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尘埃落定各得其所,烟消云散碧海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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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萨全家回了运输连,还当他的搬运工
◇小孙调到49连去了,就是我以前说要去的那个连队
◇上一次演得好是团部宣传队帮了大忙,这一次人家不帮忙了
◇“改变现状”已经成了一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口号
◇所有那些信和照片,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理吧
◇再送你一首诗作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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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
好久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早就收到了你的信,拖了这么长时间没回信。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后来想,我至少应当谢谢你的安慰。
前前后后一个多月了,这里的事情已经基本上尘埃落定。
老萨全家回了运输连,还去当他的搬运工。几天前去看过他一趟。他说,一门心思干活也痛快,没那么多烦人的事。不知是不是真心话。跟我说对不起,耽误我了。我说,是我命该如此。他很感激小孙。碰在“高压线”上,本来应该是双开劳教——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还要至少判三年有期徒刑。因为小孙把责任全揽过去了,他只得了个削职为民,留党察看,行政上记大过处分。冯淑兰还是那个样子,病歪歪的。小三子已经能下地扶着桌椅走动。到底是小孩子,伤好得快,还又安静不下来。顺便去看了小彭。他们两家住得不远,只隔了一排宿舍。但一个是草房,一个是砖瓦房。她的女儿又白又胖,见人就笑,咿咿呀呀的,不知道想说什么,非常可爱。小彭满脸的幸福,跟老萨家的气氛迥然不同。但她爱人老秦一出去,她就偷着告诉我,说他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对女儿虽然也喜欢,但还是坚持一定要再生一个男孩,看来拗不过他。
小孙调到49连去了。无巧不成书,正好是我以前跟老萨说要去的那个连队。走的那天回32连,人清瘦了许多,几个星期的工夫,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好多人看西洋景似的围着。指导员也过来,阴阳怪气地夸她“讲义气、有担当”,说:“你看,我们就没有这样的福气呀!”小孙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四个雉水的女生帮她收拾了东西,我去借了一辆牛车,把床架子、铺板都带上了。因为雉水的男生只剩了我一个,便义不容辞地当一回牛车驾驶员去送她。近30里路,来回走了一整天,还给老牛带上了草、料。在路上,她问我,连队里的人说了她些什么。我说,还能有什么好听的。我后来问她,肯定不是她主动去勾引老萨的,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了实话。那天,冯淑兰还在团部住院,老萨去营部开会,三个孩子没人管——事实上,就是冯淑兰没去住院的时候,她就已经像是连长家雇的保姆,等到冯去住了院,连长家事无巨细就是小孙一肩挑了。到晚上,她把两个大的安排睡了,小三子不肯睡,又哭又闹,非要她陪着。她没办法,只好哄着他。结果不小心自己也睡着了。等到被老萨折腾醒过来,已经说什么都迟了。起先为这事偷着哭过几次,但是后来想想也就算了。不然,又能怎么着?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好像很神往的表情,说,你不知道他多有本事呵,他能成小时地折腾人,把人整得死过去活过来的。接着又说,自己反正已经掉进了粪坑,满头满脸都是粪了,再扣一只屎盆子也就那么回事。老萨就不一样了。双开不说,要是真的判个三年五年,那冯淑兰浑身是病,再带着三个小孩子,还活不活?而且,也怪冯淑兰身体不好,他那么个铁塔一样的大男人……细想一想,也只得承认她说得有点道理。我问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说,老萨那天到营部去开的是他入党宣誓的会。那天事儿完了以后,他跟她说:老子今天入过党了,回来再日你……说着,满面绯红,用手捂住脸笑起来。然后就伏在铺盖卷儿上格格格格地笑,笑得肩膀直抖。笑着笑着声音不对了,变成了嚎啕大哭,趴在牛车上毫无顾忌地哭了个昏天黑地,怎么劝也劝不住。乃至对面过来的拖拉机手把车熄了火停下,大惑不解地盯着我们看。我尴尬之极,忙着给老牛加了几鞭子。
