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地凑字数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
道康九年冬天,由于老师操劳过度,多年顽疾突然发作,萧文不得不离开深山老林,独自一人前往京城寻医。谁料到了之后按图索骥不仅没有找到相熟的大夫,老天还下了一场罕见大雪,让他原本就没什么诱惑力的酬金更加无法说动其他名医,只得权且在客栈住下。
其实萧文倒并不着急老师的身体,因为这次京城之行原本就是另有缘由。
萧文的老师姓陈名果老,曾为内阁大学士、官至兵部尚书,因结怨于首辅大臣温舟仁而遭罢黜,虽然他归隐山林著书立说已有经年,但一片赤心仍然记挂着大庆江山的安危。他自知年岁已高、时不长久,扶大厦将倾的重任便自作主张地放到了弟子萧文身上,而萧文虽然来历不明,又没有种妖侍奉左右,但他天资聪慧、知一明三,确也不负陈果老厚望。
虽然陈果老已经存着这个念相,但要让没有功名的萧文入朝为官又谈何容易,所以那日听闻皇上要启用故交好友杨嗣昌为兵部尚书,老家伙立刻从软椅上蹦了起来,大呼一声“苍天有眼”。
老家伙兴冲冲找来萧文,先是扯着他的衣袖畅想了一通光明远景,然后又嘘叹局势的举步维艰,最后才是一番激动人心的勉励,可所有这些却只换来萧文的苦涩一笑。
萧文如何会不明白老师的心情,只是老师时日不多,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朝不保夕,说不定到最后还要走在老师前面。
早在原来的世界,三十不到的萧文便已身患绝症,躺在病床上等死,没想投胎到了这儿,连那绝症也一并带来了。若非如此,萧文大好年华又何必逃婚离家,在这不见炊烟的深山一住就是三年?
萧文婉言拒绝,让陈果老大跌眼镜,一口气憋在心口儿差点没昏死过去。
陈果老倒也了解萧文的脾性,打那再不提入京之事,隔了约莫个把月,才用明栈暗仓的手段把萧文给赶了出来。
萧文眼见着陈果老一日老过一日,他身旁的种妖火猴也愈发地精悍暴戾,仿佛随时会噬主脱缰而去,心道莫把老师的身子真个给愁坏了,当下也不说破,收拾一番施施然往去北京,却拿定主意找了大夫便回转,绝不去见那杨嗣昌。
倏忽十数日过去,大雪没见停歇,盘缠倒是告罄,萧文琢磨着该是返程的时候了,虽然没有找到大夫,但山野郎中既能保住老师性命这么多年,自然是不会有差的,于是便结了房资往西城雇车。
到了西城街市,各家营生都很冷清,行人寥寥无几,萧文四处走了走也未能寻到骡车,正打算折回客栈接受小二的漫天要价,却发现一位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可怜女子。
倒不是京城见不得乞儿,只是这女子孤零零,竟与萧文一样也没有种妖陪侍,他怎能不多打量几眼?
这一打量,萧文心中更加惊奇,虽然她脸上脏污不堪、冻得发紫,但容貌却是格外漂亮,特别那双透着股子倔强的大眼睛,仿佛一汪冰冷沉寂的湖水。
“如此美貌的女子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难道天下真已没了怜香惜玉之人吗?”萧文兀自愣在那发呆,对面酒店内却快步出来一个双手兜着衣襟的小伙,径直跑到女子面前蹲了下来,轻声说着什么。
萧文听不清他的说话,但见他从衣襟内取出两个热腾腾的馒头,便是心中一喜,正打算褪下棉布长衫也给女子送过去,不料那女子忽然抬手将小伙子的好意扫在了地上。
灰白色的雪,热腾腾的馒头,刚刚松了长衫一颗扣子的萧文无言叹了口气,觉得这女子也太过不通情理,就算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也当好言相谢才是,怎地如此拂了别人的好意呢?那将来还有人愿意帮她吗?那她岂不是要活活冻死、饿死?换作别个人,萧文或许就此转身走开,可现在因着两人都没有种妖陪伴孤零零在世上,心中不仅没有觉得那女子可厌,反而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那小伙果然脸色一沉,肩头火猴也呲牙咧嘴发出轻微的嘶鸣,但很快他脸上又堆上笑容,矮身捡起馒头捧在手里拍去雪渍,将脏了的地方细心除掉后再次送到女子面前。这回他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拿着吧……是我花钱买的,不是从店里偷的,更不是别人吃不掉剩下的……”
萧文一听便明白了,敢情这小伙以前借花献佛做好事,却遇到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犟女子,不仅没有接受,肯定还数落了他一番。
女子胳膊动了动,依旧没有抬头,神色却缓和了很多。
小伙乘机将馒头递进了几分,急声道:“快拿着,我一会还要去给你买些被褥,回来晚了,掌柜的会骂的……”
萧文好感顿生,“如此有情有义的青年倒是少见,只是这姑娘……恐怕不是寻常人家,经历也定然格外坎坷!”
