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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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李思是个性格很矛盾的人。
除了有不少怪僻之外,李思的为人处事也是相当地前后冲突。他平时待人接物称得上彬彬有礼,但对装腔作势之徒又会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轻蔑感——至于对一些提倡所谓“去龙化”或闭着眼不顾民怨沸然的现实而只谈“教改房改医改股改成功”及“盛世出国虎”的无耻之徒,他的态度用粗野一词来形容已是称得上十分客气了。
小时候的李思是个非常乖巧,也非常聪明的孩子。他的父母在军工系统工作,所以到七岁之前他一直寄养在外公外婆家,而他那位因为家中藏书颇多而曾在“文革”中饱受折磨的外公对他却是喜爱非常,在李思尚牙牙学语之时,便把他抱在膝头一口一句地教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之类。到他稍大些,便教他习字念唐诗,让他领略文学之美。李思很聪慧,对教的这些往往一遍就记住了,他外公在欣慰之余,又想到哪家的小孩子不是有爹妈疼着宠着的,偏我这小孙子竟不知父母为何物,想到这里也不禁心酸,于是对李思也不大肯管,这无形中更是助长了李思不肯受拘束的天性,而这种不肯受拘束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经历却深刻地影响了李思的一生。
李思七岁那年,对孙儿寄予厚望的外公在一次出差途中因脑溢血去世,李思的父母便把他接回了自己身边。李思的父母为人善良但却过于严厉方正,他们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只会读书的“好学生”,所以从小到大总是不顾李思的意愿让李思不停地学习,哪怕是在课余时间也不例外,这让李思觉得很是愤慨。因为李思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从他的外公那里学会了尊重别人,而父母的这种霸道做法总是会激起李思的反感。也许是感到了李思的不满,父母有时也会主动与李思谈心,但他们郑重其事的态度又常常让李思感到不自在,特别是所谓的“谈心”到后来总是会变成父母回忆起他们当年是多么的努力并要求李思不要给他们丢脸而结束。这样的“谈心”让李思总是如受酷刑般难受,所以李思从小到大对自己的父母都是客客气气的,在外能言善辩的他在父母面前总是会自动变成一块只会机械说“是”的木头。
至于家,对李思而言,除了外公外婆那破旧的小屋外,其他地方没有自己的家,特别是在父母的家中他总是感到别扭,觉得像是去别人家做客一样放不开。而事实上也是如此,李思在父母家中从未体会过家的温暖,他从未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在父母怀中撒过娇,那对李思而言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每当看到自己的妹妹在父母的怀中撒娇放赖而父母却一脸慈祥的样子,李思总是会悄悄地走开。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深怀戒心,李思的父母虽觉痛心,却又不知如何与李思沟通,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强迫李思“听话”,而李思偏偏是个性格倔强的人,被管教得越严厉逆反得也就越厉害。在一次又一次的高压与反抗中,李思的心故意忽视了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爱之深责之切”的事实而渐渐地变得强硬起来,到后来连他母亲的眼泪也无法打动他了,故一家人之间隔阂渐深,以致于直到后来李思出事一家子也从未在一起合影留念过。
因为这些,李思总是不愿意回家。在外面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发挥自己的天性,而在家中他就变得份外的死板。久而久之,在李思的身上形成了两种性格,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一方面他讨厌一切死板的有束缚的东西,另一方面他却又在情感上太过爱憎分明,容不得一丝不清不白。曾有一精于相面的长辈说李思这一生所有的幸与不幸都是因为性格上太过刚强不懂得“和光同尘”道理的缘故,若不悔改恐怕不得善终,李思听了却只是一笑置之。
由于性格中的黑白分明,李思在工作中看到了很多丑恶现象总是忍不住心直口快地说出来,也因此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打击。以前的李思是很天真的,他真诚地相信这个世界善有善报,他真诚地以为现实也和书上写着的一样,最后总是邪不胜正的。直到后来李思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在经历了无数欺骗与背叛之后却发现正义不堪一击死得比谁都快而邪恶却越活越滋润,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书上写的不过是哄人的鬼话。再冷静下来一思考,什么善恶有报在逻辑上根本上不成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生命的本质都是自私的,什么代表主义等套话也不过是为自己捞好处而找的借口罢了。
