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灰色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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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伦的爹正名叫虞放勋,村子里却都喊他鸭子。年轻时他不喜欢读书,却很好学,只要身边出现新东西或者新行当,他总忍不住要把它学到手。到其他同伴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已学会了杀猪、打灶、捡瓦、吹唢呐、骑自行车、开柴油机等一般农村人都不能做的事。他的勇敢与急功好义也是出了名的。每年春节抽干鱼塘或者夏季涨水排积时,水泵的底阀时常会被杂物堵住,这时,就要人潜入冰寒刺骨或者旋流湍急的水底,去清除。每到这种时候,其他人畏葸不前,而他呢?只要他在场,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因此,在村子里他是唯一受到普遍敬重的人,不管遇到何种问题,人们总会不期然地说,去叫鸭子吧!
于是,在家伦幼小的心灵里,鸭子这个词一直就是一个光荣的符号。可是,这份光荣也一直与耻辱连在一起。因为他不是爹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娘的亲生儿子,也不是哥哥家宽的亲弟弟。从很小的时候起,人们就不停地用各种方式提醒他,他与光荣的爹、慈爱的娘和宽厚的哥哥不是一家人。他无法改变他的处境:他与他们并非血脉相连,可他必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的亲人也许从未把他当外人对待,可他总感到他与家人隔着一层。家宽总是象哥哥那样让着他、护着他,可他总觉得哥哥朴实的行为中透着虚伪;娘总是象其他娘疼幺儿那样疼他,可他总是无法忍受娘对他的偏心;爹总是象管教家宽那样管教他,可他总感到爹拿他当传宗接代的工具。他时时小心地掩饰着自己一切真实的情感,这并不暗示他性格内向,相反,他似乎天生爱交际。从很少的时候开始,他就学会了和别人打招呼;遇到桂伯挑着箩筐去打米,他就说,桂伯,去打米呀。遇到七叔牵着牛去耕田,他就喊,七叔,去用牛呀。到了上学的时候,他总是在出门前郑重其事地对娘说,妈,我上学去了。而放学后回到家里,他又总是对刚好呆在家里的哥哥说,哥,我上完学回来了。概而言之,正如乡亲们所赞美的,他是一个既礼貌又乖顺的孩子。可是,这个乖顺的孩子,该撒娇时不敢撒娇,愤怒时不敢表现愤怒,快乐时不能放声大笑,悲伤时无法痛哭。渐渐地,他感觉,他的真实情感都象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畏畏缩缩地,刚一伸出头来又马上缩了回去,因为洞口蹲着一只虎视眈眈的猫。后来,他有时想找到某种感觉,比方说哭,可他就是找不到。
数年前,他爹做了村支部书记,主持在村里举债办了一个木地板加工厂,设备是从发达的广东地区引进的。安装调试时,技术员发现整套设备都是陶汰了的废品,根本无法正常运转。于是,村里只好宣布新厂破产。在债务处理村民大会上,乡长宣布全村干部、党员、村民按责任大小分摊债务。人们沉默了。一会儿,村长站起来说,我在村里干了二十多年,结果分到了八千元债。我还不起,只好找根绳子上吊了。沉寂被打破了,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几分钟后,鸭子站起来说,大家不要讨论了。这些债由我一个人负责偿还,不要大家还一分钱。我说到做到!

就这样,一笔债务的大山压到了这个家庭每个人的肩上。为了迅速还清债务,爹卖掉了开在镇上的录像投影厅,办起了砖厂。从此,全家人便没日没夜地干了起来。那时家伦已经上初中了,每逢节日,他必须用最快地速度赶回家,去爹的砖厂做砖、码砖、拖砖、出窑。流汗、流血他都不怕。可是,他厌恶劳作在肌肤上烙下的印记,因为他得顶着它回到同学中间去。他用自虐的态度劳作与学习,心里想的,是如何用劳作磨练自己的意志,然后凭籍这份意志走出爹的***。贫穷与耻辱的***。现在,贫困与耻辱已经更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了。他记得那年腊月三十吃年夜饭时,他家的饭桌上没有一星肉。饭后他注意到,屋前的阶沿上有一块邻家小朋友丢弃的鸡腿。他死死地盯着它,竭力克制着把它捡起来塞进嘴里去的**。随后,他心里就涌起了对爹的蔑视与憎恨。
与此同时,他开始幻想他的生父母,和他自己在生父母身边的生活。可是,他的生父母是否还在人世?倘若还在的话,他们自身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假如自己能幸运地生活在他们身边,又会有着怎样的不同于现在的感受?他完全想像不出来。可是,他没法停止幻想,只能任由它拖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远离现在的家庭。在家庭事务中,他最恨的就是祭祖,比如,清明扫墓、三十上供、七月半烧纸钱,等等。因为在这些活动中,虞放勋嘴里念叨的,总是请虞氏列祖列宗保佑虞氏子孙后代如何如何之类的话语,使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在保佑之列。
读初二的那年春节,虞放勋照例在先天晚上就备好祭祀祖先的供品,家伦却乘家人睡熟后掏出他那件天赋的武器,在每只盛供品的碗里都洒上童贞的祭酒,以致第二天放勋端着供品嗅了又嗅,然后朝他和家宽脸上瞄了又瞄。事后,他暗暗地笑了大半天。可是,报复的快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常的懊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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