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剑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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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的小村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无数丈许高的火蛇跳跃在月光下,跳跃在土丘上,跳跃在窑洞里。牲畜死亡的哀鸣声,器具摔碎的哐啷声,夹杂着火苗焚烧的噼啵声,让王晋的心里犹如百爪挠心。
可是让他丢下他照顾了三年的孤苦老夫妻独自逃跑,他的良心又实在过不去,他还远不能做到传说中的视生命如草芥的境界。更何况,就算躲进了古河道,也难保不会被骑兵追杀。
“呸!”
吐出浓浓的一口郁痰,王晋用脚踩了踩,“生死由命!娘的,老子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说不得这一死,倒是能回去了!”
“砰砰磅磅”翻箱倒物的声音渐渐由远而近,一小队骑兵策马冲上了土坡。
王晋的心里猛然一紧。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乃至上辈子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亡。
战马嘶鸣,红彤彤的火把下,十余名面目狰狞的士兵手持利刃冲了进来,将王晋和这对老夫妻围在了屋门前。
一名军前小校策马转了个圈,扫视了一下四周,淡淡下令道:“杀了…走!”
士兵们轰然应诺,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屠刀。王晋禁不住啊的一声抱头蹲在了地上。
“叮叮当当…”
一连串的金铁交鸣声陡生,王晋的耳边竟然响起十余名官兵的惨呼声。王晋大奇,抬头一看,只见那名小校怔怔的看着那些受伤掉落马下,惨呼不止的士兵,面色大变:“你?!…”
王晋转脸看去,老头的脸色此刻竟是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仿佛七彩的舍利,又仿佛琉璃的灯光,一袭破烂的黑色长衫无风自鼓,猎猎作响着。
“这…”王晋呆住了,难道这个老头竟然是高手?
而老妇却很平静,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仍旧默默地站在老头身后,双眼充满了悲伤。
“为何要杀百姓?”老头的声音嘶哑,却充满着威严。
小校愣了愣,有些胆怯道:“吐蕃孙波如通恰达扎路恭率兵北侵,这里的人都有通敌的可能,我们戍卫朝廷边防,当然要以绝后患…”
“荒谬!”王晋似是有了依仗,翻身而起喝道:“这三年来皇甫惟明战不敢战,退不敢退,一直采取的都是守和拖的策略,甘,肃,沙三州从未沦陷吐蕃之手,何来通敌之说?!恐怕是近来朝中太子李亨失势,身为太子党主帅的皇甫唯明想要抽身回京相助才是真!皇甫惟明想走,却又怕吐蕃趁虚而入,所以才在退兵前采用这种坚壁清野的政策,这样一来即便是沙州沦陷了,吐蕃也得不到实际好处…”
小校的额头冷汗直冒,怎能想到这等边荒野人竟有如此见解,可谓一针见血,即便是在军中能想到此事因果的人也是不多啊。就连他自己也只是奉命行事,如何知道这些内幕?
“我是军人,只是奉命行事…”小校讷讷道。
王晋有了胆量,上前指着高居马上的小校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混蛋!身为大唐帝国的军人,竟然把屠刀伸向了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你们还是人么?!那些皇亲贵戚,门阀世家的老爷们不把百姓当回事,可是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寒门子弟怎么也跟着他们为虎作伥?!你们吃的,穿的,用的,住的,哪一样不是老百姓的血汗?!煌煌大唐,百万将士,连自己的父母子女都保护不了,你现在还要杀死他们?!你别忘了,你现在手起刀落杀了别人的爹娘,有朝一日,其他军人也照样会把你们的爹娘给咔嚓了!打仗没本事,就会祸害自己的百姓,他妈的军人,我呸!”
好像一个愤青一样发泄完了三年来的种种郁闷,王晋又是一口浓痰直接吐在了小校的脸上。
小校的脸色忽青忽白,握着刀柄的指节紧绷而发白,却没有去擦脸色的痰。
王晋一看他那付窝囊悲愤的神情,忍不住又要张口大骂,却听老头冷喝一声:“够了!”
