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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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谢采菊想撵走“祥三和”,独霸帝京戏界的想法落了空。裴千鸿回到“祥三和”的下处,眼见曲不疑欢喜得仿佛便要手舞足蹈,只好暂时避了开去。这时整个园子都哄闹做一团,连胡琴也拉了起来,竟是一曲《朝天子》。
裴千鸿呆呆望着壁上宝剑,想起白日里同贺兰春彼此刀剑相对的情景,心中不知怎么的,便再无一丝丝欢喜的意思,只是十分恻然,人像掏空了也似的难过。他很累,很倦,可是又想找点什么事来做,免得再没有边际地想下去。
在南方久了,乍回北边,气候严寒得难以承受。他咳了一阵,身上伤口作疼,记起附近似乎有个药堂,于是独自披衣出来。
这药堂很大,雪淤石径,阴影里似乎有很多人直立不动,裴千鸿有些好奇,他悄悄绕过去,发现一间大屋子窗格中透出一棱一棱的明黄,走过去,便怔住了。隔着窗子,低哑的呻吟声传出来,有别于戏里大放悲声,叨他人之痛,这声音真实得可怕。竟是贺兰春的声音!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裴千鸿吃惊地想,她得了什么病,竟疼成这样?难道是因为白天斗戏?难道他竟伤了她?他一阵焦躁,似痛似悔,忘记了克制与逃避,冲动之下走了进去。
有人按剑拦在厢房之外,裴千鸿看也不看,厉声道:“让开!”暗淡的灯火下,那人慢慢抬起低着的头,非但不让,反倒逼视起裴千鸿的眼睛。
这个人叠着手,铜葵花束带,青丝织绦齐腰甲,面白髯青,一双眸子带着深藏不露的狰狞,像冬日里蛰伏的兽。大约是保养得好,模样动作几乎没什么大变化,在纷飞落雪中,还是那么阴森森的俊俏。
刘震宇,竟是他!
猛然地,这样近距离地触碰到这个人,不能不勾起无穷无尽的狂热杀意,汹涌澎湃。裴千鸿咬紧牙关死忍,也不禁一阵晕眩。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冰冷的眼神下惊涛骇浪在暗涌。终于,刘震宇嘿嘿一笑,道:“裴千鸿?”裴千鸿也笑了,道:“你还认得我,很好!”
刘震宇叹道:“原来真的是你……那天我发现派去窥探裴成器的人没有回来,就在奇怪,什么事能让裴成器那厮这么紧张,为了不叫我知道,竟不惜杀人灭口,果然,是你回来了。他对你关照得可真是无微不至啊!”
恰在这时,屋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什么人在外面?”
裴千鸿脸色一变,使劲一推,那刘震宇一个踉跄。辅政王的三公子坐在病榻边太师椅上,愕然看着闯进来的戏子。贺兰春倒在榻上,捂着胸口,嘴唇哆嗦,头发被汗水浸湿,散披在苍白失血的额头上,整个人憔悴虚弱,像褪尽了颜色的画纸。
望向她,裴千鸿不知何以脑中浮现出自己在南方时所经历的所有艰难与折磨……刹那间,他沉重地想,如果上天能让她摆脱这一刻的病痛,那所有的一切,他不惮再经历一次。
一个医官握着她的脉,道:“这都是白日里遭了寒气,估计还受了惊吓和刺激。本来就是受损过的羸弱心脏,好生将养还来不及,怎么能去斗戏?”
