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祹由宫中匆匆赶回府上时，太医已经离开。平时本不算冷清的十二阿哥府，此时有种兵荒马乱之后的荒凉感。他犹豫一下，直接去了玉兰的院子。
院内是刻意压抑的寂静，奶娘神色漠然跪在房门前，双眼通红盯着前面，仿若雕像。听到脚步声，无意识的转头，看到来人，仿佛重新活过来，扑到胤祹脚边叩头告饶。
“拉下去。”胤祹皱眉，冷冷的命令。之后不再看她，径自推门进了房内。
屋里燃着安神的熏香，夹着股极淡的酸苦药味。屏风后的床上，玉兰已经睡了。胤祹让轻声见礼的丫鬟们退出去，走到床边坐下。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轻蹙着眉，眼角还有未干的泪。
抬手替她拭去，心里多少有些不舍。自懂事起玉兰就跟在他身边，始终恬静娴雅，温和大度，作为妻子完美得无可挑剔。愤怒、悲伤这类的负面情绪，他几乎不曾看到这个女子表露过，甚至有时会错觉，她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情绪？
记忆中，似乎还有个像这样的女子，压抑住所有惹人不快的情绪，孤独的等在深宫大院……
悉悉嗦嗦的脚步声突兀响起，打破一室沉静。徐麽麽绕过屏风进来，看到眼前的人，正准备不着痕迹的退出去，就被叫住了。
胤祹起身示意她禁声，率先出了屋子。
“福晋怎么样？太医怎么说的？”
徐麽麽有些意外，十二阿哥只问福晋的事，对小主子的事只字不提。依然压低声音回答：“太医说动了胎气，让多休息。之前奴才已服侍福晋喝过药了。”
“嗯。好好照顾她吧，府上的事儿就别拿来烦她了。”交代完，胤祹转身朝书房走去。
书桌上的蜡烛已燃去一半，烛泪不断滑落、冷却、堆积，陈公公用银签将火光挑亮了些。十二阿哥进书房，就一直保持那姿势坐在桌前许久了，也不知道在烦些什么。
他顿了一下，还是安静退回自己的位置。
胤祹抬眼，陈公公欲言又止的申请恰好看到，心里蓦然烦躁起来，不耐的开口：“有什么话就说。”
陈公公心中一凛，主子向来温和不迁怒，这会儿怕是真的心情非常不好，当下更加倍小心的答：“回主子，奶娘矢口否认下午的事儿是意外。”
胤祹双手环胸，懒懒的靠到椅背上，语气变得更冷：“继续说。她还说了什么？”
陈公公细细斟酌，将奶娘哭喊得七零八落的话理顺：“今儿午膳前，侧福晋去探望小主子，之前还好好的，侧福晋才离开，就出事儿了。”
胤祹静静听完，嘴角勾起冷笑。这已经不是暗示，简直就是明示莫茜蓄意谋害。死到临头还要拉个垫背的陪葬么？
“你怎么看？”
陈公公试探的说：“依奴才之见，侧福晋断然做不出这么狠辣的事儿。只是……”他小心观察主子的神色，揣摩他的想法，接着猜测道：“侧福晋向来与小主子不亲厚，尽管时常差人去询问，却极少亲自去的。今儿突然去了，就出了这事儿，也难免下人们多有猜测。”
胤祹以指节轻叩桌面，不置可否“嗯”了一声。陈公公站在他身后，紧张得汗湿了衣服，发现伺候多时的主子，竟也这般令让难以捉摸。
“奶娘失职，又污蔑主子，该怎么处理，就早点处理了。皇上近日回京，这事儿迟早得过问，早点处理好也省得多惹是非。福晋身子不好，你就按规矩办了，用不着再拿去烦她。”胤祹思索一下，又补充道：“今日来的太医，差个可靠的人查查，接触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都多留个心眼儿。”
“喳。”陈公公领命，心里明镜似的。这事儿十二阿哥当做奶娘失职造成的意外处理，不深究不彻查，明摆着偏向侧福晋。太医那边，也怕是担心有心人利用，翻了今日诊断再生出些事儿来。看来，那位新过门儿的主子，是个得罪不得的主儿啊。
“行了，你下去吧。”胤祹有些疲惫的赶人。
陈公公离去之前，又停下来多了句嘴：“十二阿哥，您不去瞧瞧侧福晋？今儿下午侧福晋得了消息，晕了过去，不久前才醒。”
胤祹点点头，他不查不问，不代表他不在意。虽然相信莫茜做不出谋害小孩的事，可他总觉得，她之前就知道了这孩子不长命，心里有什么哽在那儿，是得找个时间去问问，也好过任疑惑变为猜忌。
百草院内，桃红带上房门出来，青丫头迎上去问：“府上传言说是主子害了小主子，真的么？”
桃红啐了她一口：“小丫头，别多问，办好自己的事儿就成。”
房内，莫茜正靠坐在床边，盯着跳动的烛火发呆。桃红之前说的提醒了她。不过她没去想是不是有人会因为那孩子的夭折害她，脑中浮现更多的，却是之前遇到的一些，看似跟她全无关系的事：四阿哥与八党的暗斗、木兰秋狝、胤祹嫡子夭折……这些于她，原本不过史书中的记载，她穿来之后，就算成为胤祹侧福晋，她依然把自己当做旁观者，可现在这些事却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牵连。就算有双无形的手，不容她反抗，硬把她揉进了这段历史。
思绪飞到大学初入学时，历史教授第一节课上的讲话：“留名史书的，只是极少部分的人，他们推动整个历史发展。但创造历史的，却是那些默默无名的普通人。没有谁，可以脱离历史单独存在。”与高中时政治课上学习的马克思哲学中，人与社会的关系很像。她当初很不屑这位教授新瓶装旧醋的发言，此时却有了无比深刻的体会。
从她进入胤祹的世界开始，无论她是否想要改变，都已经成了这段历史的一部分了。
“十二阿哥吉祥。”门外传来桃红和青丫头的声音。
胤祹来了？
莫茜错愕，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桃红说的话言犹在耳，是不是意外并不是她说了算，况且众口烁金。怕是这会儿府上的人都在怀疑她，她要怎么让胤祹相信？
“莫茜？”比起她的无所适从，胤祹倒是温柔得一如既往，“听说下午你晕了，这会儿好些了么？”
胤祹的态度太出乎意料，莫茜一时有些不适应。他不问么？虽然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服他信，可他什么都不问，她心里更不安。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胤祹走到她身边坐下，伸手替她将散落在脸旁的碎发捋到耳后。
莫茜避开他的手，死死盯住他，心中不安更胜。自己先沉不住气，有些急切的问：“你什么都不问我么？”
胤祹很意外：“你想我问什么？”
是啊，想他问什么呢？莫茜愣住了，她也不知道……
“你都不怀疑么？”毕竟是他的亲生子啊。
胤祹几不可闻叹气，把她抱进怀里，该问的想知道，还是要问：“我是有怀疑的事儿。可是跟你想的不一样。”
莫茜苦笑，到底还是会怀疑吧，她有气无力带着无奈的妥协说：“想问什么问吧。知道的我都说。”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那孩子不会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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