这边萧文正转着念头,那边却突生变故,只见小伙猛地抓住女子伸出来的手,肩头火猴也蹿了过去抱住女子另一只手。
“我抓住她了,哈哈,杨公子,小的抓住他了,你快点来啊!”小伙欣喜若狂地喊了起来,
话音刚落,一个肥肉乱颤的“猪头”就从酒店内顶了出来,瞧那模样,笑得嘴角都裂到了后槽牙。他先是用色迷迷的眼神在那女子的脸上啃了一口,回身冲两个家丁吼道“赶紧给我绑上,别让这疯娘们挣脱了,少爷我想她都想得快要撞墙了!”
那女子满脸惊恐,又是踹又是咬,可怎么也挣不开双手,倒是手中有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因为挣扎而掉在了地上。
萧文眼力不错,瞧出那是快碎瓦,急忙看向女子的脖子,果然,她白嫩的脖子上横了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疤,有些还仍然渗着血丝,“我说怎么没有流氓找她麻烦,原来是怕了她用手中瓦片自尽……唉,我倒真看错了这个市侩小人,可惜,真是可惜……”
眼看猪头的家仆已经到了女子身旁,萧文急忙上前一步,大喝道:“爪下留人!”
好一声爆喝,震得萧文自己耳朵里嗡嗡直响,那行凶作恶的三个家伙自然也手上一缓,女子乘势得脱,抓起地上瓦片就要抹脖子。
萧文见了大惊,急忙再次吸气吐声:“瓦下留人!”
这下连那女子都愣住了,茫然抬起头看向萧文。
那猪头也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萧文,只是胸前如花似锦的狐毛兜子里的火猴,原本慵懒地躺着,此时却直立起来,一双漆黑成棱形的眸子狂怒地瞪着,瘦扁脑袋上的毛发纷纷直立起来。
萧文曾在老家菜市口见过刽子手行刑,当鬼头刀举起斩落时,刽子手身旁的火猴便如眼前这般。萧文知道这笑容满面的胖子是对自己起了杀心,当下不仅没有退让,反而错步上前,冷冷地迎上了胖子的目光。
这胖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在京城也算混荡惯了的人物,他见萧文一脸病容却神采俊秀,对自己种妖的挑衅完全没有半点怯意,不由心中踌躇,再一打眼发现萧文竟也没有种妖陪侍,更加不敢造次。这毕竟是京城,豪门显贵多如牛毛、奇人异士随处可见,虽然猪头的老爸现任彪骑营副都司,但面前这病秧子既然敢管事,搞不好就是哪家王爷权贵的公子少爷,或者是道行高深的贤者。
两声爆喝让萧文还真有些吃不消,只觉胸口一阵燥热,脸也涨得通红,背脊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麻得难受。他见暂时稳住了场面,便也不再着急,慢条斯理地咳嗽了一阵,待心气稍稍平和,这才一边将长衫褪下来,一边缓步朝那女子走去。
眼见到手的猎物似乎要逃,猪头怎么也有些不甘,正欲上前探一下虚实,忽见一封书信从萧文的长衫中飘了出来,赶巧就落在他的前面。
猪头急匆匆扫了一眼,别的没看清,就看见“兵部尚书”四个字,脸刷一下白了。新任兵部尚书杨嗣昌入京当晚便蒙皇上三次召见,直至次日早朝结束才离开,足可见皇上对其信宠有加,这可不是猪头以及猪头他爸能惹得起的。“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猪头正想脚底抹油,耳边忽听酒店小二耀武扬威地说了句,“嘿,小白脸你可别在这多事,把杨都司的公子惹毛了,看不抓你去京营当软鞭的!”