贺兰春半睁着失神的眼睛,裴千鸿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就在这一刻,众人都以为发生了幻觉,因为她竟沉沉笑了,但转眼头一仰,紧闭双眼显出更痛苦的模样,把脉的医官不悦道:“屋子里不要有病人不愿看见的人,病人一激动,只会发作得更厉害。”
三公子顿时皱起眉,向裴千鸿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记得谢老板的班子里有你这么个人,难道是今天和她斗戏的?”见裴千鸿竟茫然点头,三公子不由恶感大盛,冷笑道:“既然她不高兴见你,你还来做什么?你今天风头也该出够了,就饶了她吧。”
裴千鸿苦笑一声,无以自白。眼见贺兰春手抽搐得厉害,似乎望着他,但眼神令人心也碎了。裴千鸿如坐针毡,觉得继续呆在这里对她更是残酷的折磨,他想走,却又望着她舍不得离开。
刘震宇凑了上来,板脸喝道:“公子叫你出去,难道你没有听见?”裴千鸿转身冷笑,道:“可以,不过你也得给我出来。”
刘震宇回头去看三公子,三公子只是不耐烦地挥手。于是刘震宇和裴千鸿一起走到屋外。
刘震宇阴沉沉道:“真没想到,刚被三公子叫到这里,竟然就同时看到了你们两个。哼,那个女的既是有人撑腰,我暂时就不动她,至于你……哼,我若答应就此放过你,你相信么?——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你堂兄迟早也得死在我手上!”他说着,一只手缓慢地按上了剑鞘。
檐下雪落得厉害,剧烈的杀意之后,裴千鸿感到浑身虚软,绵绵地道:“在这里拔剑?你就不怕你主子生气?放心吧,冤有头债有主,我会找你讨还的。你要是害怕单打独斗,不妨指使所有的手下都来杀我。”他挥手指了指那些黑暗中的人影。
刘震宇不屑地扬头,道:“我要杀你,自有办法,回去把后事安排得好些,这次可别又丧家之犬一样逃出京去。”停了停,又道,“你在南边过得不怎么样吧,剑法还剩几成呢?我如今乃是奉辰卫副指挥,可不想占你的便宜。”裴千鸿走下台阶,一笑,道:“你多虑了。”
贺兰春的病一向来得猛去得快,到了第二日近晚,已被完全压了下去。她斗戏回去心口剧痛,便被送到药堂,谁知三公子闻讯竟前来探视,幸而她醒来的时候,那刘震宇他们早已经走了。
她起身道:“昨天什么人在这里?”医官忙谄媚地笑道:“辅政王的三公子……”贺兰春打断道:“我问的是别的人。”医官呆了呆,道:“还来过一个戏子,被赶走了。”
贺兰春出门钻进一顶轿子,道:“去祥三和。”
出了药堂,外面雪更大了。待看见“祥三和”的矮墙,她倏地迟疑了,竟不敢再往里走。裴千鸿昨夜来看过她,可是那又怎样?时至今日,她还有何面目见他?
贺兰春彷徨了很久,正准备上轿回去,猛然看见巷子深处走过来一个持剑的白衣青年,眼角四下里瞄着,推开一道偏门。
贺兰春脸色发白,眼睑一跳,连忙转身避过一旁:这个人她认得,是奉辰卫的,名叫莫林,是那副指挥裴成器身边最得重用的……想到裴成器,她心中瞬间涌起阵阵不安与恐惧,一时不知是该上前偷看,还是远远避开。

院子深处,两边高树屏蔽了视线,干枯的树枝被压断,琼雪簌簌而落。
裴千鸿低声道:“我已经见过刘震宇了,这人现在和辅政王黏得很紧,确实嚣张得很。”莫林很恭谨地道:“我会回去告诉我们大人,其实大人也知道瞒不了那刘贼多久,已经准备好了,会立刻派人将爷你保护周详。”
裴千鸿道:“叫他自己多加小心。”莫林连忙点头,裴千鸿又道:“还有什么事?”莫林咳了两声,左右看看。裴千鸿将手放在树干上,没有感到最轻微的异动,道:“说吧,这里没有旁人。”
莫林神色郑重,用最低的声音道:“我们大人叫我告诉你,不要太过忧心刘震宇眼前的势力,他爹爹刘如海近来惹得太后很不高兴,他家的靠山辅政王在宫里也已经有些失宠了。”
裴千鸿霍然变色,一把抓住莫林胳膊,道:“真的假的?”莫林疼得咧了咧嘴,从胸口摸出一张纸片,是刘如海写的奏折的抄件。裴千鸿抢过来,一目十行看下去,叹道:“侥天之幸,这刘如海真的是糊涂了!”
抄件上引经据典,写着什么“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说军令高于诏令,这已是犯了大忌,更何况大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内。
裴千鸿看得冷笑,莫林道:“据我们大人说,刘如海军中威望不高,在前线多受掣肘,大约他是输得惨了,才说出这等昏话,希望朝廷不要老对他指手画脚。至于辅政王,这么多年议和不果已是罪孽,更何况他轻狂不拘小节,飞扬跋扈,宫里怨他只是迟早的事。所以,我们大人说,爷你只要好好在戏园子躲着就好,一切有他呢!”
