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鸟惊飞恨未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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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干戈,裂玉帛,血溅喜红,一夜噩耗惊传。
正值元宵新岁,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将设下举国欢宴,臣民同庆,三朝不息。连日大雪纷飞,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气祥和。
直至千里飞马铁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狼烟南来,火漆急报入宫。
——北齐叛党与东乌桓人勾结,趁喜庆之隙,三万铁骑夜袭秦齐边界,火焚凤鸣行宫。正值宴后酒酣,八千皇家护卫与南秦送亲使所率五千轻骑猝不及防,力寡难敌,致使皇太子与太子妃身陷乱军。
远在行营的晋王连夜驰援,却被乌桓人阻挡在关隘,与之激战至天明,终于击退强敌。行宫已遭攻破,南秦兵马护送昌王退守凤鸣关,太子妃由北齐侍卫护送避难,与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踪。东宫侍卫一路浴血,折损六百精骑,终于护送太子至定南关,安然脱险。
瑞王身为迎亲使,陪同太子迎亲,于当夜力战叛军,力竭而亡。遗骨被叛军所夺,曝尸三日方得落葬。
东乌桓十万大军随后压境,驻扎凤鸣关下,转而奔袭南秦,两日内连进五百里,烧杀劫掠无数。北齐叛军分兵北上,遭晋王及武威将军围剿于平度关,三万前锋殆尽。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营驻军为前锋,由昭义将军何钺统领,以裴令显为元帅,率左右军出居远关,发二十万大军迎击乌桓。北齐援军与武威将军部众汇集,从北路进击,截断东乌桓粮草要塞,铁蹄直捣王庭。
密不透风的四帘隔绝了外间明暗,也不知是昼是夜。急驰的马车似乎永远不会停下,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颠簸起伏在崎岖路面,如风波里的一叶舟,耳边除了马蹄得得、车轮轧轧,便只有车夫的叱喝与后面沉闷齐整的铁蹄声。
并不宽敞的车内,只剩商妤贴身随行,与昀凰缄默相对。
另两位随嫁女官以及那些宫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军将至的行宫……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长公主抚着身上紫貂裘,微阖了眼,一语不发。
一连五天了。
从早到晚都在马车中颠沛急驰,间或停下片刻,人马修整补给,不到半柱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还觉惊恐万状,时刻戒备着随行的护卫,唯恐这些来历不明的齐人对长公主不利。
那百余铁骑都换了寻常服色,个个弯刀长弓,盔罩软革面甲,只露一双锐眼在外。
马匹雄健人骠悍,行止间如疾风,似魅影。
五天五夜驰骋下来,不见分毫倦怠,竟似铁铸钢浇的汉子。
日夜奔命,车中逼仄窒闷,遥遥无尽的前路几欲让人发疯。
到第三日商妤已没有心思默记路途方向,因为长公主终于病倒——周身滚烫,日夜昏睡呓语,像是极重的风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慌乱失措,静静撑到这时才终于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独自捱过多少不眠深宵。
而她藏在心中的隐秘,却连商妤也不知晓,不知她还忍耐着多少,又承受着什么。
奔命途中,无医无药,连静卧休养也是奢望。
护卫首领前来看过,却说不碍,只管照常赶路,一刻不可耽误。
仿佛后面有啮人猛兽追赶,又好似有恶鬼索命。
不知世间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气一起缠进心头。
见过那月弧般的刀光之后,身量矮小的护卫首领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讷的,原先的木讷错觉,原来是“死意”。
只有见惯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冷寂。
瑞王的鲜血溅上车壁,长公主颊上也溅染猩红。商妤眼睁睁看着一切,直至瑞王僵直身体倒向长公主,才猛醒过神来——瑞王的身子抽搐,咽喉血如涌泉,眼前就要扑倒在长公主身上,后领却被皂衣内侍提住。
商妤已然呆若木鸡。
“别看!”长公主苍白了脸,蓦然将广袖一扬,遮住她的眼。可是已经迟了,商妤眼尾余光堪堪扫到皂衣内侍回转刀锋在瑞王颈上一抹,那头颅拎在手中,身子却轰然倒下……
只这模糊一眼,商妤险些昏厥过去。
长公主却一动不动,直面眼前杀戮,不曾眨眼。
