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退霜杀夜将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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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王败退,太子困守死隅,宫中大势已定。
銮驾于卯时自永乐行宫起驾,天未明便长驱踏上返京之途。
事出非常,皇上又在病中,一时顾不得皇家仪仗铺陈,骆后下令轻车简行,沿路重骑护卫。皇上御驾在前,皇后携云湖公主同乘鸾车,晋王妃也随了太子妃的车驾。
金涂银闹装牡丹铰具,配紫罗绣青鸾方鞯,四帷四望车,太子妃的仪从比之亲王妃自有不同。这是她一度梦寐以求的,如今看来只是可笑。骆臻斜斜倚了锦靠,虽疾行颠簸也浑然不觉,此刻四肢百骸都是畅快。过了今日,王爷登基继位,她便由晋王妃一跃而为六宫之主,贵为天下母仪的皇后。
而眼前的皇太子妃缄默独坐一侧,一日之前还是御前红人,此刻只怕即将成为新寡。
骆臻微睐双眸,冷冷审视昀凰面容,想起昨夜殿前,想起她与王爷相望相依,心头便似一阵阵蚕噬的麻痒——女子美而近妖,这般容华风姿,活脱脱就是妲己之媚、妹喜之妖!似乎觉察到她目光的不善,默然阖目而坐的太子妃陡的睁开了眼,黑眸幽沉,令骆臻不觉窒住。
她却朝她微微一笑,容色更见妖娆。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忧。”骆臻亦回以微笑,声色却傲慢,再不必装作恭谦。
“我应担忧什么?”太子妃泰然反问。
“太子兵败,东宫将有没顶之灾,太子妃却似事不关己?”骆臻毫不客气相讥,想在她脸上寻到一丝仓皇的满意。昀凰亦深深看她,心中仅存的一点悯意也被她目光浇灭,“多谢晋王妃提点,福兮祸兮,自有天命,徒劳也是无益。”
她轻描淡写态度令骆臻觉得分外可恼,“你不过是仗着南朝公主的身份,恃着殷川八百里封邑,你的用处也不过如此。母后虽不杀你,往后留困冷宫,一世寂寥,就不想想别的生路么?”晋王妃眼中锋芒夺人,昀凰却笑了,“你有别的生路给我?”
骆臻抿一抿唇角,压低了语声,“我可以放你走!”
果真是女子的敏锐,还是防患于未然?众人都被蒙蔽,唯独这女子察觉了她的威胁……昀凰不掩诧异地看了骆臻,在她眼里寻到嫉恨与慌张。
当一个人嫉妒你,她在你跟前便已矮了下去。
昀凰叹了口气,“这里很好,我不想走。”
入暮时分,御驾抵京。
宫城战局方歇,降的降,死的死,遍地血污狼藉。
这是一场胜负悬殊之战,诚王临阵退缩,率三万御林军不战而逃。他这里明哲保身、避而不战,却苦了孤军死守的太子。仅凭微末兵力,难挡骆氏五万精锐——那都是暗中效忠骆氏的军中少壮,早早设伏京畿,有备而来。十万羽林卫随之分裂四散,自起争斗。太子德薄寡信,在军中毫无威望,忠于皇室的将士又被诚王笼络去不少,余下两万兵马随太子困守宫中,陷入重围。
至未时初,武德门率先被攻入。
未时三刻,镇远门失陷。
南北两路兵马一举冲杀入宫,凡遇阻逆,一律格杀。
太子率残兵步步败退至文渊殿前,终被截断去路,仓皇间登上宫中至高的落星台,燃起告急烽火向外郡求援。终究远水难救近火,天下勤王的兵马插翅也飞不过重关。
叛军逼至落星台下,也不强攻,索性架起火堆,浇上鲸脂。大火倏忽升腾起来,与烽烟连成一片,将个仙阙般的楼台烧成熔炉……就在此时,御辇抵达宫门,遍地血污还未清洗,到处是血屠惨象。
镇守宫门的亲信统领挡下御驾,以安危见,叩请皇上皇后回避兵乱。骆后到了銮驾之前,轻藐而笑,“无妨,皇上要亲眼看着众卿平叛,看着逆臣伏诛。”那统领一凛,见骆后回身掀起车帘,欠身朝里笑道,“陛下,您说是么?”