杨猪头心里那个恨啊,狠不得扑过去将小二的烂嘴撕成八瓣,“这撑场面的话我还没说呢,你他娘的倒是也勤快!”
此时那女子的右臂还被小伙的猴子狠命抱着,它见萧文越走越近,猛地跳将起来,爪子直奔萧文的脖子而去,同时发出嗷嗷的嘶吼声。
萧文生下来便无种妖相伴,算是另类中另类,这些年在陈果老身边除了经纬之术外,解炼之法倒也学了一些,当下并不着慌,右臂平举轻喝一声“解!”,只见拿火猴如遭电击,半空中被定住身形,再一眨眼功夫,通体毛发竟如蒲公英般飘散,身形也萎靡地跌落在地上。
种妖与宿主本是一体,火猴遭此重创,那小伙也好不到哪去,一声惨号泣血跪地,浑身颤抖犹如筛笠。
要知道陈果老从政前乃是御魔坊中人,凝解炼三法极为精通,萧文习解道时日虽然不长,但悟性却极高,这种分解万物、剥离精元的上乘道法莫说只是种妖,便是真正的妖魔撞见也要退避三舍。
杨猪头见了这番情景,想溜又恐留下后患无穷,只得硬着头皮拾起那书信,毕恭毕敬地捧在手上,一脸憨笑地朝萧文走了过去,仿佛压根没瞧着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小二。
萧文这也是头一回使用解道,诡异的威力让他愣了半晌,转寰过来后只是轻叹口气,将长衫给女子披上,又淡淡笑着将她扶了起来,对贴到眼前的杨猪头置之不理,自顾自地问道:“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或许在下能帮忙雇车,送你回故里。”
女子侧头定定地望着萧文,嘴唇翕动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萧文微皱眉头,又问:“那你可有亲人在世?或者相熟的朋友?”
女子点点头,立刻又摇摇头,神情说不出的难受,仿佛正是伤心处。
这下萧文还真有些犯难,一时半会还不知该如何安排这个女子,只得侧过身来看了一眼腰都快弯折了的杨猪头,取过信来塞入怀中,轻声道:“杨都司?不知是京营哪位杨都司啊?”
“呵呵,家父杨定军,曾在杨尚书手下当过马前卒、阵前锋……家父每每提及追随杨大人征杀四方,便要抱着酒坛大醉方休,还说这辈子要是能有机会在大人麾下鞍前马后,便是断了大好头颅也值得!家父还说,天下英雄,唯文弱兄一人耳!家父还说,文弱兄得子如伯温,乃是大庆千载盛事,大破北方血狼妖孽指日可待,当浮三缸白!家父还说,杨公子——”
“好!”萧文并非故意打断,而是真心叫好。这杨猪头看上去很猪头,没想却是玲珑之人,不仅好像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话中更是将杨嗣昌从“杨尚书”混到了“文弱兄”,后面更是把莫须有的“杨公子”架到六千年前火猕族开国功臣岳伯温的高度,真是屁精中的王者。若是杨嗣昌本人,这自然有些不敬,但若是杨嗣昌的公子,这样说话倒也颇讨人喜欢,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啊。看来杨猪头是认定了萧文乃杨嗣昌的公子。
可惜,萧文是披着虎皮驱狼,没什么心思听杨猪头的满腹倾慕之情,摆摆手道:“该干嘛干嘛去。”
“是,得杨公子号令,足以向家父炫耀一番了!”杨猪头捧着身子往后退,居然速度快得惊人,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街角。
萧文也看愣了,这身功夫可不能小觑,便是天才儿童恐怕也需要几十年的苦练,心中不由对杨猪头再度改观。杨猪头临走露这一手可不是为了炫耀,他自幼习武又得高人指点,苦于没有功名又不愿从大兵干起,所以才希望借着这个机会能得到杨嗣昌公子的赏识,当个权贵身边的亲兵,将来自然也前途无量。
杨猪头带着家丁一走,萎顿在地的小二也忍着伤痛蹦了起来,抱着火猴几乎是狂飙而去,恐怕是打算回家收拾行李,要去投反贼九蛇一族了。
街上冷冷清清,时不时有人探头出来瞅一眼便立刻缩了回去,萧文背负双手沉思半晌,心想这女子怕是受了皇灾的官宦人家,却不知为何离了种妖也能存活于世,瞧她受人凌辱却无力反抗,当不是道行已经高深到能御种妖于千里之外,难道她,竟与我是同路人不成?
