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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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四年。
牡丹谢了又开,转眼又是花期,整个洛阳弥漫着牡丹的花香,天子携着贵妃前来,一日看尽洛城花。
上园花似锦,众儒人不免附庸风雅,搬来各色牡丹,一齐颂诗咏叹。
"此诗情意深挚恳切,是韩兄近来最佳作品。"在薰风染柳中,莫子尧手持墨痕未干的宣纸,仔细朗读过后,抬头朝韩仰玉笑。
"有貌美如花的未婚妻子,又有名满洛阳的文才,仰玉,我们都要羡慕死了。"
"听说主考杨大人已经内定咱们仰玉是今年榜首,我们还有什么发挥余地,倒不如收起铺盖回乡去。"
一听此话,当场就有人拍着大腿唱起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一群文人又笑了起来。
"不敢当,有感而发而已,顺口吟来没多加雕琢,让几位兄长见笑了。至于进士科应试,我没听过关兄说的传闻,大家文名相近,几位兄长太厚爱小弟,过谦了。"
来洛阳将近十年,学得最道地的就是这表面功夫,韩仰玉拱起手,谦逊有礼地说,端的是一个谦谦君子。
"哪里、哪里!仰玉实在太客气了。"众人-一回礼。
他端起气味芬芳的桂花酒饮尽,又浅尝了下酒楼中的红豆糕、四色果,微笑倾听其他人的高谈阔论。
人情薄如纸,相轻的文人当中,有几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如果顺着他们的称赞往上爬,过两天他骄傲自负的恶名就会散布到东都的每个角落了。
要避免其他人贬低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贬到最低。
韩仰玉皮笑肉不笑地将眼光放到天边去。没有人知道,这首诗吟的是他念兹在兹的好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那日起,他已近两年没有从信的消息。算算,相思堆叠成年。
旁边的人喧闹不已,回过神来时,韩仰玉刚好听到关见勋提议--
"我们去苏翰林府上拜访一下吧!"
"好主意!"
众考生还是不改恶习,一抓住空档,就捧着沉重的名帖上门,名为拜访求教,实是投石问路。
众人一听到此建议,忙不迭起身,轰然应诺要一起上门探访,帮自己的仕途铺路。
韩仰玉幻想着他们在门房前各自掏出名帖要递的场面。
争先恐后一词也无法形容那可笑的心态与光景。
他微笑起身,深深一揖,"各位兄长,小弟另有要事,恕小弟无法同行。"
"仰玉,你怎么不去?"
友伴们看向韩仰玉的目光各有不同,有的庆幸韩仰玉不去,少了争辉的明月,他们这些星光终于可发出光芒;也有的人心生怀疑,认为他已经与主考官有共识,不需要再去巴结其余官员。
又妒又羡的眼光有点刺眼,韩仰玉微眯起眼睛,比两三年前更厌恶这一切。
"我答应婉英要抽出一些时间陪她。"让自己的笑容保持着温和谦逊,并带点对未婚妻的宠溺,有个未婚妻在这种时刻最好用,可以适时脱身。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方便拦阻韩兄了。"众人在酒楼前-一拱手作别。
终于独处,韩仰玉吁出一口气,擦擦汗,感觉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
☆☆☆ ☆☆☆ ☆☆☆
"哼!又来一封?!宇写得这么丑,还写个没完!香儿,拿火盆来!"
"小姐,现在天气暖了,没有现成的火盆。"香儿怕小姐责骂,小小声的回答,腰弯到极限,不敢看李婉英的脸。
"笨蛋!没有现成的不会生一个火盆给我!?"用食指猛戳了婢女一下,李婉英怒骂。
"奴婢这就去搬。"
"算了算了!外头不是在烧水吗?"
"是,桂儿正在烧水。"
"桂儿!佳儿!快把烧水的火炉抬过来。"李婉英直起嗓子喊。
刚走进院子的韩仰玉,不禁苦笑了一会儿。
婉英又长了几岁,但任性的个性一点也没变,吆奴喝婢,脾气比幼时还要大上一倍,三不五时就有婢女被她骂哭。
这下,不知道又在发什么无名火了。
小时候撒泼任性,可以当她不懂事,现在的李婉英看在韩仰玉眼中,只能叹息她的幼稚。
"小姐,我马上抬进去。"一听小姐呼唤,本来蹲在廊下煮水的桂儿连忙站起,忙不送回答,挽起袖子,开始抬沉重的火炉。
韩仰玉连忙走过去,对着桂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帮你抬去。"韩仰玉小声的说。
炉内还燃着火,既辛苦又危险,这不该让个纤细的女孩做,他对着桂儿笑笑,要她让开。
缓步走近李婉英的房门,听到她依旧恨恨骂着:"这臭小子,居然还不死心!别以为写几封信仰玉就会心软叫他回来!"
