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运转折 四 凄美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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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林兰关门的那一声响,杜敬兰掀开被子坐起来。
他记起上午的党小组会,想起那些人的发言。有些发言他记得,有些模糊不清了。还有那些人的脸,全都是的一本正经严肃的脸。现在所有的话对他来讲都不那么重要了。他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厌倦和疲惫。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和这些人相处真是太累了。我要处处设防,却防不胜防。我这人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只有别人来陷害我,整治我,我却从来不知道也不会回击别人。
人为什么要这样?
他想起了他守寡的母亲面对别人的欺凌时常说的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厉害呀。”母亲说话时的无奈和忍气吞声的表情历历在目,使得他眼里充满了泪水。现在他理解了母亲,没有文化的母亲说出的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含义真是太深刻了。
我做错了什么?我真想像母亲那样,对着那些人说一句,“你们怎么这么厉害呀。”你们哪里会想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这句话说出来不过会叫你们更加嘲笑我,嗤之以鼻。
我斗不过你们,我也不想自欺欺人地讲什么水滴穿石的“弱胜”,我只是厌恶,彻底地厌恶了!
为什么我的麻烦总是层出不穷,是我给我自己制造麻烦,还是别人有意跟我过不去。你们要批判我,羞辱我,你们有什么权利,凭什么这样做,人都是有尊严的,这么随便就把人的尊严踩在脚下,亵渎、嘲弄一个人,那是多大的罪过啊!但是这些话是没有人听的,这个社会从来就是一个强者的社会,人们看惯了血肉厮杀,尊强者为英雄,允许甚至崇拜欺凌,弱小者从来都处于被欺凌、胁迫的地位。弱者的权利只有无可奈何悲哀的哭泣和呻吟。
你们就是强者了吗?笑话!人类潜藏的本质是凶残的施虐和施暴,人类就是在不断的对抗中谋求生存发展。你们不过是借机享受报复的快感。不管这样的快感发泄在谁的身上,也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达到内心宣泄的满足和平衡就成。实际上我不也曾经扮演一个强者吗。反右的时候,我也冲锋陷阵,积极踊跃地揭发批判过别人。看着别人垂头丧气如丧考妣的样子,有种整治别人后痛快淋漓的感觉,难道这就是强者的感觉?
你们说我的生活作风有问题,一想到这,杜敬兰就像碰到脚上的鸡眼,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嘁,你们就都是好东西?一个个表面装得正人君子,一肚子男盗女娼!我的寂寞、孤独,我内心的苦闷和恐惧谁知道?你们不会知道,所有有过交往的女人都是我排遣寂寞和孤独的对象,我不会对她们有意,我是个内心极度孤独的人,越是这样,越要把自己的生活装点得花团锦簇,生动浪漫。况且绝对不是我去找她们,而是她们主动来找我的。想到那些女人,杜敬兰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那些都是逢场作戏,像我这样心里装着魔鬼的人能爱谁?我的爱早就死了!
多么可笑啊,我讨厌政治,可我竟然还是个政治教员,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是政治。政治是残酷、虚伪的,而我这人我太实称,不会遮掩自己,又犯着知识分子的通病--既执着又脆弱。
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到底,像我这样的文人根本就是个不懂政治,不谙政治套路的文人。
我是腐儒舌剑的祢衡。
可悲呀!