想到这萧文不免心中关切,旁敲侧击道:“姑娘,这世事的叵测便如滔天巨浪,真是无坚不摧,却也唯柔不破啊!生时也就短短数十载,不测也好,苛难也罢,一切还都要随心、随性、随缘、随运的好……你说是吧,人生苦短不足百年啊!”
要知道在这个魔域,凡人寿命何止百年,活上千年的老妖怪也大有人在,当今皇上登基只有九年,岁数却已百二有余。
这些日子流落街头,旁人欺她弱小、谗她美色,其中心酸苦楚之事多得小心儿都放不下,可就是这样她都没有哭。现在萧文轻轻一席话,哪里还顾得上萧文话中的不对之处,眼睛立刻不争气地蒙上一层水雾,瞬间化作甘泉涓涓而下,这一哭便也再难收拾,恨不得扑在面前这陌生男人的怀里大哭一场。
“莫哭莫哭,你一哭我心思便也乱了……”萧文心思此时早就乱了,若是能在这儿遇到过去那世界的同伴,莫说尚有年月可活,便是即日便要身亡,也足以了。
自来到这个世界,萧文从未如此紧张而忐忑过,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嗓音说道:“以前我总喜欢在网上看书,看到有人穿越总是兴奋莫名,可是,谁知道真临到自己头上,除了一刹那的激动,剩下的也只是彷徨和无助了!你——”
萧文定定地看着那女子,他从女子绝美的脸庞看到了困惑和不解——“是啊,怎么会有如此巧的事情呢?我,毕竟还是孤身一人在这个魔域啊!”
唉,萧文轻叹口气,见着女子发上结霜、嘴唇青紫,一副娇弱的小身板裹在长衫下仍自瑟瑟发抖,心中便也生了怜惜之情。
原本是人见人爱的可人儿,父母膝前的娇娇女,唉,而今却受这般苦楚,倒也真是为难她了。既已动了恻隐之心,萧文便也不再去想那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心道若是赠些银两,她怕终是死路一条,便轻轻摆手道,“姑娘,在下并未存着歹意,也未曾有亲近姑娘的意思,只是家师年迈多病,最近又复发顽疾,而我粗手粗脚地恐非善事,所以……若是姑娘不嫌脏苦,可愿常年照顾家师么?”
女子既不点头,也未摇头,只是渐渐止住泪水,一双满是冻疮的小手拉紧长衫,抬起头毫无惧意地望着萧文,“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萧文,萧萧易水的萧,文弱书生的文,现与老师居于蒙山老竹林,怕是要委屈姑娘了。”
女子颔首,轻声道:“我姓杜——你,可以叫我,十娘。”
萧文浅笑,自然知道她只是虚言,这魔域与原来的世界并非没有关联,起码很多传说与故事,在这里都有着相同的版本。既然女子不愿吐露真实姓名,萧文也不追问,当下侧身走在前头,边走边说道:“杜姑娘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萧文入住的客栈,无所事事趴在桌上的小二见萧文回转,立刻笑眯眯迎上来,心中为即将到手的银子欣喜不已,同时冲肩头的火猴说道:“赶紧去给萧公子端点上好的热茶水来,瞧这天气冷得——”
萧文倒是很羡慕小二种妖的乖巧,笑笑直言道:“果真没有寻着骡车,你倒是没有骗我。”
“那可要小的帮公子去唤来?价钱绝对——”小二点头哈腰,骤一眼瞧见萧文身后的杜十娘,立刻就跟丢了魂魄似的,一对小眼珠子是再也收不回来。
这杜十娘若是低头蜷缩在街角,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但若是实打实瞧上一眼,的确让人心醉神迷,她的容貌恐怕也只有一想之美才能形容——何谓一想之美?就是你闭上眼睛所能想出来的天底下最漂亮女人的样子。

“雇车倒不急于一时,你还是先帮我拾掇一个干净的房间,弄些吃的——”萧文自顾自地说着,忽然瞧见小二压根就没听,正盯着杜十娘喉结上下翻动,不由咳嗽一声,侧步挡在杜十娘身前。
绝美佳人唤作翩翩公子,小二心中哀叹,不无妒忌地说:“公子可是要雇双架骡车?”
