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避是非暂且断联系,一封信写了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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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能面对着你的眼泪而无动于衷
◇我以为卫生员轻松快活,却原来一家不知一家
◇学校里抓文化知识教学竟然当件新鲜事在说,真让人搞不懂
◇我也“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吗
◇玫瑰在漫天的风雪中挣扎、瑟缩
◇已经跟一条野兽差不多了,心里却在想念另一个世界
◇国家的政策已经转过一个弯来了
◇我在梦中都不能见到你
◇原来今年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
◇不要来吧。来了以后你要被吓坏的。我们这里太苦了
◇小车不倒只管推的时候,这小车离散架就不远了
◇“弹响指”的正式的名称叫“腱鞘炎”,是长期强迫性的机械劳作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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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我的如雪呵!
信请人带到常州寄去了,又后悔了。我不应该再提到“断”。然而,哥哥也有说不出的苦衷呵!我已经耽误了妹妹,而且使你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也许,今后还会给你带来更大的痛苦。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就这样躲在你爱的翼下嘻皮笑脸呢?
如雪呵,原谅你这无用的哥哥吧,他也是软弱的。说不定还比不上妹妹的刚强。如果你真的了解他,就会知道,他屡次提出要断竟有一半是真心,是真的想一断了事呵!他想卸下这副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担子。但是,他又是这样发狂地爱着妹妹,也知道妹妹那什么也比不上的深情,知道真的断了会使妹妹怎样地伤心,总是下不了决心。于是便愈加不能自拔。可是,如雪,想一想吧,你是如此地敏感,有这么强的事业心。因了这,我加倍地爱你,但也是因了这,若是我今后无所进展,给你带来的痛苦将会是不可言喻。即便单是你对生活条件的不能满足,也将使我心无宁时。你希望你的眼泪不会使兄感到沉重,你有权利在看不见那些真的假的革命派时,能有一个发泄懑愤的地方。但是,我实在不能面对着你的眼泪而无动于衷。我能忍受生活上的简陋窘迫,我能忍受体力劳动的沉重和磨难,我能忍受别人的白眼而自甘处于最底层,可是上帝,我怎么能忍受面对着爱人的眼泪而一筹莫展呵!
我不是抱怨你不应该在我面前流泪,不该写这样的信给我。这是你的权利。这样的痛苦,你不对我诉说,又能对谁去诉说呢?
如雪呵如雪!你能知道你的哥哥在怎样地流着泪吗?我是多么真心地希望你能抛开我,爱上一个能使你幸福的人呵!我们真的就永远也离不开痛苦了吗?
3,21晚
几天前晚上在连长家开会,我去做记录。散会后,他叫我等一等,问我,上次的药还能不能再搞一点。我当然告诉他能。他说,每天都让小孙给他打一针,中药也是请小孙帮忙熬的,确实觉得比以前好了不少。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上次是有西药(其实是中药制剂)有中药,双管齐下,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作用。他想再搞一些,分开来用,摸一摸哪种药更有用。最好能把中药的处方弄来,以后就近照方子抓药。大家都方便。我在想,也不一定是药管用,说不定是天气正在转暖,已经过了春分,马上就是清明,满地的麦子都已经起了身,这关节炎生来也该收敛一点了,但是没说出来。
因为我的“工作室”紧挨着卫生室,第二天就跟小孙顺便说到这件事。谁知小孙倒跟我叹了不少苦经。连长的爱人是个病秧子,看起来胖,其实是虚,浑身是病。三个孩子,老二刁钻,老三死淘。当初把卫生室放在靠近连长家的地方,本来是想借助钟馗镇鬼,现在倒反而成了他一家的护士兼保姆。两个人都断不了吃药打针,一天要跑好几趟。服侍了老的,还要服侍小的。冯淑兰要是生病躺下来,家里的事儿几乎全成了她的。有一次冯淑兰到团部去住了几天院,三个孩子淘得灰头土脸,像从灶膛里爬出来的。特别老二是个女孩子,都没了女孩子的形状。她实在看不下去,给他们擦洗擦洗,把自己嫌小的旧衣裳给小二换一换,谁知她竟朝着小孙发脾气:你自己怎么有好衣服穿?让我穿你剩下来的旧衣裳!不帮着理不是,帮着理更不是,把她气得哭了半夜。还好在连长心里有数,经常说些暖人心的话。但是他的处理方法也不对。有一次正好撞见小二在骂她脏话,一巴掌把小丫头打得撞到桌子腿上。她只好再去抚慰小二,小二却说是因为她才挨的打,张口就咬人。说着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劝她也不是,不劝她也不是。我只知道自己有许多烦恼和伤痛,总以为卫生员很轻松,很快活。这才是一家不知一家。生活呵,为什么会如此艰难?