王晋心头一颤,慌忙住口,规规矩矩的来到老头身边站好。
“他说的,可是实情?…”老头冷然问道。
小校正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坡下传来一声粗暴的骂声:“吴群!你小子不想活了!还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可能那人也发现了异常,招呼一声,又是数十名士兵嚎叫着冲了进来。
“妈的,连个女人都没有…”
为首一员将领豹眼狮鼻,络腮胡子,黝黑的脸庞好似张飞,掂着一杆点钢枪策马近前。一眼看到地上扭动哀号着的伤兵,脸色一变,怒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小校吴群连忙上前低声汇报了一下情况,那将领的面色狐疑起来,目光阴沉不定的在王晋和老头身上徘徊着。
出奇的,将领看似鲁莽,却不愚蠢,也没有发怒,而是下马冲老头拱手道:“您是江湖人?”
老头微微皱眉,点了点头。
将领松了口气,淡淡道:“其实也没什么,皇甫将军说过,边民都不可靠,所以为了战略需要,我们不得不…”
“皇甫惟明?…”老头低声嗤笑。
将领面色一正,道:“我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朝廷军政大事,你们这些草莽出身的江湖人哪里有资格在此大放厥词?!识相的速速离去,本将就不再追究,否则…你们就是和皇甫将军过不去,和六万陇右军过不去,和大唐朝廷过不去…”
“呵呵,皇甫将军,陇右军,大唐?”老头轻笑叹息道:“你们走吧,你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李隆基,就说我说了,叫他安分些,别给我理由找他的晦气…”
“大胆!”将领赫然变色道:“庶民安敢对陛下不敬?!”
老头缓缓起身,道:“我能说他两句,是他的福分…他会听的…”
“你,你究竟是谁?”将领眼珠转了转,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老头并不答话,就那么静静的站着,那干瘦的身形一瞬间仿佛成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报!…”
一名传信兵高举着三角令旗疾驰而来,高声唱诺道:“禀将军!黄土坡上的古河道内发现大批流民!”
“哦?”将领森然一笑,阴沉道:“传令,五个百人队分散出击,一个不留!”
“啊?!”
王晋不由失声惊呼道。
“是!”
传信兵应诺一声,领命而去。
老妇也悲鸣一声,上前跪倒在那将领面前哀求道:“将军,求您开恩呐!他们可都是无辜的百姓啊!”
将领冷哼道:“无辜不无辜可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的!”
老妇啜泣道:“将军,您怕他们通敌的话可以把他们迁走,或者让他们各奔前途去外地谋生,难道非要杀死他们么?…”
“你一个村妇懂得什么?!”将领呵斥道:“迁徙民众会给军队带来多大的麻烦?!疏散你们这些贱民难不成还要给你们安家费?!皇甫将军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等不起你们这些贱民!何况,你们居然能够猜出我们陇右军此行的目的,留得你们不是败坏我们陇右军的威名么?”
老妇见哀求无效,便爬到将领脚下拉住他的下铠,拼命的磕头道:“求求你了,将军…你念在同是大唐子民,发发善心,放过他们的吧!”
将领恼羞成怒,一脚把老妇踹倒在地,嘶声道:“无知贱妇!自己尚且性命难保,还要在此为他人呱噪!”
“哈哈哈哈…”
老头隐忍多时,终于仰天大笑起来。
适才王晋就注意到,从老妇跪地哀求开始,老头的身躯就微微颤动着,虽然他只是他只是佝偻着腰静静的站着,看着,但却是在努力的压抑和平息着自己胸中那一团那蠢蠢欲动的烈火。
现在这团火终于爆发了。
老妇顿时惊恐万状,匍匐到老头身前,一个劲的摇头道:“不要…不要…”
王晋明白,老妇不是害怕将领发怒,而是怕老头出手。
这老头究竟是什么人?若这老头是一个高手,为何老妇又如此苦忍,唯恐老头出手?
“报!”
传信兵匆匆又至,“左右陌刀队通报,共击杀流民二百四十二人,有十余流民爬过黄土坡朝开阔地带逃窜,追,是不追?”
“废物!”将领怒道:“这还用问么?就地格杀!”
“可是…”
“可是什么?!”
传信兵看了看王晋等人,才道:“他们中带头的人不停的高喊: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勾结吐蕃,纵兵劫掠甘,肃,沙三州,要造反了!…”
“什么?!”将领勃然大怒。
王晋心知就是霍仙鸣,心中一恸,愤然上前道:“你就算杀光我们,这流言早晚会传遍天下!传到京城,传到皇帝耳朵里!”