“我要住店。”萧文存着心思,谁知道这小二会不会有一群狐朋狗友,便故意瞒下出城的时日不说。
“公子不走了?”小二高兴道。
“是的,恐怕要暂时住些时日了——”萧文笑道,接过一蹦一跳的火猴递过来的热茶,随手又送到杜十娘面前。
“那敢情好啊,小的最是倾慕公子这般人物,恨不得公子一辈子都住在小店呢。小的这就领路——”小二边说边回头贪婪地打量杜十娘,他知道萧文并不是什么人物,胆气自然也就大些,“不知尊夫人是要先吃饭呢,还是先洗漱?”
杜十娘原本脸色很不好看,这下却爬上两朵红晕,张张嘴又听萧文说了句“先洗漱吧”,竟是毫不解释,脸不由更加红了,心中无由起了一丝暖意。孤苦伶仃流落街市,整日里提心吊胆,连睡觉也不敢有半分松懈,那种没有依靠的日子换做旁的女子,或许早就从了歹人了。虽然杜十娘还不敢完全相信萧文,但总算是有了一丝希望,也难怪被冻结的心儿有一角融化。
2
上身穿着青色直领袄褂配着紧小比甲,下身则是素白8幅长裙,漆黑长发如瀑披肩,洗去寒气的脸蛋红扑扑煞是迷人,再加上房中氤氲水雾并未散去,杜十娘看上去便如坠入凡间的仙子一般。饶是明知自己命不长久,但对着这样一个可人的女子,萧文也不免心生爱慕,失神地立在门口忘了说话。而杜十娘见萧文进来急忙起身,嫣然一笑道:“十娘多谢公子相助,这下却是舒服多了——”
醒觉自己失礼,萧文汗颜讪笑道:“杜姑娘受了多日寒气,恐怕需要调养些时日才能见好,这屋内的炉火倒是不好太旺,骤冷骤热得极易生病。”
杜十娘感激地看着萧文进来将炉火用炭灰盖上一部分,胸口暖暖地好不舒服,于是惬意地坐在床边细细打量起他来。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一双漆黑的眸子恬静而温柔,饱满额头平添三分英气,安静的表情更是让人如沐春风,杜十娘看得有些出神,浑然不觉一张俏脸已如春花绽开,全没了不久前的冷艳孤绝。
萧文弄妥了炉子,来到杜十娘跟前柔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冻坏了?”
红肿的双手早已不复往日的细腻白嫩,经萧文提起更觉奇痒难耐,杜十娘微皱眉头,嗯了一声伸到萧文面前,不一会就觉得一股清凉从手背传来,抬头去看,却是萧文单膝跪地,正将一种白色药膏抹在红肿处。这萧文本是爽朗之人,心中又未存着邪念,却不知这样为一个女子涂药过于唐突,幸好杜十娘也非拘礼之人,泰然处之的同时也有一股盎然春意在眉间散开。
“肚子一定饿坏了吧?”萧文冷不丁问。
“嗯——”杜十娘腼腆地垂着头,声音如蚊子一般细微。
二人一时无言,气氛立刻尴尬起来,杜十娘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不无诧异地问道:“公子,莫非你也遇上了那哑巴恶人?”
“哑巴恶人?”萧文放下杜十娘的手,锤锤腰站起身在她身旁坐下,“我本想询问姑娘为何落入这般田地,现下想是被那哑巴恶人所害?”
杜十娘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方道:“我家原在桑梓,前些时日遇了劫难,父母族人俱都遭劫,只有我一人逃了出来——公子,你莫非不是被那哑巴恶人夺走了猴子么?难道世上还有别人能做如此残忍之事?”
