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霞簪(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盛夏。无数只知了在大槐树上拼命地叫着,歇斯底里地释放着生命的热量。这是它们唯一的夏天。它们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只有短短的一年。和它们脚下的大槐树比起来,更是短得可怜。大槐树已默默地在那里伫立了五百个年头,还没有丝毫枯萎的迹象。但它们毫不羡慕它。因为它们生命虽短却一生无悔,而它的一生,却要在不知何时有尽头的等待中度过。
“哒哒哒!”一个青年冲到树下。扑到树干上喘着粗气。他的动作是如此之猛,就像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事。他刚刚遭遇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他被他暗恋已久的人拒绝了,用最冷酷的方式。
今年暑假他从大学回来后,惊喜地发现他隔壁搬来了个美女。而且是那种一身朴素,不施粉黛的那种。要知道人靠衣装马靠鞍,打扮出来的美女满大街都是,丝毫不稀罕。像这种天生美女可是非常难找的,简直是可遇不可求。一番观察之后,他遗憾地发现她的个性有些问题:很孤僻,待人总是冷冷的。多少天难见一个笑脸。按理说,他该皱皱眉耸耸肩,飘然而去了吧?恰恰相反,他反而对她更感兴趣了,一直在暗处注视着她,竟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恋情,爱在心中不开口是很难过的。他天真地以为他能化开坚冰。好歹他也是帅哥一名,应该有些竞争力。于是在今天捧上一捧玫瑰,在她的门口堵到她,用经过千百次斟酌的词句说了对她的爱恋。
“对不起。”她的口气很客气,但表情却冷漠之极又盛气凌人:“我无法接受你的感情。”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他一下懵了:“为什么?”她没有回答他,从她的表情来看也没打算回答他:“请把这花收回去。”说着把花递了过来,他完全呆了,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本能地向后一躲,她手一松,把那束花扔在地上。一言不发地打开家门走了进去,丝毫不管他的状况。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听到那刺耳的关门声后便冲下楼道,漫无目的地乱跑,直到力气用尽才停了下来。
他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心像被盐渍一样痛。满树的知了叫在他听起来都像哀号。他早该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也许他根本就不该自作多情,自取其辱。他苦笑着看了看天空,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那棵”大槐树下,立即一激灵站了起来,退后几步,惊疑地看着它。小时候他来过这儿,那时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刚看了一眼,它就起了奇妙的变化,枝叶像是被风吹动,又像是自己在动,其中似乎伸出了无形的触角,飞快地向他扑过来,像要抱他过去。他吓坏了,立刻逃走了,再没来过这儿。没想到今天他竟不知不觉跑到这儿来了。
他这时似乎已被那无形的触角牢牢地缠住了,呆呆地看着树顶。大槐树的枝叶诡异地颤动着,切割着光线照进来的角度。忽然,他像疯了似的,拼命地扣着树干上的一块树皮。
几分钟之后,他茫然地站在树下,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东西,脚下落满了剥下的树皮。是一只金簪。黄金打制的狭长的云朵下用金丝缀着无数淡红的玉片,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真奇怪。明明在树里封存了这么久,还光亮如新。金簪的光晕飘到他的眼中,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心底升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好象很早之前便见过这枚金簪,不,似乎不止是见过,似乎还和它有过更深的联系。玉片上的光泽不停地切换着角度,像是在朝他眨眼。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阵阵的呼唤声,侧耳细听,却又听不清是什么。这种感觉很诡异,却让他很舒服。他神使归差地把它放进了口袋。
一直到晚上,这种诡异的感觉都在他心中漂浮。它是那么的强烈,竟冲淡了他失恋所带来的痛苦。他睡前又呆呆地盯着它看了半晌,睡下时把它放在了枕头下面。
第二天早上,他茫然地坐起来,向四周乱看。他似乎作了一个梦。很伤心很伤心。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的一个哥们辗转得知他失恋的情况,硬拉他出去看电影,想帮他散心。看什么呢?就是这阵子很流行的《神话》。穿越千年的爱情故事很有魅力。转眼影片到了末尾,成龙和金喜善在空中翩翩飞舞,那哥们正唧唧喳喳地批评成龙的表现不如金喜善,他莫名其妙地心中一紧,掉下了两行眼泪。那哥们吓了一跳:“不是吧!你?”他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可眼泪就是止不住。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梦见的,就是一个穿中国古装的女子在空中飞舞,似乎挣扎着想飞到他身边,可就是飞不过来。仔细回想那女子的脸,似乎正是“她”。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这个景象,竟如此伤心。