连长家的蘑菇已经不搞了。他自己笑话自己是白忙赚吆喝。就春节期间收了几批,知青们回连以后就再也没有顾得上。别看那东西在地里长起来疯得很,成片成堆的,真的人工培植就娇了。要浇水,湿了不行,干了不行;要施肥,多了不行,少了不行;要保温,高了不行,低了不行。连队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说了算,一天到晚多少人追着请示、报告,爱人身体不好,三个孩子多多少少要操点心,哪里还顾得上蘑菇的事。——呵,不兜圈子了,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吧。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盘了些日子了:连长家的日子既然过得这么紧巴巴的,他肯定缺钱。费心搞蘑菇也就是为了挣点外快。我想调出去的事全在他一个人的手里。看来,这是条路。当然,我也缺钱。统共才有了十八元的“积蓄”。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贿赂。但是要罩上一层钦敬、关心、同情的遮羞布。这种方法卑鄙吗?低下吗?我还有什么其它的办法?
如雪!你同意我这样做吗?你支持我吗?这信反正也不能寄给你,这是我写给我自己看的。我也就只有自己起诉,自己辩护,自己判决,自己执行了。我也不是在做坏事,并不是要搞小“571工程”谋害谁,对吗?问题是,送多少合适呢?我只有这么一点点钱。妹妹以前有一封信上说晚上孤单,想买个收音机,前几天大赵说,他有一个同学的哥哥在常州无线电四厂,他能帮我买一只收音机,六个晶体管,两波段,厂内优惠价只要16元。我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3,27
收到了你8号从如城寄来的信。知道妹妹在校长的眼皮底下收到了常州赵某的信且并未引起他的疑心,总算放了心。他其实该用鼻子闻一闻的。要是他知道去年5月那天夜里追的“贼”就是我,也不知会作何感想。但却也知道确实不可以再冒险了。只望妹妹多写几封信给我。
春风是这样地吹着,像你的手在抚摸我的脸……
知道妹妹已经平静下来,心中是高兴的。学校里抓文化知识的教学,抓学生学习的质量,本来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反而当件新鲜事在说,我们中国的事真让人搞不懂。但抓总比不抓好。这可能同当前的政治气候也有关系。我们这几天也在学习《红旗》4月1号的文章《正确理解和处理政治和业务的关系》。“对业务工作中的客观规律认识越多,钻研技术越深,就对人民的贡献越大,就更有利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不坚持为革命面钻研业务,学习文化,学习技术,是不符合**的革命路线的。”“‘冲击’社会主义生产和业务的‘政治’,决不是无产阶级政治,只能是地主资产阶级政治,修正主义政治。”纵然是怎么说怎么有理,还是那句话,抓总比不抓好。农村里要尽快普及小学五年制教育,当然是件好事,但这是全国的事,整个中华民族的事,而且只是个方向,是个蓝图。说是说“人人有责”,恐怕最终也落实不到任何人的头上。我们沿海地区尚且如此,往安徽河南、陕西甘肃那边去,正不知是个什么情状。妹妹说得不错,尽心尽力地把手上这四年级的37个小人教好,就是在为革命作贡献,其它的,以后再说吧。
听了妹妹的决定,心里又喜又悲,又是感激又是酸痛。但是,决不会真的让妹妹重回大田,再去过七小队那样的日晒风吹,掼麦插秧的生活的。更不会让妹妹到兵团来挑河挑得瘸手跛脚,通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采棉花。只要我一天不离开农业连队,就再也不会把我们的关系往前发展哪怕是一小步。只是弄得不好要耽搁妹妹了。我已经把给连长的钱送了出去。十元钱,两位炼钢工人。没有交给他本人。他爱人在家卧床休息,那天正靠着一卷棉絮歪在床上。见我去跟她说说话,很高兴,极口夸奖我妈妈人好。我把钱夹在一张字条里面,请她转交给老萨。字条很短,只是说我对他的困境深感同情,对他的毅力深表敬佩,但是我的能力实在有限,真正是杯水车薪,仅仅表示一下意思而已。她一接过去就发现了里面的钱,要跟我拉扯,我逃也似的跑了出来,脸上发烫,倒好像是我去偷了他家的钱似的。