原想杜十娘与自己一样是生来便无种妖,现下这一分念想也绝了,萧文失落地摇摇头,也懒得去琢磨种妖是否能被人夺走,只是勉强微笑着说:“我并未见过什么哑巴恶人,至于为何没有种妖相伴,怕是上天定数吧,我生来便是孤身一人。”
杜十娘轻呼一声,声音中满是惊奇,却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萧文,不无抱歉地说:“公子,其实没有种妖也不碍事,很多事情亲手做来也别有一番趣味的。”
没想到杜十娘如此乖巧,只言片语便听出了自己话中的可惜,萧文带着几分欣喜扭过头来看着她,轻声笑道:“已经午时了,倒也是吃饭的时候,只是再稍忍片刻吧,这药膏抹上之后很快就可以弄掉了。”
“嗯——”知道萧文盯着自己,杜十娘感觉心肝儿跳得厉害,一朵红晕爬上脸颊,烫烫得有些烧得慌,急忙背过身去,将柔肩挡住了萧文的视线。
在老家萧文也有一房没见过面的媳妇儿,据说还不是火猕族人,想想洞房时还有个妖怪在旁边摇旗呐喊,萧文就觉得很难接受,加上自己终被视为另类,又时日不多,也就干脆逃婚离家了事。本来萧文就很少与年轻女子接触,面前的杜十娘又是百般都好,仅没有种妖这一点就能引起极大的共鸣,萧文一时间也是情动,半晌只盯着杜十娘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想着什么。
杜十娘见背后许久没有动静,急忙扭过头来瞟了萧文一眼,发现萧文正凝视着自己发呆,胸口小鹿儿跳得更加厉害,竟是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杜十娘匆匆的一眸,把萧文从遐想中拽了出来,他心中暗骂“该死,你都快死的人了,莫想坏了人家姑娘清白”,于是干咳一声道,“杜姑娘,我唤你一声妹子,可好?”
杜十娘还迷乱在复杂的情绪当中,下意识便点点头。
“妹子,为兄这次来京城原本是为师求医的,而今大夫未找到,却也只能回转,所以——”正说着,萧文忽然发现杜十娘竟俏脸带泪,瞬间慌了手脚。
杜十娘起初听萧文唤自己妹子还没怎么,但转念一想,既然以兄妹相称,那他自然是不喜欢自己,顿觉有些难过,女孩子心思就这样,很快又想起这些时日受的苦楚,鼻子一酸就流下泪来。
萧文哪里知道杜十娘这么多心事,只好继续说道:“妹子,是这样的,家师为人古板,我若带了你回去,定会多番盘问,我担心到时候让妹子受了委屈,所以先知会一声。”
杜十娘嗯了一声,堪堪止住眼泪,心想自己虽然落难至此,但过去也是被千百人宠爱着长大的,你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她哪里知道,一个女人在无依无靠受尽磨难的时候心理防线最是脆弱,若有个翩翩公子从天而降救其于水火,多半也就托付了终生——为什么那么多好色之徒喜欢雇人上演英雄救美的老桥段?还不是因为这个时候的女人最容易上当受骗?
好一阵尴尬之后,杜十娘的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几声,萧文急忙尴尬地起身,说了句在门外等候便退了出去。
外面店小二也不知站了多久,见萧文出来飞快地扫了一眼门缝便迎了上来。
萧文反手关上房门,一边逗着店小二肩头的火猴,一边探问道:“我常年住在深山老林,对世上的事情知之甚少,不知小二可曾听过,种妖也能够被人夺走的么?”