裴千鸿道:“你们大人现在打算怎么做?”莫林踌躇片刻,又小心地掏出一封旧信,道:“我们大人叫我把这个先给爷你瞧瞧,他打算找着机会直接送呈太后的。”
很旧的泛黄纸张,墨迹干涸,仿佛风一吹就能碎去。裴千鸿的手颤抖起来,这是十年前刘如海写给辅政王的一封信,先谈军中卖官鬻爵的价格,又谈议和对王爷的好处,以及裴大将军如果打胜了是何等不妙:“夷人癣疥之疾,兵权在彼不在我,此心腹之患。”
堂兄真是有心人哪!连这样的书信也能弄到手,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有这件东西在,不用在万寿节上搅场,只要唱戏时有心耍点手腕,那刘震宇便要死得难看!
裴千鸿感慨之余,暗中下了决心。他向莫林道:“去给你们大人说,这件东西我留下了,自有办法送到太后御前,绝对不会误事。”又道,“这件事说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再牵扯你们大人了。”
莫林呆了,道“我的爷,这怎么行?我们大人就是担心你惹出麻烦,他听说你在精忠庙斗戏,气得要命,叫我跟你说,千万要提防那个女戏子,别再给她害了……”说着十分严肃地拿出一个瓶子,向裴千鸿道,“这叫露华浓,乃是一种奇异毒物,爷你先闻闻。”
——淡淡的黄色,有草药的苦香。
莫林正色道:“露华浓看模样平常得很,其实是剧毒……”他迟疑了一阵,道,“我们大人……当初就被人下过这种毒,一开始没什么异常,几个时辰之后便心律失常,脉搏不稳。幸亏医治及时,否则再过一阵子就会呼吸衰竭,心脏破裂而死。当时情形可好险哪,我们都吓坏了。”
裴千鸿一听之下,惊怒异常,道:“什么人下的毒?刘震宇么?”
莫林望着他,摇摇头,好一阵才苦笑道:“我说了公子未必相信,做这事的正是那戏子——贺兰春!”
裴千鸿霍然抬头,意似不信。莫林苦笑道:“就在两年前,她把我们大人请到‘春胜德’,在酒里下了露华浓,又骗他喝下。我们大人一时大意,竟着了她的道!其实,梨园中很多戏子喜欢将露华浓下到对手茶里,能让人虚弱不堪,演不好戏,对心脏损伤非常厉害。一时虽死不了,但久而久之,必成顽疾。”
裴千鸿目光中疑虑重重,手指攥得苍白,皱眉道:“你说的是真的?”
他知道莫林的话定非空**来风,但要他相信贺兰春竟会用毒药害人性命,又委实难以置信。莫林叹道:“我何苦对爷撒谎!那女人即使从前单纯,如今也变得阴险毒辣了,而且她和辅政王、刘贼父子关系非同一般,帝京里人所共知。若非担心她对你下手,我根本不会……”裴千鸿猛地打断他,道:“有人窥视在侧!”
莫林骇了一跳,不作声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慢慢走出巷子,只见迎面站着一个女子,深青的绣衣,用手去接半空里落雪,默默地似在出神。
裴千鸿不知道她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也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来这里。想上前同她说句话,莫林却伸手拦住他,皱眉道:“爷慎重!”
贺兰春扭头看了裴千鸿一眼,忽然笑了。
这一笑迷蒙而感伤,仿佛万事万物都已在眼中褪色。裴千鸿先前的愤怒和怀疑竟随这一笑冰消雪逝,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很早以前贺兰春和裴成器就因为他而彼此憎恨,不过是一些误会吧。如果有机会,他会仔细打听那下毒的事是因为什么,可是现在哪里又有这样的机会呢?
贺兰春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进轿,仿佛所有目的不过是来看他一眼。放下外面华丽蜀锦,隔绝了风雪。里头珠帘缕缕,细而密,闪着晶莹剔透的光,里面的人影蒙眬到似有似无,只有临去一星目光溢出轿外,袭上人心头。
裴千鸿也没有作声。于是,他们两人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是雪夜偶遇的陌生人,一个懒得下车,一个不愿说话。
贺兰春放下轿帘便咳嗽起来,她心脏又在隐隐作痛,当不起这寒气。她命抬轿的赶快走,因为她再也不要在他跟前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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