将领面色阴晴不定,猛然挥手道:“全军集结!本将军要让这沙洲百里之内不留一只活物!”
“你?!”
王晋脑门一股血性冲顶,就要奋不顾身的冲上去和那将领拼命,却被老头一只手拽住衣襟,动弹不得。
下一刻,老头的身体倏然出现在将领面前,一手扼住将领的咽喉,将他提起来,淡淡道:“传令撤兵,饶你不死…”
将军面色赤红,艰难道:“你…你…你敢杀我?”
一众士兵惊恐不已,纷纷刀剑出鞘围拢上来,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上前动手。在那个时代,江湖人的地位虽然不高,但是他们的能力却不是普通人所能抵抗的。
老头没有回答,只是扼住他咽喉的手指加大了些许力度。
一阵格勒声传来,将领的面皮成了紫红色。
将领大骇,双足不停的挣扎着,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一只窄短的火箭来,另一只手从腰间拿出一只火褶子对着火箭随手一抖,“嗤…”
灿烂的旗花在夜空炸开,带着一道烟尾缓缓坠落。
老头一把丢下将领,闪身回到老妇身边,扶起老妇对王晋说道:“我们走…”
不料,将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翻身后退十几步,躲在士兵丛中狞笑起来:“嘿嘿嘿嘿…想走?我告诉你们,那可不是什么退兵的令箭,而是求援的信号…”
老头霍然转身,空洞的双目中犹如射出两道亮光把将领吓得浑身一颤,又退后了几大步才稳住身形,身旁的士兵们也开始慢慢朝着门口退却。
“司马承祯!这就是你处心积虑守护的大唐天朝!这就是我退隐四十年所看到的江湖正道!可叹,可恨呐!早知如此,四十年前我就该杀!杀!杀!杀!杀!…”
随着老头指天骂地一般的发泄,一股紫红气息轰然发出,直透地底,“砰!”地面炸开,沛然无匹的劲气将那些士兵连人带马抛飞出去。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呼连连,却是没有人再回头冲进来了。
王晋怔愕当场。
老妇注视着那口井,苦笑着轻轻的说道:“你后悔么?”
老头的肩膀一震,旋即又平静下来,没有转身,却开口道:“这句话你四十年前就已经问过我了,我若是后悔,只怕四十年前我就已经破井离去了...”
老妇的手缓缓握住了老头的手,一如四十年来的温柔。深情的目光也转移到了老头的脸上,“这四十年,难为你了…”
老头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是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喜欢小晋这孩子,他像你…”老妇叹息道:“可是你这么做,恐怕是害了他啊…”
“因为他们无时不刻不在找你…我怕…”
老头转身,用手摩梭着女人的发髻,郑重道:“我答应你,明日,明日我们就会再次消失…”
老妇轻轻啜泣起来,“幽郎…”
浚急的马蹄声,夹裹着大批衣袂破风声片刻便至。数十名轻甲劲装,英姿盎然的骑士来到坡下,在那些高举火把的士兵队前稍作停留便扬鞭跃马而上。
王晋一看他们的打扮,便首先想到了两个字:江湖,心底竟然有一股激荡不已的热气缓缓升腾。能够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江湖,死也算值了!
一个金冠束发,腰悬长剑,白衣秀士模样的中年人一勒马头,傲然道:“在下终南山楼观派金可记…可是你等在此杀伤官军?”
想是他的名号在江湖上一定很响亮。只是老头还未说话,金可记便从马上一跃而起,长剑出鞘。
这一剑,快逾电光石火,厚如长江大河,匹练剑光朝着老头当胸急刺,苍茫真气盘绕使剑右臂,衣袖猎猎飞扬。
王晋下意识的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这可比看武侠电影来得真切,那种劲风扑面,杀气逼人的真实感受让他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
可惜这一剑未能使老妇害怕,反而她却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向金可记。老头冷哼一声,只是伸出两根枯指,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得力度轻轻一弹,“叮…”
好一把精钢长剑登时寸寸断裂,砰然一地。只余下金可记手中一截突兀的剑柄被阻隔在老头身前三尺之外。
一片惊呼声中,金可记双目瞪的浑圆,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可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座前有数的高手,一手“睥睨剑”纵横西北十数年,多年来替皇甫惟明处理江湖争端,刺杀敌军主将,无往而不利,没想到竟然在此人手下一招都没有走过。
这时金可记身后的数十名骑士纷纷下马,来到金可记身边。
“大哥…”
“金大侠…”
金可记这才回过神来,丢掉剑柄,怅然若失道:“我没事…”
“敢问前辈名号?”