夕阳西下。她坐在小区中心绿地上的石椅上,专注地看着晚霞。夕阳那哀伤的色调让她的侧脸显得是那么的凄楚。她每天都会到这里来看夕阳。这行为和她的名字“明霞”倒很相配。他每天都会来这里偷看她。正是她这种行为让他觉得她虽和他同龄,却有着比他们大的多的人都不具备的深沉,才会对她这么着迷。是的。他已经深深地迷上了她。以至于被她那么残忍地拒绝之后还会梦见她。爱入膏肓了吗?他朝天空叹了口气。
夜晚他怀着和明霞再度相会的希望睡下了。这希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熟睡之后还在想这事。很遗憾的,也许是因为太专注了,他连她的一个侧影都没有梦到。梦总是在一个人无意识的时候才潜入他的心田。如果一心想梦见某人,则可能永远都梦不到。
第二天,大雨。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雨点打着阳台上的盆栽。他很讨厌下雨。因为下雨时他只能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能做。不过现在他倒不怎么在意了。因为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
阳台上的那株茉莉花虽然放得较里面些,也被溅上了些雨滴。白花绿叶缀着透明的雨滴,愈发显得娇嫩可爱。他盯着它出神,忽然眼前一花,鼻端飘来一阵幽香。不是他家的茉莉花的香味。这种香味很纯,很高贵,而且是很多茉莉花一起发出来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如山水画般模糊的景象:天色微暗,细雨如丝,周围都是茉莉花,一个古装少女打着一把油纸伞走过来。她脸上含着笑,竟然是——明霞!他一惊,这个景象立即消失了。眼前只剩下自己那株蔫蔫的劣种茉莉花。
他的心狂跳着,一下一下地撞着嗓子眼,似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口干舌燥,满手都是汗。这不是梦。是他想念明霞过度产生幻觉了吗?不可能!一来他还没想到那个程度,二来,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人——不是明霞!
晚饭后。他被妈妈勒令去洗碗。因为他一整天都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干,她看不过去。他慢吞吞地用抹布抹着晚,心里却在想别的事。他一整天都在回想那个景象,探究看见这个幻象的原因。可不仅想不出个所以然,还越想越糊涂。脑子好痛啊。木木的,像被塞满了木屑。
咣当!他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他魂不守舍地去捡碎片,哎呀!几滴血落在地上。他的手指被碎片扎破了。他骂了一声,把伤口一挤,忽然眼前又出现了那位古装少女,正为他吮着伤口,而她的鬓边戴着的赫然是他从树皮扣出来的那只金簪!他一惊,眼前还是那油腻的厨房,还有拿着创可贴唠唠叨叨走过来的妈妈。他用力地甩甩脑袋。幻象中的自己似乎喊了那个少女的名字,还说了什么你真好之类,可是她的名字是什么呢?竟想不起来!?

“哎!?你这地上写的什么?”他低头一看,惊见地上的碎片之间竟有两个用血写成的字:丽玉!对了!他就是叫她丽玉!“这是谁写的?”他茫然地问妈妈。“这不是你自己写的吗?”咦!?还真是他的笔迹。
他郁闷地躺到床上,看着手指上的创可贴苦笑。妈妈怀疑他迷上了个叫丽玉的女孩子,以至于用血写她的名字,一个劲逼问他。其实他才是最糊涂的人,但若说自己也不知道丽玉是谁,妈妈肯定不会相信,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只好说他想学韩寒郭敬明写小说,一直没有灵感,直到刚才手指出血才有了灵感,丽玉正是女主角的名字。妈妈虽然将信将疑,还是放过了他,不过叮嘱他要写就快点写,写好后第一个给她看。
他苦笑着正要合眼,忽然想起那枚金簪,把它从枕头底下掏了出来。对呀,所有的怪事都是在发现它以后发生的。而且幻象中的少女还把它戴在头上呢!他注视着它,恨不得钻到里面去:“想告诉我什么就快告诉我吧!”来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奇怪感觉,就象一阵穿越时空吹来的冷风穿透了他的身体,他眼前瞬间一片黑暗,零点几秒后,不远处赫然出现一个光圈,里面有一个穿古装的女子,背对着他倒卧在地上。他恍惚中走上前去,把她扳过来一看,她脸色青紫,双目紧闭,嘴边挂着一道血痕,已经死了!
他被吓出一身冷汗,那个女子立即消失了。他发现自己还坐在床上,那个金簪正一脸狞笑地躺在他的手心里。他条件反射般将它扔到地上。这金簪是个不详之物啊!上面八成附了个女鬼,因怨死而满怀怨气,要加害每一个捡到金簪的人!肯定是这样的!鬼片里不都这样写的吗?
他冲出家门,身后隐约传来妈妈的喊声:“ 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他信口雌黄:“有个同学在楼下喊我!”脚下丝毫不停。他一口气跑到小区外,一个下水道的口正开着,他便把金簪扔到了下水道里,然后一溜烟跑回了家。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一切到此为止!