妹妹把玩笑开大了。是想特地气气我的吧,一支口琴三块多钱,妹妹怎么会想到是我“舍不得”送给你!还送来一顶“老奸巨滑”的帽子。说起来,又是一件“过犹不及”的例子。那口琴,我本意是想把里面的塑料格子拆下来擦洗一下,干干净净地送给妹妹多好!谁知一转身就掉到地上,还又正好重重地踩了一脚。写了封信到上海口琴厂,到今天也不曾有回音。不过,想起来也是,已经有一年了,想来大概不会有回音了。而且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也难怪妹妹要责备我。确实应该责备。不过,反正这信暂时也不寄给你。
4,10
《海港》、《智取威虎山》和《奇袭白虎团》的彩色电影都已经看过了。广播里又在唱新出来的京剧《龙江颂》和《红色娘子军》。妹妹听了以后感觉怎样?那音乐,那唱腔,确实都不错,艺术水平,政治水平都很高。只可惜仍然全是鳏寡孤独。看来,革命人民是不准备承认世界上有什么爱情了。还有,最近出来了一大批革命歌曲,内容都是各族人民歌颂**的,锡伯、阿佤、撒尼、哈尼,苗、彝、壮,云南的、新疆的,大喇叭里边也时有播放,民族风味极浓,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有人说56个民族里没有什么撒尼族。不知确否,可是那歌却极好听。他们有人从常州找来了几只谱子,都是什么“集体改词”、“XX学习班集体作曲”,好像又是个什么新生事物正在蔚然成风。宣传队里的诸君都在忙着传抄。我在想,这么多人抄,还不如用钢板腊纸刻印出来。但是没有跟别人讲。这种事用不着毛遂自荐,迟早会有人提出来的,让别人提出来比我自己提出来要好。所以,我也没有急着抄。
把十元钱给了冯淑兰以后,我都不敢看见连长。前天,他在大路上喊住我,说:“我哪能要你的钱呢!那钱,我想要还给你的。不过——,已经花掉了。他妈的!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窝囊日子。先谢谢你了。能体谅我的人不多呵。”想了一会儿,又说,“再说吧!要还你。我知道你是真心真意的。还有那么许多药。写信回去的时候跟你妈妈讲一声,替我谢谢她了。”我只是在他拔脚要走时才嗫嚅着说了一声“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他回过头来向我摆了摆手。我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我是真心真意的吗?可是,昨天晚上全连大会,他却在台上破口大骂,说有人要送钱给他,还有人主动要替他把小蘑菇房照应起来。都是“别有用心”,骂他们“瞎了眼睛”。要不是前一天跟我说了那几句话,我真会以为是骂的我。你说,像这样的事情,“真”与“假”的界限在哪里呢?我是否也“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呢?不管他,鬼就鬼吧。他自己不也有鬼鬼祟祟的时候吗?**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不是做到**的接班人了吗?**他——?今天忙了一天,搞布置,在会议室里换上刚出来的**语录:“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要放在以前,又该游行庆祝放鞭炮了。
如雪呵如雪,爱情固然是实实在在的,但现实问题也是无法回避的。多劳多得的风声越来越紧,大家都在说,顶多拖过5月,也就是说,至迟6月份就要改制了。我并不是怕多劳多得。我是干活儿不会挑肥拣瘦,怕评分时要争多争少;更怕一辈子陷在这个泥潭里。如果我终究不能离开这里,那么,我们俩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呢?一想到这里,满腔火一样的热情便化为乌有,那温柔的春风也只是变得讨厌了。何苦要这样勾起人的情思呢?