杜敬兰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到过逃遁。
人来这世间,本就是“无根行客”,无羁无绊。
他想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去那“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的之处,或“一叶扁舟轻帆卷,”独泊江湖之上,远离尘世扰攘纷争,学陶潜做得羲皇侣。
但是不可能。
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党籍、军籍、户籍、档案,各种各样层层叠叠的社会关系就像影子死死地跟着你,直到你在这个世界消逝。
说的轻巧,你想隐居?你跑到哪都会被当作盲流,要不就是通缉的在逃犯,不是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这个社会就是一张结实的铁网、铜网。
杜敬兰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的时间太久了,就像一棵大树,扎根太深太深,他扎下的不是根,而是他的血肉经脉。
我离得开吗?孩子们呢?还有林兰呢?一想到林兰,他心中又涌上了一层悲哀。

或许我的人生是不成功的人生,事业、婚姻,统统都是失败的。
他想起他们村子里有个本家的伯父,是个老中医,悬壶济世,在村里威望很高。在他十几岁,被死亡的恐怖不断折磨的时候,他找到老中医,痛苦万分地向他诉说自己的苦衷。谁知那位老人却说了句令他终身难忘的话:“死不可怕,不死才是可怕的。”“为什么?”“死是最好的解脱,是最好的结束,要不永远没有结束,你说难道不可怕吗?……不管是什么人,穷人还是富人,尊贵还是卑微,都要死,在这一点上人人是平等的,也就是说打生下来老天爷就给每个人一条最好的退路,懂吧,你如果这么想,就不会觉得死是那么可怕的了。”
杜敬兰还是无法释然。他试着遵循老中医的思路使自己把这一切看得超脱一些,自然一些,但是不管怎么看,最后他还是不能给自己一个圆满的答复,也就是说他还是怕死。
但是现在,老中医的话却给了他启示。
所有的人在死亡面前全都一样。
就是说强者也好,弱者也好,都可以选择这条退路,在这条退路面前,人人平等。
在这一刻,杜敬兰突然之间觉得困扰他那么多年的问题,一下得到了解决。原来还有这么好的方法来躲避世间的烦扰,我过去怎么就没有想到,或者根本就是回避不敢去想。此刻他认定,对他来讲,那些人,那些整人的会议,远比死亡更令他恐惧。
一想到他的死会带给那些人一些恐慌和不安,或者是灵魂上的冲击,杜敬兰立时有了一丝悲壮的快感。
“义无再辱”,“留得清白在人间”。这是我不甘忍受世间凌辱,“知耻”的表现。现在,死对我来讲,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解脱和升华,是保存人格和精神孤傲圣洁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方式了。
同时我的死也会为别人留下不朽的昭示勇气的力量,是战胜邪恶的丰碑!
决定之后,他开始选择死的方法。
时间很充裕,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寻找合适的死亡方法。
吃药是一种好的办法,但是家里没有那么多的安眠药。
吊吗?他抬头看看屋顶,现在的房间哪有房梁,连搭根绳子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根弯弯曲曲的灯绳,显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再说他见过上吊死的人。那人是用一根草绳吊死的,脸憋得青紫,舌头勒出来很长,太恐怖了,不行……
喝滴滴畏?那家里还不到处都是那股熏人的味道,孩子们受不了……也不行。
跳楼不失为最好的一种办法了。这是一种极致的做法,但也会取得极致的效果!杜敬兰突然想,跳到外面去,家里面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而且很痛快,就那么一下,来不及去想,就结束了。
就这样。
临上窗台时,他看见了桌子上给他留的饭。菜汤里面有几片菜叶子,浑浊的汤漂着几滴油点。杜敬兰叹了口气,林兰永远学不会做饭,家里不是到食堂打饭,就是瞎凑合,真是委屈了孩子们了。
一想到几个孩子,杜敬兰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觉得对不起品忠他们,孩子个个出色,特别是品忠,过去他常常引以为自豪,可是有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子……
他想了一下,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在桌子上。
手表在忠实地走。这是块好表,瑞士产的天梭,走得很准。抗美援朝时他所在的部队给团职以上的干部一人发一块,同时还发了一支派克钢笔。
钢笔到哪去了,到哪去了……杜敬兰茫然地四下环顾,想不起来了。“就留这块手表吧,给品忠。”杜敬兰自言自语地说。
爬上窗台的那一刻,他停住了,探头看看底下,嘴里嘟囔了一句:“四楼有这么高……”接着回过头看了一下,好象在寻找什么,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听见有人重重地敲门,他不出声,不知道是该从窗台上下来去开门,还是继续他的死亡计划,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这回敲门的声音很响很急,还有人在外面喊什么,他慌了,他怕再拖下去,连这点勇气都会丧失殆尽。
没时间犹豫了,
纵身一跳……
在他划出那一道凄美的弧线时,一切都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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