店小二心思明显还在屋里的杜十娘身上,听到这话猛然想起杜十娘也跟面前的萧公子一样,急忙吐了吐舌头,一副侥幸模样地拍拍胸口,神秘兮兮地拉着萧文的手走下楼,压着声音说:“唉,这事,小的还真不知该如何说好。实在是这些日子受公子恩惠,我若是不说出,定然会害了公子——唉,可怜啊,公子的这位夫人,怕是被人定了蛊盅了——留在身边可是要祸害无穷的。”
“蛊盅?那是什么?”萧文还真没听过,心中却觉得这小二有些危言耸听了。
“我也是听过往客人讲的。”店小二犹豫了一下,本打算讨点好处,一转念又放弃了这个打算,反手将肩头的火猴抱在怀里,“公子,你看我这三儿不错吧?既听话又伶俐,我想些什么它都知道。人常说种妖就是你的魂儿,这人没了魂儿还能好好活么?所谓定了蛊盅啊,就是魂儿被捏在了别人手里,这丢了魂儿的人呢,也就成了炉子,不停地烧,热气儿全被定蛊盅的家伙给吸走了!别人活几百年,定了蛊盅,怕是百年都难活儿,不仅如此,连带亲近的人至少也要折寿过半!”
“这样啊——”萧文总算明白为何第一次见到陈果老时,陈果老又是掐指筹算又是摆阵烧汤,敢情是以为自己被定了蛊盅,这样看来,应该是有办法夺回自己的种妖的,如此就不用担心了,萧文知道陈果老的道行,那深山老林的妖魔鬼怪,煮琴阁方圆十里绝不敢踏进半步的。
心中疑惑一解,萧文感觉轻松许多,抬头瞧见杜十娘推门出来,便拍拍店小二的肩膀,快步上楼陪着杜十娘下来。
说也奇怪,整个热闹的客栈忽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萧文背后,显然这其中有小二的功劳,说不定还用这个拉住了不少客人呢。杜十娘似乎并不习惯了被人行注目礼,感觉一双双贪婪的眼睛恨不得吃了自己似的,下意识悄悄藏到萧文身后,一只手则轻轻捏着他的衣襟。
萧文见到这番情景不由担心起来,“杜十娘娇媚可人,走到哪都受人关注,看来京城是不能久留了,否则不出三日定有麻烦上门,还是赶紧吃过午饭离城的好。”
二人随意找了个靠内的位子坐下,叫过饭菜后也懒得理会旁人指指点点、窃笑秽谈,等到饭菜上来,杜十娘一拿起筷子大快朵颐,立刻就爆出满堂喝彩,直吓得杜十娘差点将筷子都扔了。别看杜十娘娇滴滴的可人儿,这吃相可也确实难看,恐怕就是萧文饿极了也未必有如此不雅。但说也奇怪,吃相虽然不雅,却更显得格外可爱,难怪那些看客高声叫好,感情见惯了举止端庄的淑女,这另类风格倒独树一帜。
“怎么了?”杜十娘可怜巴巴地看着萧文,怯生生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咱们撒开膀子吃,这一出京城,就再也吃不到这种味儿了。”萧文笑说着拿起碗筷,用他认为最欠斯文的方式吃了起来,看来自己还是猜错了,杜十娘要真是官宦人家,凭这吃香就不知得挨多少棍子。
本就不待见那些色迷迷的家伙,再有了萧文示范,杜十娘更不含糊,吃得是昏天暗地,好不高兴。
这边厢吃得热闹、看得高兴,在门口却有几位读书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继而又相互争吵,声音渐渐就亮了起来,连带那些猴儿都上蹿下跳,有两只甚至在桌子底下干起了架来。
“名介兄,你怎能如此迂腐,而今亡国只在朝夕,你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却选了那广东惠州去安享太平,小弟实在不解!”咆哮起立的少年姓张名煌言,牧江鄞县人,其父张圭章乃是皖西盐运司判官,这些年那儿被九蛇贼匪弄得官无宁日,难怪他如此光火。
“稍安勿燥,贤弟且听我解释——”陈子龙三十岁上下,举手投足一派古风,他扯了扯张煌言的衣袖,伸手扫开面前鼓噪个不停的猴子,笑道,“依贤弟之见,我大庆皇朝因何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张煌言张张嘴,“奸臣误国”之言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他年级虽然不大,但一直随在父亲身边,倒也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说说国之将亡无所谓,但若说奸臣误国,恐怕前脚出门,后脚就得进棺材,这朝堂上的官儿,可不是良善之辈,哪个后头没有能够翻云覆雨的靠山,你说他是奸臣,他就真能奸给你看,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又不是举人,哪里明白这些大道理?”张煌言吐出一口恶气。