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因为警醒,生活中的李思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连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李思也不再相信任何严肃认真的事情,他总是用玩笑来掩饰自己的玩世不恭,他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一样终日戴着面具——对李思来说,世事纷纭,不过如此。外表看来,李思是个时而文雅有礼、时而嘻嘻哈哈的年轻人,但实际上,随着生活阅历的加深,李思内心深处中的叛逆、不甘却越发地浓重起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他慷慨洒脱的谈锋下隐藏着怎样的漠不关心。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私的感情,认为一切都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人生终究是一场空。而且,既然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算计别人,那他又何必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别人去算计?他又何必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受别人的束缚?既然迟早是背叛,他又何必去相信别人?在工作中李思已看过了太多太多的打着冠冕堂皇旗号的尔虞我诈,而这一切又加重了李思对人性的怀疑,所以李思生平最痛恨的就是“好为人师”,最赞同的就是“相儒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说李思是老庄之徒内心信奉“老死不相往来”那是一点也不错的。而这种冷漠——这种冰冷的、不在外表上显露出来却深入骨子里不为任何人所动的冷漠,虽然让李思逐渐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执业注册会计师,但也让他逐渐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让他逐渐忘却了自己曾经那心情如云起云落的少年时代。
但,梦总是要醒的。
如果不是这次出来旅游,可能李思这辈子到死都不会理解父母,到死都不能释放自己从小就被压抑的感情。而此次因言语而惨死的事件却深深地刺痛了李思,或者说,解脱了李思。
在人的一生之中,最困难的莫过于认识自己。许多人也许至死才能够深刻地回顾自己的一生,从而真正地认识到自己,只可惜这时往往已是晚了。从这一点上说,李思应当是幸运的。由于昔年神与神之间的战争太过惨烈,残存下来的神为了避免同归于尽,便达成了瓜分空间的协议。空间与空间之间平常是绝对禁止交通往来的,只有在每隔1600万年的一小劫过后才开放一天以利互通消息。这种情况使得每一个空间的神都成了该空间的绝对主宰,如果触怒了神,不要说永远无法脱离轮回之苦,就是形神俱灭也是十分平常的事。古往今来质疑乃至反抗神的豪杰不知有多少,但无一例外地,都因无法脱离这个空间而被神们**于股掌之上。在李思生活的这个空间里,在西方有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被罚永受恶鹰啄食肝脏之苦;在东方有为人类治水的“鲧”因盗天帝的“息壤”而被祝融杀于郊外的传说。当反抗的勇者被消灭后,温顺的人类便接受了神们的愚弄,而一切不听从神的号令的叛乱者都被称作了“魔”和“妖”。这些所谓的“妖魔”们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后,都永远得不到安宁,被当作神给人类树立的“反面教材”永远遭受人们的憎恨、仇视和诅咒,与他们有关联的一切都被毁灭。在神的教唆之下,顺民们睁着血红的双眼对自己的同胞举起了屠刀,即使是婴儿也不放过。在这种情况下,讽刺神与婊子无异的李思居然巧而又巧地被另一个空间的神以游戏的理由**这个空间,不但没有魂飞魄散反而获得了新的身体——虽然李思对这具新的身体深恶痛绝,但这也不能不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要知道李思遭遇神罚的这一天正好是1600万年的一劫过后空间开放的一天,又恰好遇上了一个别有用心的神,愿意带他脱离这个空间,际遇离奇,实为千万年来的第一遭,真可谓是可遇不可求了。
如果是其他人,也许会庆幸自己能再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李思本人却对这种幸运并不心存感激。当他数日前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连自己的性别也被神随意篡改时,他当时确实非常地恨,非常地痛苦。当时他以为这是他至死也无法忘却的痛苦了,但后来他却发现这种痛苦来得快也去得快,头一秒钟还惶恐得不能自拔,下一秒钟就能为穿什么衣服与埃尔莎伴嘴了,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种痛苦不过是因为揭破过去自欺欺人的幌子而引起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反应罢了,虽然很强烈,在当时确实能让人产生万念俱灰的念头,但却不是最深的痛苦。在接下来的数天里,虽然自己表面上很活泼,似乎又像是回来了无拘无束的少年时代,但心里却总觉得像是潜伏着什么东西似的感觉不安。

而且,这潜伏着的东西竟是在一天一天地滋长着。而随着它在自己心里的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自己的心也渐渐地被一种难以言述的伤痛填满了,就像是针刺似的,虽然只是轻轻地一刺,但心里却要疼上半天,而且到了第二天这种疼痛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要加倍。这种感觉,比自己得知性别被改变时的那种愤怒还要深刻得多,也许没有那么强烈,但却是一天一天地在慢慢加深着,而且似乎永远没个尽头。
这满嘴苦涩的感觉,这潜伏在心里不断滋长的东西正是自己不断复苏的回忆吧!而这针刺似的痛苦,不正是自己对父母的那份愧疚吗?这才是自己最深最重的痛苦啊!