今天是星期日。你此刻是回城了,还是在学校里呢?妹妹,我累了,人乏得很。而且,最近左手的手指好像愈加不听使唤了,老是一顿一顿的,拉琴时老是手不应心,出现“延时效应”。不但是左手,右手现在也有时这样,但没有左手明显。不知是怎么回事。
4,16晚
远处,拖拉机在轰鸣。耕地,机播棉花。屋后的河边,青蛙又开始叫了。32连围垦起来才三年多,就有这么多青蛙了。
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爬起身来给你写这几行。如雪,我想你。到9月还有132天。
4,20夜
如雪,你好吗?
今天是五月七号,星期日,照理是休息的日子。你应该是回城了。在干些什么呢?今年不庆祝**的光辉五七指示了,提都没提。我仍然在工作。复写总结,一式四份,刻写钢板,排练节目……也仍然不时地去参加劳动。整地,做秧田,移棉苗,种花生,挖排水沟……反正就是那一套,不是钉钯就是大锹,不说也罢。今年老萨出了个新花样,要大家每人都种一块棉花“试验田”,各人自己精心管理,总结技术,掌握棉花生长的规律。于是大家各找各的地方,有了各人自己的“自留地”。我也在宿舍旁边搞了一块,有七八个平方。我多少上过几天农校,再说,小时候在戚家庄农场时,那里就是雉水县农科所的科研基地,我跟在那些农业技术员后面打过下手,多少见识过一点,“试验田”哪里是这种种法。农业试验要分小区,周围要有大田,要有明确的试验目的,要做记录,至少也得像我们在28队时一样,那才叫试验。这一次纯粹是连长想借这个名堂把属于大家自己的时间再挤出一点来,也能增加一点产量。但是也不想戳破他。就跟买世界地图一样,我搞了,他不一定知道,我要是不搞,他肯定知道。反正一天到晚干活,也不在乎多这几棵棉花。
今天晚上营部放露天电影。《坦赞铁路开工典礼》,《宾努首相、英萨利特使访问我国西北地区》,正片是《英雄儿女》。这一排十几间宿舍除我以外空无一人。
多少次拧开笔帽,又多少次默默地把笔插回笔筒。更多的时候是对着镜子默默地想。想些什么呢?当被人惊觉时,好几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五月。我们的五月。
五年前的五月,我们第一次在夜色中漫步在郊外的公路上,一切就在满地灌浆的豆麦那醉人的清香中拉开了帷幕。
去年五月,方亭小学后面河边那喧天的蛙阵。我躲在你们会议室窗外的草丛中,听妹妹唱“小黑板,三尺三,**的话儿写上边”。
我们相爱五年了。这五年,是怎样的五年呵!
我到农场来七年了。这七年,是怎样的七年呵!
小树在见不到阳光的峡谷里艰难地长大。玫瑰在漫天的风雪中挣扎、瑟缩。前途仍然是一处迷茫。指望它开花结果还是无限遥远的事情。也许,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夭折。
我胸中波涛起伏。真的去探究是什么,却又一无所有。
如雪!我的最亲爱的!恨你的哥哥吗?怨他么?
72,5,7
五月就这样过去了。春天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默默地,无声无息地……
我想着你。我知道妹妹也在想念着我。你想得出我在怎样地生活吗?在阳光下,在冷雨中,清晨,深夜……伟大的田间生活。
夜里,我们去脱粒。月亮的冷辉照着,机器轰鸣。我们满头是汗,满脸是泥,呵不,浑身是泥。头发里也全是麦粒、麦芒。看着同伴泥糊糊的面孔,可以想得出自己的样子。夜里两三点钟,当机器停下来休息时,累得立刻就躺倒在麦草堆里。紧张地劳动时一点也没有想到的思念刹那间塞满心头。对着天上的冷月疏星,思绪忽然飞到了雉水……。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写信给我的妹妹,是写了,没有寄。我想象着,在战争年代,小伙子们怎样在深夜,在明月星光下,满身泥土满脸灰尘地躺在战壕里,在战斗的间隙中想念着自己的恋人……真怪,里面是汗水和着泥,外面是露水和着泥,也不知离一条野兽还差多远,心里却在想念着另一个世界,温暖,舒适,爱人的拥抱与亲吻……

但是我们毕竟不是在战场上。参考消息上说,尼克松不知怎么发了昏,最近又恢复了对越南北方的大规模轰炸。本来已经停了好几年了。于是,又是新的一轮援越抗美的热潮。本以为中美联合公报发表了以后他要跟我们稍微客气一点的。那些时刻处在“地毯式轰炸”的威胁下的人们也不知在怎样过日子。
我的妹妹!也许,你们也正在忙假劳动?