整个儿世界全被老萨搞得乱七八糟。但反正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五营宣传队已经散了,小裘他们全都回来了。我问他们为什么散得这么早,原来不是说要到春节的吗?小裘说,这一次不行。工夫下得比上一次多得多,效果一半都不到。到团部去演出了一次,一会儿喇叭不响了,修喇叭。喇叭响了,灯又不亮了。好不容易灯亮了,做的道具又不知被谁搞坏了。该拉幕布的时候,绳子又卡住了。散场的时候,观众边走边骂,说一帮乌合之众,癞和尚做不出好道场。他也说,上一次演得好,是团部宣传队帮了大忙。后来有人就吹牛,说五营宣传队比团部宣传队还强,人家这一次不帮忙了。而且,最主要的,这一次的剧本“磨”的时间太长,你来审一次提几条意见,改一改,他来审一次提几条意见,改一改,突出这个,突出那个,最后都改成了四不像,一点看头都没有了。不过,团部宣传队花了那么大力气排出来的《江滩红日》也不见得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一样的松松垮垮,拖拖沓沓,一点**也没有。节目才演了一半,台下已经没几个人了。

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我们又在开河。冬季农田水利。今年开河,我说我的左手疼得厉害,尽量不去挖土,从早到晚地挑。为了我那暂时还不想扔掉的小提琴。也许,终有一天,不扔也得扔。
没有了。就这样罢。
1973,元,8
如雪:我的亲爱的,你好。
想了又想,拖了再拖,有一句话到今天不能不说了。
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这句话早就想说。但是,前些时觉得,过不几天就是你的生日,实在不忍心用这样的东西在这样的时候让你败兴。再说,自己也还在犹豫。但是,马上又要过春节了。又怕让你过不好这个年。但事情迟早要有个了结。这个春节我不想回家了,就在这里过吧。反正就那么回事。什么春节不春节,元旦不元旦的,无非是地球绕着太阳转了一圈,把哪一天定为一年的开始或者结束,完全是人自己编出来的。要是回雉,这几块钱实在拿不出手。幸亏年终还有10块钱的“分红”。虽然知道妈妈不会计较我带回去多少钱,但是自己先觉得惭愧,更是无颜面对你。农校毕业后到生产队来转了四年,我的处境竟又转回了刚开始时的情况。不同的是连长老萨换成了指导员老姚。不,还不如刚来的时候。如果说刚来的时候是零,现在则是负数。从上到下的干部们现在对我冷若冰霜。我自己呢,也不想去巴结谁,也巴结不上。“改变现状”的希望就如同蒋介石的“反攻大陆”,已经成了一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口号。要是有人看到这句话,批判我就又有了炮弹和资本了。
我们分手吧。
不要难过,我的妹妹。人生在世,也许并没有那么多可欢可乐,可笑可喜的事。否则,也就不会说,古往今来,有多少辛酸被埋在地下。不要再写信来了。写信来我也不会再回你的信。我已经又打了一份请调报告,要求调到其它连队去,这一次是真心诚意的。不想再在这儿混了。不知能否如愿。就这样结束吧。要是这里有什么材料反映到你们方亭文教上,那就不得了。听说已经有人在想这样做。他们干得出来的。有一个人陷在泥潭里就够了,何苦还要再拉下一个来呢?要不是我,你恐怕早就当上了校长,早就入了党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如此地厚着脸皮缠着你,让你背着这样沉重的包袱,在人生的路上挣扎。近几天来我老是想到我的妈妈。要不是嫁给我爸爸,她本来可以拥有一个不说如花似锦,起码也是光明灿烂的前途。
那些信,那些照片,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理吧。我不管了。只要不被他们查去就行。最好的办法是付之一炬,干干净净。要是你坚持要还给我,就包起来送到我家去吧。你在我这里的信,如果你要的话,当然可以还给你。但是我建议你别要了。“可怜无补费精神”。
祝愿你遇到一个能带给你幸福的人。祝愿你早一天把过去的这一段忘记。我不能给你幸福,也不该强加给你永远的痛苦。如瞿秋白所说,过去的这几年是一场“历史的误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为因为无知所做的这一切向你表示深切的忏悔。
烟消云散之后,还会是一片碧海青天。
再会!我的妹妹!再送你一首诗作最后的告别。
1973年元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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