在生死的一刹那间,李思突然一下了懂得了许多。本以为父母根本不理解自己,却发现他们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深深地、默默地爱着自己;本以为自己聪明能干不需要任何人,却发现父母和妹妹是怀着被拒绝的伤心强作欢颜地鼓励自己;本以为自己已看透了爱,却发现自己原来对爱什么都不懂!为何过去的自己总是不明白,只要有爱就会有痛呢?只可惜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李思能做的唯有思念而已!
但幸好还有仇恨可以寄怀!
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有灵魂,而清醒则让痛苦加倍。现在强烈的悔恨充斥了李思的灵魂,如果不是有着复仇信念的支持,李思真不知道在这个异世界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无法再好好地孝敬父母,疼爱弱妹,纵然父母和妹妹脑海中有关自己的记忆都被神抹去,但自己心中那份深深的愧疚又如何能够弥补呢!而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们,随意剥夺人类最为珍贵的感情作为游戏,这种做法又是何其地残酷!比起能渡过很多劫的神来说,人类的生命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其中可称得上美好时光的更是寥寥可数,如果就连这短短如露珠的一刹那芳华也不能为自己拥有,那生命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以自己来说,虽说是自己嘲讽神在先,但那也不是毫无根据的信口开河啊!神要是真像自诩的那么公正,那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当人类在饥饿、战争、仇恨、嫉妒、贪婪、恐惧等天灾**中挣扎求救的时候,这些神为什么就不闻不问呢!明明人类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地创造了世界,这却被当成这是人类应尽的本份;明明人类可以做自己的主人,却被当成神的玩偶;这些神们,不事生产却享受着人类丰美的劳动果实;接受人类的敬仰却随便地夺走人类的一切,包括人类最珍视的感情,而人类还必须表现出感恩戴德的样子,这是什么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人类凭什么要为你们的不仁承担代价!而事实上正是这群视人类如蝼蚁般的神强行践踏了人类最可宝贵的天性之情,剥夺了自己弥补父母和妹妹受伤害的感情的机会,这样的伤痛怎能叫人忘记!
正是怀着这种刻骨铭心的仇恨,桀骜不驯的李思才会对温柔如母的埃伦俯首听命;也正因为重新入世,李思才彻底脱下了原本在那个世界里时时戴着的冷漠虚伪的面具,变得敢爱敢恨起来——而以往的李思对于严肃正经的东西却总是有着一种莫名的畏惧,总是避免与人太过亲近的,即使是对家人也不例外。所以当李思听到福雷斯特要亲自把海瑟斯的遗体送到他生前的老部队下葬时,就坚持一定要陪同前往。
“开什么玩笑!罗琳你怎么能去军营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当听到李思提出也要参加海瑟斯的葬礼时,埃伦第一个忍不住大惊小怪起来。
“海瑟斯为我而死,我怎能躲在家里连他的葬礼也不参加呢?”李思低着头说道。
“不行!罗琳,我坚决不允许。海瑟斯对你的恩德我们全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但现在边境形势紧张,我不要你再去冒险了!”埃伦回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差点死在刺客的刺杀之下,不禁不寒而栗,说什么也不肯再让女儿冒险出总督府。
“罗琳,你告诉爸爸,你为什么要参加海瑟斯的葬礼呢?”与往常对妻子言听计从不同,福雷斯特这次以一种少见的严肃口吻问道。
“海瑟斯为我献出的不仅是生命,还有他的自尊!我怎能看着他冷冷清清地下葬!”李思的声音虽小,却透着一股坚决。
福雷斯特沉默了。戎马半生的他当然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牺牲,那是一名军人所能做出的最大奉献。