5,31上午
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上海口琴厂寄来的一个小包裹。不要钱,送给我一只塑格。正好一年。不知是应当感谢他们办事认真负责好呢,还是应当责备他们过于拖拉。小心翼翼地把口琴又重新装了起来。我把口琴还封在包裹里,凭上面的邮戳,终于可以对妹妹有个交代了。我还在想,要是我们的爱情也能像这样就好了。
收到了妹妹6月11号寄出的信。谢谢你。非常非常地谢谢你。妹妹想象不出你的信给了我多大的安慰。知道妹妹在5月中旬的全公社统考中平行班夺冠,为你喝彩。这里不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的问题,还有个水平与能力的问题。做教师跟做学生完全是两回事。学生只要自己好好学就行了,做老师光是自己懂不行,要想办法把文化知识装到那些小脑袋里去,这里边就有一整套的学问了。哥哥是门外汉,不在妹妹面前班门弄斧。你没有说,但是我能知道,肯定有统考结果不如你的人在背后诋毁你的政治立场、世界观什么的,这两方面是“相辅相成”的,我们中国人向来就擅长这一套。望你不要把它们当回事。你的校长和同事们还在继续关心你的来往信件和个人大事么?
还有,不知妹妹有没有意识到,你们这一次的统考可能是66年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第一次统考。今年的元旦社论、《红旗》杂志和近来报纸上的文章上都提到要为革命而钻研业务,学习文化,学习技术,政治不可以冲击社会主义的生产和业务。“为革命”和“社会主义的”只是些状语、定语,实质上是国家的政策已经转过一个弯来了。这个变化对老百姓肯定是有好处的,对我们也是有利的,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体现在什么地方。或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以前是全党全国都用全副精力考虑怎么整人,现在开始顺便也考虑考虑怎么整事了。
知道妹妹5月24就放了忙假,带着学生投入三夏战斗,6月2号又调到公社的“业余创作组”去作词谱曲,也去刷大标语搞宣传,搞平面图,看来我们真的要变成“同行”了。真希望能跟你在一起工作,那样我肯定能帮妹妹不少忙,这些都是我的强项。我们这里还没有搞什么“创作组”、“培训班”之类,但是,既然已经成了风,大概马上也就要吹到我们这边来了。最近出来的一首辽宁样板戏学习班的《**走遍祖国大地》倒挺有气势。只是想不通这股风的目的是什么。纯粹是为了树**的威信么?**不是已经讲了个人崇拜“讨嫌”吗,怎么**一转又来了,还刮得更猛了?不说了,黑话的味儿已经出来了。但是**也说他自己的话像“黑话”呢,可以一笑。
西哈努克的《万岁,人民中国》比他以前的《怀念中国》大不如。说不上好听。细想想,觉得其实没有意思。他现在倒像是个在中国混饭吃的“清客”。把他作的这些歌在中国传播,只不过是我们常说的“自己胳肢自己笑”,笑过了以后更觉无聊。自从开过了三国四方会议,这两年越南和柬埔寨的战火越烧越旺,现在正是打得热闹的时候。这位亲王却在中国游山玩水,填词作曲,竟然还开演唱会自己上台唱歌,恐怕前程难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过,让我们多看了几部跟样板戏风格不同的电影,调剂了我们的生活,还是有功劳的吧。
6,15
又是一个国家的政策有了改变的证据:五七干校的人已经有回城的了。不知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隔壁十八班有一个常州知青,全家下放到滨海的一个五七干校,老是一个人偷着哭。昨天接到家里一封信,是从常州寄过来的,欣喜若狂,见人就说他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全家都回到常州了!只是他们家原来的房子被人占了,暂时只好挤住在单位的工棚里。但不管怎么说,已经从水里爬到岸上来了。那个干校里第一批解决了30多个人。马上还有第二批。他爸爸在信上说,今年4月下旬,《人民日报》有一篇社论叫《惩前毖后,治病救人》,5月份的《红旗》杂志上也有一篇内容差不太多的文章,要求各地正确执行党的干部政策,要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对一切犯错误的同志,都要坚持团结——批评——团结的方针。还说,经过长期革命斗争锻炼的老干部是我们党的宝贵财富。这两篇文章我们没有看到,但是近来关于这一方面的说法确实是比较多。我在想,要是能再出现62年那样的情况该多好呵!像现在这样真要把人给憋死了,连封信也不能给你寄,这叫什么生活!