韩仰玉停住了脚步。
事情不对!婉英到底在说什么?
"谁教他认字的?一个下人,也配认什么字!"
他忘了手中沉重的重量,站在门口,看着未婚妻手上的信,然后他将视线上移到她的脸,那张因愤恨而扭曲的脸让他感觉陌生。

"最好叫他死在那里,一辈子也别回来!"李婉英望着信上的字,不屑地啐道。
"小姐......"香儿发现韩仰玉的身影,拉拉李婉英。
"拉什么拉?笨手笨脚的,跟那个臭小子一样惹人讨厌!"
李婉英将香儿推开,将手上的纸撕成两半,还待要撕,手臂却被身旁一双手牢牢抓住。
"仰玉!"回头发觉是韩仰玉,李婉英吓得睁大双眼,心虚地挣扎出他的禁锢,将手上的纸团紧紧捏着。
"你不是出去了?"惨了!东窗事发。
"临时想到要回来看看你的病,所以先回来。"韩仰玉冷冷的说,脸上没有探病的关怀。
但李婉英无暇计较这些,一心只希望韩仰玉早点离开这里。
"我现在好多了,你回去找他们吧!我没关系的,你快去,多跟朋友聊聊。"她挤出懂事的笑容。
"朋友?"韩仰玉的笑容更冷了一些。表面上互相吹捧,暗地里各自较劲,这就是他们这些考生之间的友谊。
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而那人远在天边。
"你手里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用着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韩仰玉盯着李婉英紧握不放的手。
"没什么,是我随便乱写的东西而已。"
"交、出、来。"
韩仰玉没有发怒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李婉英的眼,一字一字的说出。
"好嘛!"李婉英到底还是胆怯了,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不敢担负惹他生气的后果,她上前一步,将几张纸交到他手中。
韩仰玉低头看了一眼,再抬起眼眸注视未婚妻。
"类似的信,你烧了多少?"
"五、五六封......"李婉英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下头回答。
一定不止这个数,韩仰玉叹息。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看李婉英好像吓着了,韩仰玉放轻了声音问。
其实他也不解她为什么会吓得簌簌发抖,她是家中的霸王,别说这种恶作剧,再坏的事情她也做过。
"仰玉,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
难道是无心的吗?韩仰玉对这些推托感到无力。
"烧这些信,很有趣吗?"
"我......我不喜欢他!那个姓骆的,他会抢走你。他写这些可怜兮兮的信,一定是为了要你去找他。"
"从信不会这样的。"
"你又帮他说话了!姓骆的在你心中什么都好,你说到他就满脸笑容,看到我就皱眉头,我算什么?"李婉英哭了出来,若不是两年前韩仰玉为了骆从信差点离开李家,她也不会忌惮骆从信到这种程度。
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种话真怕应验在自己身上。
她绝对不将韩仰玉让给任何人!
"你别哭了,我又没有骂你。"韩仰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仰玉,你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韩仰玉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来看着她。
想了想,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婉英,我永远也不会对你生气。"
虽然有些恼怒,但她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疼了多年、宠了多年的未婚妻。
虽然那脾气实在是......
韩仰玉不敢告诉李婉英,他对她的情感正逐渐消退,渐渐的淡为一份责任,当年的柔情蜜意,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去不再了。
"真的!"李婉英大喜过望,扑上前来,搂住韩仰玉的腰,撒娇着。
"你不要管那个骆从信写什么好不好?反正不过就是一些不要紧的琐事。"
想到错过了许多骆从信想跟自己分享的琐事,韩仰玉皱起眉头,一股深深的遗憾涌起。
原来,从信不是无情的不跟自己联络,是有人从中阻挠。
韩仰玉又悲又喜,没听进李婉英其余的撒娇。
轻轻挣脱女孩的亲昵拥抱,韩仰玉柔声说道:"婉英,你也十八了,长大一点、懂事一点。"
"我够大了。"
"多体贴人一些,别让别人说李家没家教,教不出大家闺秀。"
"我又没做什么!"
看来,婉英根本不了解自己平日对下人有多恶劣,即使知道,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不对。
下人生来就是该受她这千金小姐脾气的,这是她一贯的认定。
"婉英,我对你很失望。"韩仰玉轻轻说出这句话,口气虽轻,但份量极重。
他摇摇头,快步离去,头也不回。
"他!他居然为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对我发脾气!"李婉英委屈地哭了出来,顺手抓起几个精致的小碗小碟往婢女身上丢,里面装的糕点、菜肴撒了一地。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仰玉进来了?!"
"对不起,小姐。"
"没用的东西!李家供你们吃穿,你们是拿这些来报答我的?"
香儿、桂儿蹲在地上收拾着,一边还得承受小姐的怒骂不休。
李家小姐大发雌威,绿纱苑内的凄风苦雨一直飘到入夜才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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