“我不管那么多,罗琳娜,你要看着妈妈心碎吗?”埃伦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恐惧得浑身发起抖来。
“妈妈,对不起!请你不要让我的余生在悔恨中度过吧!”面对着埃伦的乞求,一时间李思竟恍如隔世。
“罗琳娜!罗琳娜小宝贝!你怎么了?”埃伦突然惊慌失措地叫道,再也顾不得贵族礼仪,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一把将李思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怎么了?”李思如梦初醒,见自己在埃伦怀中,福雷斯特和埃伦全都关切地盯着自己,不由奇怪地问道。
“罗琳娜,你刚才变得好奇怪。虽然在与我说话,却给我一种你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你!你不要再吓妈妈了,我可怜的孩子……”埃伦恸哭出声。
“对不起,妈妈!可我……可我还是要去!”李思虽然也很感动,但心里却总是有那么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感觉在促使他离开埃伦。
“我要失去我的孩子了!”埃伦闻听此言,绝望地摊开双手哭道。
“不要这样,埃伦!”福雷斯特走过来扶住妻子的双肩,温柔地劝道,“罗琳不再是小孩子了,她长大了!就让她像个大人一样地承担起她应有的责任吧!何况我会用我的生命保卫罗琳的,我一定把她平安无事地带回来,我发誓!”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埃伦仍然哭叫着,“罗琳会离开我们的,她会受苦,会受伤害的!”
李思内心激起强烈的感情,却始终低头不语。
福雷斯特没有再说话,他把妻子和女儿都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注1:本章是向李思的过去道别,诸看官完全可以跳过不看。
注2:《孟子·离娄上》:“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处于陆,相濡以沫,相掬以湿,不若相忘于江湖”;《老子》:“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注3:据希腊神话,宙斯放逐了他的父亲克洛诺斯,推翻了古老的神衹族,普罗米修斯也出身于这个神衹族,两者之间本有矛盾。有一天,在希腊的墨科涅,神衹们集会商谈,确定人类的权利和义务。普罗米修斯作为人类的维护者出席了会议。在会上,他设法使诸神不要因为答应保护人类而提出苛刻的献祭条件。这位提坦神的儿子决意运用他的智慧来蒙骗宙斯,宙斯发怒,作为报复拒绝向人类提供火,普罗米修斯用智慧为人类盗取了火种,进一步触怒了宙斯,他把这名仇敌交到赫淮斯托斯和两名仆人的手里,这两名仆人外号叫做克拉托斯和皮亚,即强力和暴力。他们把普罗米修斯拖到斯库提亚的荒山野岭。在这里,他被牢固的铁链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岩上,下临可怕的深渊。宙斯每天派一只恶鹰去啄食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肝脏被吃掉多少,很快又恢复原状。这种痛苦的折磨他不得不忍受,直到将来有人自愿为他献身为止。
注4:关于鲧的死有两种说法,一是治水不力,被舜杀掉的;二是黄帝派祝融去杀掉的。笔者在这里采用后一种说法。
注5:中世纪欧洲有大面积的宗教迫害,许多无辜的人横遭惨死,甚至妇女婴儿也不例外。例如从1480年延续到1780年的迫害“女巫”恶潮,席卷欧洲300年。良家妇女一旦被诬为“女巫”,立刻被斩首示众,然后焚烧尸体,刀下冤鬼多得难以统计。这是欧洲中世纪历史以及人类文明史上黑暗的一章。由于年代久远,大多纪录都没有保存。不过在德国,还是有两个比较可信的数字可以说明当时迫害恶潮的猖獗。一是在巴伐利亚州小城班贝克,当时这个6000人口的古堡,5年内就有600人被判为女巫葬身火海;而在同时期的维尔茨堡(人口也约为6000左右),有近900人冤死,相当于每两天里就有一个“女巫”被处死。相对基督教世界的大面积、长时间的宗教迫害而言,我国的唐武宗灭佛等事件无论是从规模上还是从持续时间上都是相形见绌了,从这里也可看出中华文明总体上的温润中庸之处来,当然,这是题外话了,这里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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