里头半晌无声,似是默许。
御驾长驱直入,冒着冲天火光、震天杀声,直抵落星台下。
当此时,烈焰已围绝四方,残局将尽。高台玉阶伏尸无数,血流纵横,浓烟滚滚四起。死战不降的东宫死士已不过百余人,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从高台坠落火中。
皇上御辇便在此刻驾临,天子仪从煊赫而来,令那高台上的人远远便可望见。
围困落星台的禁军停了攻势,从中让出一条大道,肃然阵列两旁。
昀凰被押了下来,随骆后到了御辇跟前。
大火映红天幕,即便隔了这么远,也听得清晰的焚梁断木之声,毕剥不绝于耳。炙热火光灼得人肤发欲燃。眼前惨乱景象于她并不陌生,与当日宫倾如出一辙。所不同的,只是当日身在局中,而今袖手旁观罢了。
骆后亲手为御辇挑起车帘,令斜倚车中的皇上能看得清楚。
即便隔了烽火烟尘,杀戮肆烈,也隔不断一朝君臣,两世血亲。
父子相见于修罗血河,胜的是谁,败又是谁;生的是谁,亡又是谁。

昀凰却恍惚想起了那一日,高悬城门的君王头颅,被少桓所弑的人,她的父皇……果真唤过他父皇么,如今竟不记得。当他头颅被斩下的一刻,可曾看到随他亲征的皇子们,一个个尸首异处,那一刻,他哀恸过么?的06
只听见御辇内传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呜咽的,嚎啕的,竟是哭声。
是皇上的哭声么,昀凰恍惚抬头,蓦然明白他悲号的原由——
在那火光映红的高台上,有个袖袂飘飞的身影,华衣浴血,凌虚而立。
他长发缭乱披散,随衣袂翻飞烈烈火光中,到这般境地,仍美如天人。
分明瞧不清楚,她却觉得他在笑,必定在笑。
共枕同席,那比女子更美的面容早与怨恨一起镂刻入骨。她记得他的眉目言止,记得他是怎样怨、怎样恨,记得他怎样施予凌虐与羞辱……到此刻,却只记得他的笑。
姣好冶丽,风流尤甚女子。
高台上下火光炽盛,散发仗剑的皇太子面南而立,迎着皇上御辇,徐徐张开了双臂,从高达数丈的台顶一跃而下,若飞鸟、如坠星、似流陨,转瞬被腾腾大火吞没。
宫变在天明之前平息。
皇上所居的承天殿是唯一没遭遇杀伐之地,然而夜风袭来,仍捎着淡淡血腥气。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冷寂空旷的殿上也不见人影,只得昏灯映照孤帐。外面是重兵看守,里头只得赵弗与昀凰守在御榻之前。一阵急风扑入内殿,吹得垂帘哗哗作响。赵弗蹒跚着去关上殿门,他年事已高,经那一摔伤得不轻。昀凰欲起身唤住他,衣袖却被扯住。
回头见是皇上,枯槁手指抓着她衣袖不肯放,一双凹陷无神的眼定定落在她脸上。昀凰心里一酸,看他嘴唇翕动,发出有气无力地语声。她倾身近前,却听不清楚。皇上吃力地抬起手,想要索取什么……蓦听得一声稚子呼唤,“皇祖父!”
骆后不知何时来到殿前,身侧牵着小小的承晟,并无侍卫宫人随行。她祖孙两人的影子淡淡投在地面,承晟怯生生依着骆后,望了望挡在门口的赵弗,想要奔向昀凰却又不敢。骆后垂首看他,“你想去太子妃那里么?”
承晟点点头,不敢作声。
却见皇祖母难得的温和,“去吧。”
她手一松,承晟立刻飞奔到昀凰跟前,语带哭腔,“晟儿怕,晟儿要父王——”
这孩子对昀凰的依恋,远甚对祖母的亲昵。骆后定定瞧着,想起方才她侍奉榻前的殷殷模样,比父女更亲近,云湖倒从不曾这般侍奉过。血亲不如外人,这华昀凰入宫短短时日,倒似赢得了她的丈夫、儿子乃至孙儿的心。
骆后涩然笑,心底莫名滋味似酸楚又似妒意。
那御榻上的人阖起眼睛,视她如无物。他恨她入骨,她却还留了这两人在身边,陪他走这最后一程,让他不至太过孤苦——谁都以为她狠绝,可她对他,实是仁至义尽。
承晟扑在昀凰怀里哭泣,口口声声要父王。昀凰抚了他头发柔声道,“晟儿乖,父王很快就回来,父王不喜欢晟儿哭的,对不对?”承晟果然噤声,却不是因为她这句安慰,而是骆后走到榻前,冰凉的手抚上他脸庞,令他不敢再哭。
骆后垂目看着承晟,缓缓道,“你父王不会来了。”
昀凰一震,骇然睁大眼睛望向她。
骆后却只瞧着承晟,一字一字道,“记着,往后你便是皇帝了——要做皇帝的人,不能够躲在女人身后哭泣!”她猛地伸出手,将承晟从昀凰怀抱狠狠拽开。承晟哇地大哭起来,哭声方一出口,就被骆后一耳光掴在脸上。
号哭硬生生哽在咽喉,承晟大张了口,小脸憋得发青。
悉悉索索声音自御榻上传来,皇上瞪大眼,分明是听见了骆后的话,周身瑟瑟发抖,将垂幔狠命扯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昀凰背倚着床柱,软软跌在榻边,“你说晋王,晋王……”
“死了。”轻飘飘两个字从骆后唇间吐出,如同她目光的冷硬。
她转而看向皇上,“臣妾也刚知闻这噩耗,尚尧率军追击叛臣,遇袭中伏,被斩于阵前,尸身也落在诚王手里。事已至此,望皇上节哀。”
她语声平静无波,连一丝伪装的悲戚都吝于付出。
殿中死寂,只闻皇上断续的喘息,声声起伏。
骆后神色冰凉,目光却热烈,望之说不出的奇诡。
“尚钧去了,剩下两个也死了,你一个儿子都没有了,这大好江山转瞬就要无主……”她将承晟推到御榻跟前,按着他跪下,“所幸我们还有一个好皇孙,你瞧晟儿多乖,他会做一个很听话的小皇帝,对不对?”
皇上挣扎着向她探出手,五指箕张,脚将榻板蹬得直响。如果可以,她知道他会毫不犹豫的扼死她,可惜这一次,他拿她无可奈何,连她一片衣角都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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