有数人策马随护,人人玄衣玄裳,干练利落,无论是他们座下之马还是驾车的两匹骊马都清一色纯黑,通体不含半丝儿杂色,显然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北国良驹。前车御者亦着黑衣,身形瘦小,貌不惊人,但目中深藏不露的精光却在抬眼间偶尔闪现,无论马车是快是慢,抬手挥鞭时上身稳如泰山,纹丝不动,不是外家功夫颇有造诣,难有这份沉稳定力。
马车渐渐行近,最终停在离墓葬不远处,那御者上前打起幕帘,子昊从车内走出。江风飒飒,扬起他身上云色披风,他对随行而来墨烆抬一抬手:“让他们不必跟着。”
墨烆回身吩咐下去,后面数名玄衣部属远远退下。
子昊徐徐踏过嶙峋山石,穿行于乱草丛生的墓地,最后在一座坟墓前停下脚步。这里每一处墓碑都刻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同样是王子皇孙,同样是帝女娇颜,与岐山王陵比邻而在的这处山岗,才是王族真正的陵墓。这十余年来或是病亡夭折,或是获罪遭诛,除他和子娆外,襄帝众多子女没有一个得以存活。太后容不下任何女人为襄帝诞育的血脉,即便是赶尽杀绝也不准他们入葬王陵,便这般埋于荒野,尽做游魂。
抬头环视山野,子昊面上一片冷漠与平静,他伸手拂去墓碑上凌乱的杂草,突然听到子娆的声音打破了暮色深浓的沉寂:“当初是不是你命墨烆去了宣国?”
子昊沉默了片刻:“是。”
子娆来到他身后,“你让他取回了子严的首级?”
“对。”
“为什么?子严既已到了宣国,那个女人又能将他怎样?墨烆不出手,帝都谁人奈何得了宣王?为什么你要让墨烆去要他的命?”
子昊转身,面对子娆灼灼逼人的眼睛,淡淡道:“因为他不是凤妧的对手,更不是姬沧的对手。”
子娆冷笑,不知为何此刻心中像被一片无形冷火烧灼的难受,一句话未假思索脱口而出:“子严一死,就永远不可能有人再威胁到你的王位了对吗?”
子昊眼底猛地闪过怒意,唇角却微微挑起,一抹难言的孤独浸入那清冷笑容,沉淀进幽深的底处:“你以为,他是我的对手?”
子娆冲动下说了那样的话,立时便觉后悔。如果她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么天底下就不会再有人了解。
北地宣国兵强马壮,多年来雄霸一方,实力远在帝都之上。宣王姬沧征伐诸侯,早有问鼎中原之意,只是毕竟师出无名,始终不得轻举妄动。子严逃亡宣国,正是天赐良机,宣王必以此为由兵逼帝都,楚、穆等国又岂会袖手旁观?如此天下必乱,雍朝必亡,而子严亦只会变成宣王的傀儡,雍朝灭亡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个无用之人,不如一死。一个必死之人,不如死在墨烆的剑下。
子娆微拧了眉心,不由便记起七年前她被太后下令押上尧光台时,子昊挥手打翻了重华宫送来的药盏,拒绝服用解药。那是他第一次直接忤逆太后的懿旨,将两宫之间表面的和睦彻底撕裂。
那一日他以命相护,她记得清楚明白。
只要清楚明白,谁又当真对不住谁?谁又必要护着谁?他是谁?她是谁?子严又是谁?从发现他药中秘密的那一刻,从眼见母亲被送入陵墓的那一刻,从王族尊严扫地任人凌辱的那一刻,他与她,同这黄土掩埋之下每一个曾经鲜活的灵魂,早都无路可选。
眼中的怒意渐渐褪去,自嘲般笑了,子娆抬起头来,细了眉眼:“是该杀,子严当年妄图叛变夺位,险些惹下大祸,他若有你三分明白,也不至这般不自量力。生生死死怨得谁?尽是自取灭亡。只是刑谳司的宗卷明明白白呈在长明宫御案之上,轼杀王子的罪名,墨烆又将如何?”
子昊不语,负手转身,遥望大江。两人身后的墨烆突然上前一步,在子严墓前俯首三拜,再对子昊叩行一礼,站起身来。
子娆诧异回头,突然心中一惊,尚不及反应,墨烆快剑出鞘,已闪电般掠向颈间。
“墨烆!”惊呼声中,江边落叶忽然凌乱飞扬,“啪”的一声震响,墨烆手中长剑竟被人挥袖击中脱手飞出,人亦仓促后退数步,愣在那里。
子昊头也未回,身侧衣袖飘落,猎猎风中,一句问话水波不兴:“你做什么?”
墨烆呆了半晌,默默向前跪下:“刑谳司要的不过是属下的性命,请主上不必为难。”
“他们要,你便给?”
“主上……”
子昊目视滔滔江水长浪,语声淡淡:“跟着我的人,我要他做的事,便是错了也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不过区区几道弹劾,你这左卫将军难道连这都受不住?”
话中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迫得人屏息静气,墨烆低头:“属下……知错。”
子昊微一侧首,那一片陵墓,子严、子暄、子青、子如、子姝……帝王处处风流,江山几多游魂,若有一日他也去了,就在这里便好,都在,齐齐全全,团团圆圆,再完满不过。只不是现在,不是此时,不是今日,转身吩咐墨烆:“你暂时不必待在帝都,即刻替我帶封信去穆国,三日之内,务必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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