这个月发了工资以后,我已经请大赵给我从常州买一只收音机。这是专为妹妹准备的礼物。当时想的是代替那支口琴。谁知大赵的信才带走两三天,就收到了上海的塑格。也不知收音机何时能到手。
我接连三次——三夜,梦见了我的妹妹。准确地说,是两次半。你能想象得出吗,我在梦中都不能见到你。我梦见你请了个什么小女孩子来,叫我到什么地方去与你相会,找到最后也没有找到那地方,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却又撞到你们校长,他恶狠狠地笑,对我说:上次让你逃走了,这一次你还想逃吗?想跑,但就是迈不开步,终于急醒。我奇怪,生活之待我们为何如此地无情?
现在正是在大忙之中,劳动确实是够艰苦的。风里来雨里往,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一丁点儿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一天脏一身衣服,人转得像走马灯。在印象中,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紧张过。真不容易。我自己一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更不知我最终能给妹妹带来什么。有多累倒也不一定,我现在二百多的担子能从早到晚一直挑。这劳动真是能锻炼人。有的时候,看着自己泥污的手脚,忽然想到,我这手……拉小提琴……?天呵!二百多斤的担子跟小提琴,哪儿跟哪儿呀?
当然,我会很好地控制自己,一天到晚快快活活地。至少,让别人以为我是快快活活地。不写了,又要讨论去了,关于工资改革——多劳多得的事。再会,我的妹妹!
6,26晚上
大忙终于结束。不开早工了,劳动也不那么紧张,领导的鞭子也不举得那么高了。梅雨季节还没有过去。近两个月连轴转的日子,只记得小车不倒只管推,这样的轻松简直让人有点不太习惯。昨天晚上在大饭堂开会,开会之前教唱一首新疆风味的新歌《伟大的北京》。今天,停了两个月的宣传队又开始活动。但是,这样轻松的日子不会长的。我的身体很好,我也让妹妹放心,不胖,但是还算结实,没有生病,只是手有点不对,近来又比以前严重得多,两只手都是这样一弹一弹的,每天早上醒来时指间关节痛,手指伸不直。团部医院的医生说是什么末梢神经炎,配了维生素B1每天都在打,也不知有没有什么用。
小韩跟我讲了,有人从常州带过来一本油印的《红太阳颂歌》,厚厚的一本,最近几个月出来的新歌,上面全有。我们稀里糊涂地,原来今年是**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怪不得铺天盖地的文艺学习班,雨后春笋般地出来这么多新歌。我们是三夏大忙忙昏了。他让我从明天起,就专门在家里刻腊板,他在连队里征订,收工本费,暂时先收每人三毛钱,以后再多退少补。争取连队里也补贴一点,准备印他一两百本。若是以后印出来了,当给妹妹留一本。
小钱她们昨天到团部去,弯了一趟运输连。回来说,小彭生了一个女儿,已经满月了。小彭告诉她们说,回家坐月子时上街碰到过你,说你很瘦,瘦得下巴颏儿都发尖。我的可怜的妹妹。她带来个口信说你不知是已经转正了还是马上就要转正,没有说清楚。要是转正了,是不是意味着工作有了保障?以后可以直接写信给你了吗?