“贤弟过谦了……之所以有今日,倒也不能全怪罪于当今阁老,他们也是每日殚精竭虑一心想着保我大庆江山的,国家衰败的根由,说来说去,还是王门后学的空谈误国啊!”陈子龙见大堂内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不由精神一振,慷慨激昂道,“草寇流匪不足以动摇我大明根基,当务之急却是如何让朝廷一改过去空谈畅想的弊端,所谓经世致用、实学强国,只有国家强盛了,匪患自也就消弭于无形。”
“你是说,流窜各地,部队从几万打到十几万的八大王之流不足为患?你可知道,现在他们当中已经有半数是我火猕族人,这已经不是部族之乱可以一而概之的了。你可知道桑梓有个杜连成,以一人之力猎杀石佛王手下九员悍将,如此人物最后却是何种下场?他全家上下百来口人,俱都死在咱们自己人手中,整个桑梓上上下下数万人,哪一个手上没沾了他的血?”张煌言咬牙切齿地说着。
“没有!不是那样的!”清脆的嗓音虽然不甚高,但在座的人人都听得清楚,刷一下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只见杜十娘满脸涨红,嘴角还有一粒米饭挂着,眼中则雾气朦胧。
对杜十娘的身份,萧文此时也算有了个认识,她若非杜连成的亲人,何至于如此激动,只是一时半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张煌言慢步过来拱了拱手,很有礼貌地问道:“在下愚昧,外间皆是如此说法,不知小姐可是亲历此事,还请告知详细,以清世人耳目。”
身后陈子龙也跟了过来,他年少时就风流倜傥,江南名妓柳如是为了他从盛泽追到松江,其风流由此可见一斑。其实他早就瞧见杜十娘了,只是碍于身份一直不敢唐突,这下却实打实地看了个够,不由心中一痛,暗叹,“端的是个美色冠绝天下的女子啊!”
萧文见杜十娘不能自已地站在那,只得起身抱拳道:“两位公子,贱内只是道听途说,也未必真有其事,不过杜连成如何身死权且不说,这样的英雄,朝廷却为安抚石佛开榜下罪,倒也寒了人心啊!”
“贱内?贱内?他不是说认我当妹妹么?怎么现在又?”杜十娘原本难受的心情一下乱了,脸蛋也更加得红,就像喝了酒一样滚烫。她哪里知道,萧文这般称呼乃是为了减少麻烦,若被人知道杜十娘尚未婚嫁,恐怕还未出城,便要被人半道截下了。
张煌言和陈子龙一听这绝色女子居然从了个病怏怏的家伙,心中俱是一声叹息,都起了“恨未相逢待嫁时”的感慨。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陈子龙压下心内龌龊的遐想,温和地问道。
“在下萧文,乃是山野村夫——”
“你是萧文?”张煌言惊道,“可是蒙山老竹林煮琴阁的萧文?”
萧文一愣,脑子里仔细回想,确信不认识这个人,方笑道:“在下南京近郊梓县人士,倒不知这蒙山老竹林是在何处!”
杜十娘瞪着一双大眼睛,心想这憨厚人怎么说谎连眼睛都不眨的?
“哦,那是在下认错人了,抱歉,抱歉——”张煌言若有所失,转身欲走,却又顿了顿道,“小可现在跟随杨嗣昌大人学习,萧公子可认识这位杨大人?”
“果不其然,我就知道老师不会善罢甘休,果真令人来送信给杨嗣昌……”萧文笑着摇头。
张煌言和陈子龙转身离去,杜十娘竖起耳朵听二人说话,“贤弟,萧文是何许人呀?”“一个没有功名、年仅二十却备受陈阁老推崇的年轻人!”“陈阁老?难道,难道是那个陈阁老?”“嘘,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唉,这萧文也是古怪,大好前程摆在面前却不视若无睹,这些天杨大人可没少花心思找他。”“呵呵,怕是有自知之明,不敢丢人献丑所以躲起来了吧?”“名介兄怎地如此狭促?陈阁老推崇的人再不济也……”
后面的话杜十娘已听不见了,转过头看着萧文,那双大眼睛仿佛在说:“你真有这么厉害吗?”
萧文淡淡一笑,抬手指了指张煌言的背影,“他们,呵呵,估计是认错人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