事实证明这纯属痴心妄想。当天晚上他便作了个梦,梦见天地一片黑暗虚无,眼前只有那株大槐树,愤怒地挥舞着章鱼触角般的枝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卷了过去,举在空中摇晃,大吼——确切地说是他的脑中回荡着洪亮的吼声:“你怎么能把它扔掉!?你怎么能忘了她?”按理说他应该很害怕。恰恰不是这样。他十分地伤心愧疚。至于为什么这样,他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
大槐树的忽然枝条一松,整棵树都消失了,他往下一掉,下面竟是无底深渊!他一惊,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全身僵直地躺在床上。那枚金簪正在床头的桌子上闪闪发光,一尘不染。他以为自己会被吓得大叫起来,但是没有。莫名其妙地,他一点都不怕了,只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他带着那枚金簪到了那株大槐树下,轻轻地抚摸着树皮,诚心诚意地低语:“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接着便闭上眼睛,站在树下,全神贯注地等待幻象来临。可他等得脚都酸了,衣裤都被汗浸透了,还是什么都没等到。他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忽然脑中一晕,眼前一片漆黑。来了!他立即全神贯注。远处隐隐地出现了个光圈,光圈里有只五彩的球在跳动,随着球的跳动,那团光圈慢慢地扩散开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极端华丽的古代庭院。蓝天托着白云,太阳慈爱地微笑着。他心中一阵温暖的酸楚,眼中胀胀地像要流泪。很早之前他似乎来过这里,和这里还有很深的感情。
球撞到他的脚上,在他脚下打着旋儿,一个穿着古装的女童跑了过来,眉目和他梦见的丽玉有几分相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嗔怪他:“你看你,发什么呆嘛!?还不快把球给我踢过来!”他迷迷糊糊地把球踢过去,那女童欢叫着用穿着鞋头镶着明珠的鞋踢着球,朝他招手:“快来一起玩啊!”他跑了过去,跑到跟前竟发现他竟和她一般高,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也是童装。什么?自己变成小孩了?忽然眼前一花,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场景:他坐在草地上抚琴,那女童,似乎长大了些,正坐在旁边一手托腮,专心地听着。自己似乎也比刚才长大了些。这个片段很快结束了。接着又是另一个片段。那女孩和自己在片段中一点点长大,那女孩越来越像丽玉。看来,他看到的是丽玉成长中的样子。莫非这是他的前世的记忆?他似乎是和她一起长大的。而且他爱她。很爱很爱。因为他在这些片段中穿梭的时候心中无比的凄楚和甜蜜,似乎灵魂都快要融化掉。而她,似乎也很爱他。因为她看他的目光中含有深深的迷恋……
“喂喂喂!小伙子!快醒醒!”一阵刺耳的喊声将他拉回现实,他痛苦地睁开眼,顿时呆了。眼前赫然是一群警察。原来大槐树所在的大青山就在本市的北兰大学的后面,前几天有几个学生在这里遭遇了麻醉抢劫,公安人员已经立案。守山老大爷也比往常更加留心山上的动静,今天巡山时发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树下,怎么叫也叫不醒,以为他遭到麻醉抢劫了,立即报告了公安。刚才公安已对他进行了多种措施,否则他不会这么容易就醒来。
千方百计地哄走公安和老大爷之后,他再到大槐树下寻求信息,已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无奈之下只好回家。不过,他觉得事情有些不一样了。他有了种被人强烈呼唤的感觉。呼唤的声音虽然听不见,但呼唤的情感却异常清晰地传达到他心里。被呼唤的感觉他以前也有,但都是似有似无的,远不及现在这样强烈。
回家的路上,又看见明霞在石椅上看夕阳。他像灵魂被吸走一样,又痴痴地躲在暗处看了她一会儿。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像自己前世的爱人,他才会对她如此迷恋吧。虽然已经知道她不是自己真正爱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他从没有如此焦急地想要知道真相,上天也从未有如此迅疾地给他的线索。就在第二天,新闻里播出了本市历史上最有名的才子刘赋之墓被发掘的消息,报纸上也登出了刘赋墓中的若干随葬品的照片,还全文登载了一同出土的刻在玉牌上的一首小诗,大意是描写一个戴着披霞簪的少女如何美丽,而他所描述的披霞簪,竟和他捡到的金簪一模一样。
他通过一个正在当记者的学长联系到了发掘刘赋之墓的考古队队长高明。高明是本市最负盛名也是最年轻的考古学家。今年才三十八岁,看起来竟像只有二十八岁。他看到披霞簪时不动声色,目光中却闪动着无法掩盖的惊喜:“我先研究以一下,过几天给你答复。”虽然恨不得立即知道真相,他还是乖乖地回了家。毕竟得给人家点时间研究嘛。只是不知为什么,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