我想回一趟雉水。实在忍不住了。这封写了几个月的信也实在是太长了。
你的辰大7,9
昨天接到家里的信,妈妈说你到我家去过一趟,她很开心。你跟她说暑假里想到我这儿来一次?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应该告诉我一声的嘛。你的上一封信还是6月11号寄的。又是一个多月了。你近来情况怎样?学校里什么时候放暑假?放假之前肯定要比平时忙。你家里、学校里最近的“动态”怎样?几个月没有寄信给你了,他们有没有感觉?对你的监视松动一点了吗?还是春节时见过一面,这么长时间,你的头发有多长了?四五个月,可以打辫子了么?
我昨天晚上去问了一下连长,我的女朋友要是来的话,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比如说,现在正在提倡晚恋、晚婚、晚育?我还记得郑元白把那本《马克思、恩格斯收集的民歌》拿到33连去,在宿舍里让大家听写,结果闹出了轩然大波。还有,我们连里的那位滨江的女文书终于被他赶走了,现在换了一个连云港的男知青做连队文书。原因就是她的男朋友经常来,来了就吹拉弹唱的,在连队里造成了“不良影响”。谁知老萨连声说欢迎欢迎,态度还非常诚恳。他说,你来了他要跟你谈谈——总归是谈我了?你知道吗?我非常、非常想见到你。昨天接信后,激动了好长时间。但是,今天再想想,我似乎并不希望你到这儿来。为什么呢?你来了以后要失望的。要被吓坏的。我们这里太苦了。我们的生活太不像生活了。
我本来已经“脱产”在家里刻歌纸。小韩在连队里征订以后,要的人还不少,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了七十几个。但这一段时间以来,连队里每天都是打药水,除草,治虫,施肥,紧张了不得了。棉田里、稻田里,各种各样的药水,很辛苦。接受去年的教训,红蜘蛛要及早预防,千万不能让它成气候,一有发现就要打封闭。棉花红铃虫、棉铃虫也到处都是,只是没有红蜘蛛那么可怕。稻田里则是除草剂、除虫剂都要打,敌稗、稻宝、治螟灵、乐果、二二三,1605、1059,还有一些药水名字叫都叫不过来。炎夏酷暑,头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衣服则一会儿干一会儿湿的,反正不是汗水就是药水。夜里则是趁着露水喷药粉。几个小时的药粉喷下来,到了早上,身上好像有上千根针在戳。每天都有人药物中毒,有人中毒,药水也还是得打。小车不倒只管推。不但得打,还得加大剂量——虫子都产生了抗药性。我在家里刻腊纸都觉得心里有愧。而且,你想不出伙伴们下工回来后看到我时,那种忧郁的,有时甚至是不太友好的眼神。也可能是我自己多心。但是我生活在他们中间,不能使自己显得过于特殊。跟连长和排长讲了,他们倒是说,搞政治宣传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后来想想又说,要么就先放一放吧。于是这一放就放到了现在。你要是来了,我是陪着你,还是不陪你呢?总不能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地里汗流浃背的(连小卖部的周芳都每天劳动半天),我们躲在宿舍里卿卿我我?还有,更重要的,也是我最担心的:如果他要你劝我安心在这个连队里劳动、生活,把自己的命运和前途跟32连的前途结合起来,为连队的革命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你怎么回答他?我的做教育工作的吉老师?那可都是拿得上桌子面的大道理呵!