老头轻叹一声道:“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我不想伤你们,你们走吧…”
金可记皱眉犹豫了半晌,还是咬牙道:“金某忝为皇甫将军门客,便要尽忠职守,前辈见谅!…二弟,布阵!”
数十人分散开来,余下三人围拢在金可记四周。看似随意站立,其实乃是一个小型阵法,看来是四人密切配合的一个合击杀着。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王晋不禁开始为老头担心了一把,可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再一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只见一人抽出腰间缠绕的软剑,身弹起笔直,周身腾起凛冽寒气,“哧啦”一声,连人带剑直刺老头眉目…
金可记大喝一声,紧跟着双脚急扫,尘土飞扬,地面震动,无数的腿影攻向老头的下盘…
有人银枪一抖,舞出一条光龙,游走不停,衣襟带土,似是在捕捉老头可能出现的破绽…
又有人剑尖在地上一点,整个身躯悬空飘飞,荡起圈圈光环,竟是绕至老头身后…
“区区不入流的小四象两仪阵,拿来对付我宁某人,笑话!”
“啊!”金可记的惊呼声方才响起,踢空的腿影还未来得及收敛,只觉眼前一股挟风裹雷,洞穿苍穹的闪电奔来,竟是有一种不敢仰视,直欲下拜的冲动,双膝似有千斤沉重,却是老头的枯指已到面门…
“不要!”
老妇失声道。
老头惊鸿电影一般的身形猛然一顿,万载寒冰似的心境叮零碎裂,好似一阵旋风平地消散,乌黑的指尖已是将要在了金可记的人中**上,金可记一身冷汗瞬间凝固…
就在这时,忽然起风了。
边塞的荒原上,岂不是时常有风?只是这风也未免太大了点。
夜中,一轮朝阳从王晋眼前掠起,刺目的光晕中仿佛有漫天的刀影在风中融合,无数的光点幻化成一把硕大明亮的光刀直劈向老头后心。
“啊…”
老妇又是一声惊呼,却是晚了。
老头临危不惧,一掌拍飞金可记,仰天大笑起来。粗野,霸道,狂暴,嚣张的气息席卷方圆十丈。狂飙过处,石砖茅草凌空碎裂,墙倒屋塌人仰马翻,那口水井中骤然亮起了一道嗜血的红光。
光刀击在了地面。“轰隆”一声,屋前的空地上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围在老头身边的数十名无辜的江湖骑士尽皆惨死当场,鲜血和断臂残肢让人触目惊心,而金可记却因为老头的那一掌侥幸逃过了一劫。就连原本身处四五丈外的王晋,也怪叫着被气浪掀翻抛飞,跌落屋后十几丈外。
老头不知何时已经拉着老妇的手卓立在了井边,空洞的双目似是注视着井中的红光,又似是注视着前方的人。
断壁残垣下偶然飞旋的风沙掩映在土坡周围浓郁的苍茫之间,少了一分肃杀,多了一分莫测。
风沙住,苍茫逝,那个人的轮廓渐渐清晰在众人的眼前。光晕中,一个人出现的很突兀,却又很自然,仿佛是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王晋他们没有看到而已。
一头白色的长发披肩,细长的脸颊上枯黄憔悴而尚带有一线生机,赭黄纱纳彩云龙袍子用一根碧绿的丝涤松松的系在腰间,双目凝视着手中斜倾的长刀。
那苍茫正凝滴在刀尖,那风沙正流转在刀身,那把刀就像是沧海桑田变幻的枢纽,而那个人仿佛正是操控这一切的神坻,沉静漠然的神色里尽含着悲天悯人的气息。
王晋此时已经懵了,仿佛置身于神话之中,只能装死一样的俯卧在地上,眯着眼睛远远的看着。
月光也悄悄点缀在那一丝飘忽的刀芒上,“嘤咛”…化作一声清绝空灵的声音:“宁剑圣,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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