入夜时已进入城中,车外隐约有灯火人声,不久似又出了郊外,桥下流水潺潺,道路盘旋。长公主醒来了一次,恹恹无神望住车壁,拥紧了身上紫貂裘。商妤以为她冷,忙要脱下自己外袍给她。长公主却摇头,定睛看了她片刻,哑声道,“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通窍的心肝。”

商妤一呆。
“你很好。”长公主疲惫地笑笑,“可我对你无恩无惠,值得舍了性命陪我这一遭么?”不待商妤答话,她径自哂笑,“真真冤枉。”商妤张口,原本一句话冲到唇边,却还是忍了回去,木然半晌,只低头道,“奴婢不是沈家人。”
她姓商,确也算不得沈氏,只是同样生就沈家人的执拗。
虽是沈觉亲自举荐,听说却是她自己向他求恳的。
人人皆有苦衷,于外人,皆不足道。
昀凰哑然笑了,转头倚着车壁不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也不知驰行了多久,待长公主睡着,商妤还是脱下外袍覆在她身上。即便病中憔悴,这沉睡的容颜仍有夺魄之美,同为女子的商妤也忍不住凝视良久。
少年时,她曾愿意折寿换取一副美好容貌,以为所有的不如意,皆是因为她不够美貌。
商妤抚上自己早已失去柔润的脸颊,眼里浮起自嘲之色。
急驰的马车猛一颠簸,随后马蹄渐缓,徐徐停了下来。
又该歇脚休整了么,商妤自恍惚里惊醒,动了动僵直的头颈。
“殿下,已经到了。”护卫首领不知何时来到车前,语调依旧木然,“请殿下移驾入内。”
车帘掀开,眼前高墙飞檐,玉壁雕梁,积雪厚厚堆在石阶上。
放眼远处寒山深旷,雪夜寂静无声。一座宅邸依山而筑,看似寻常人家,却透着高华气派。门口挑着两盏灯笼,细绢绘淡墨兰花,古雅清幽,仿佛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马不停蹄赶了五天五夜,竟是这样一个去处。商妤顾不得心中疑虑,回身见长公主已醒来,正蹙眉凝望那宅门,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是忧是喜。
宅门戛然而开,两名白衣僮儿挑着碧纱灯笼,左右迎上前来。
门后步出一名灰衣老者,身形佝偻,似乎年岁已高。护卫首领朝他屈膝行礼,态度十分恭敬。老者略点头,迟缓地摆了摆手。护卫首领俯首告退,上马率众而去,如来时一般迅捷无声,转眼隐入黑暗。
老者缓步来到车前,振衣叩拜,始终一语不发,连同两个僮儿都没有半分声息。此处山林静谧,私宅幽深,夜色森然迫人,只剩她二人孤立无倚,比身陷乱军更可怕。
商妤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却见长公主从容起身,没有丝毫迟疑瑟缩,只在下车时扶了扶她手臂。商妤心中一紧,知道她若不是虚弱到极处,不会主动伸手让人搀扶。
僮儿挑灯在前引路,大门在身后沉沉合上。
虽是偏僻侧门,里头曲廊影壁,玲珑周转,竟大有乾坤。
从后面看那老者,商妤只觉他步态细碎蹒跚,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看在昀凰眼中,却是熟悉不过——这老者浑身透出腐气的阴柔,恰是个年老的阉人。
两盏灯笼在前穿廊过阶,一路曲折,将昀凰主仆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
老者推开虚掩的院门,在门上轻叩两记,侧身让在阶旁。
里边有朦胧灯光,将一个黯淡人影投在阶下。
商妤见长公主抬步便要入内,忙将她袖子暗暗一拽。此间处处透着蹊跷,不知里边那人是敌是友,岂能让长公主轻易涉险。不待昀凰回头,商妤已挺身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老者侧目看过来,只一眼又低下头去,那光亮正正照着,昀凰明锐目光扫过他颈上骇人疤痕——那是哑奴的标记。宫中有两种哑刑,分为割舌与斫声。被割去舌头犹能发出含混呼喊,斫声却是切开咽喉,挑去经络,人就全然哑了。
再看那两名僮儿,颈上都有一样的疤痕。难怪这宅中寂静得没有人声,原来全是用的哑奴。
商妤已抢先迈入院内,见一人负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面貌,惟觉广袖飘飘,素衣纤尘不染,竟有说不出的清冷孤洁——莫非这便是晋王,商妤惊疑望去,黑暗里,只听他语声低哑涩砺,“路途辛劳,委屈殿下了。”
他缓缓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头发披散两肩,并未着簪。
商妤错愕,这人竟将她认作长公主?
此时他也抬起脸来,幽深目光如锥直刺她脸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个无所遁形。
——原来她并不如传闻中美貌。
他盯着她平庸容颜,眼里有如释重负之色。
——而他,竟只有半张脸。
商妤瞪大眼睛,蓦然看清那长发散覆之下的狰狞,一道淡红伤疤贯穿右脸,从额到腮,连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脸上剑眉飞扬,秀目微挑,肌肤不逊白玉,俊美与可怖一般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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