难死人了。还是不要来吧。
7,13
终于生病了。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估计主要是药水中毒。
13号那天写好给你的信,思前想后,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哨子声就吹成一片,让大家带上大锹、泥络子,到江边上去加固外小圩。这是我们连队的“自留地”。因为计划不够吃的人太多,连长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在江堤外又偷着围了一片地,有四十多亩,种上了大豆。营里不知道。将来收获了专门用于自己补贴,这里的产量是不上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江边,大堤外已经是一片汪洋。小圩只剩几处星星点点地露在水上,基本上还能看出个轮廓。回来时就觉得头晕得不行。上午在10条田西边打红蜘蛛,打的是一扫光,勉强坚持下来。下午又在四条田西边打治螟灵和乐果乳剂的混合液,稻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头上太阳晒着,脚下的水都是热的。到三点多钟的时候就觉得撑不下去了。同伴们也说我的脸色有点怕人,发青,劝我回去歇着。到了条田中央的灌溉渠上,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昏厥的滋味。其实我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回忆起来还挺有趣的。我只知道,我忽然发现许多张脸在我的眼前乱晃,一个班的人全都围在我旁边,于是就一下子爬了起来,但立刻又跌倒。前边的事则是一片空白,什么印象也没有。伙伴们事后说起来也直乐。他们说,看着我晃晃悠悠地到了田边上,正在往灌溉渠上爬,人一软就趴下了。他们把我抬到大堤上平放下来,张三说要掐人中,李四说要做人工呼吸,正乱作一团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我却睁开眼睛,自己一翻身爬起来了。他们说,从倒下去到爬起来,前后总共也就一会儿工夫,顶多十来分钟。我在想,要是死也就是这么个味道,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还在家休息。仍然头昏、头痛,怯寒、乏力。但今天热度已经降下来了一点,午饭前去量只剩了38.3℃。左上角的最后一颗牙又钻心地疼,半个脸都肿了,做吞咽动作都疼得要命。记事以来第一次这样天天打针。青霉素普鲁卡因,百乃静,还有好些药片,也懒得去管是什么药片。讨厌的是小孙不敢打青霉素,说是在雉水卫校时看见为这死过一个人。每天都要到营部去。平常无事这两里多路几步就到了,这两天得捱上个把小时。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有一个体会,就是,小车不倒只管推的时候,这小车离散架就不远了。还有,就是无论什么样的好身体,反正不会是铁打的。
累极了,不写了。我想回家。托赵锡强买的收音机已经来了,很不错,你一定会喜欢的。
7,17
21号回来,也不知道你们的暑假什么时候开始放,22号寄了一封只写了一句话的信给你,请你24号看电影,新拍成的革命现代京剧《红色娘子军》。今天已经是25号了。还没有见着你的人。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人总是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头里边也还是有点昏。
昨天上午到人民医院去过了,内科、外科、五官科转了一圈。拔了一颗牙,做了几个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病,累着了,要注意休息。但是在外科检查了手以后,却说情况不是太好的。医生看了农场的病历上写的“神经末梢炎”,笑着连说三个“不对”。他说,我这个手叫“弹响指”,正式的名称叫“狭窄性腱鞘炎”,已经相当严重了,是由于长期从事强迫性的机械劳作使得手指关节过度损伤造成的。知道了我是个知青以后,他说,知青里面患这个病的太多了,一天到晚钉耙锄头,丢倒耙儿拿扫帚,这是免不了的。只要不疼痛不化脓,农民根本不把这个当成病。这病到了严重时能听见噼噼啪啪的响声,有时还要另一只手来帮忙才能使手指活动。也就是说,我这个还不算严重,还没有形成不可逆转的病变。要我注意让手多休息,自己多做点按摩、热敷之类,不要用冷水洗手。长时间地刻腊纸也不是个好事。他听我说到喜欢拉小提琴,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那就没有办法了。钉耙锄头和小提琴,那就没有办法了。”一边说一边微微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做了个知青,一天到晚修地球,拉什么小提琴!我这会儿也想通了。一个数学家抓了一天的钉钯以后,晚上还可以钻研他的定理证明;一个政治家可以一边甩大锹,一边还在考虑他的治国方略;但是你决不可能让一个钢琴家在割了一天的麦子以后再去开演奏会。曹绍伟他们曾经说过,外国有的钢琴家、提琴家的手都是保过险的,几百万美元。当时还笑他胡侃,现在有点相信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跟连长去说:我要拉小提琴,不能拿钉耙、大锹?
烦恼。全是解决不了的矛盾。你应该已经放假了。可是不敢去找你。一方面也是遵守自己的诺言,也怕再搞出事来,增加你的麻烦。如雪!你在哪里呢?你再不回来,我马上又要回连队了。唉!
7,25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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