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妹妹
◇隔壁骆经理家这个年没好好过，每天晚上关起门来闹
◇这一次美国总统亲自登门赔罪，中国人是扬眉吐气了
◇他们的嗅觉也够灵敏的，肯定是你家里跟学校领导通了气
◇准备传达4号文件，先要把大批判专栏搞起来
◇我爱你，直爱到岁月的尽头，爱到地老天荒
◇一朵被吹落了花瓣的玫瑰，倒像是雪地上的仙人掌
◇凭这几包药想打动老萨那颗铁打的心，让他开恩放生，恐怕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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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县方亭公社方亭小学
吉如雪同志收
江苏省雉水中学语文教研组褚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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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
我听妹妹的话，再不说“断”这个字了。其实，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又何尝愿意说这个字，我又何尝喜欢说这个字！
这一次也不知是十八变里的第几变，变得我猛一下都不敢相认了。也难怪他们要跟你开玩笑，说要赶快上报国务院周总理，尼克松总统有一个随行人员不熟悉中国的情况，走错了路，跑到雉水来了。这蓬松的齐耳短发配上浅灰色的驼绒大衣，使妹妹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但是恕我直言，以前的那种带古典味儿的恬静、柔美却没有了。两相比较，我倒是更喜欢你留长辫子的形象。不过你也别把我的话太当真，你自己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样子再怎么变也还是我的妹妹。还有就是，我自惭形秽。棉袄连罩衣都没有，上面全是污渍。眼镜断了没钱换，扭上铁丝用胶布裹着。在连队里也就是这副德行。觉得自己配不上妹妹。已经保证不再说了，又在说。只可恨这一次正好被你们的校长撞见了，不知对你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四五个人一起到你们学校里去玩，他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
至于年终的考核鉴定本来应该与本人见面，但是没有见面的事，我也说不好。不了解情况。妹妹的担心也许并非没有道理。但我的意思是宁愿向好的方面去想。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时间不凑巧，来不及了。也可能认为反正就这么回事，不走这个过场了。否则，校长离开这么多天，也不会叫你临时负责全校的工作。何况，你还是纳新的代表呢！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的，妹妹放心吧。
我们家今年的春节过得没有往年沉重。倒不是生活有什么改善，而是邻居家里有一些小小的变化。这一次，回来以后就听到隔壁骆家在拌嘴。我爸爸妈妈说，已经吵了几个月了。那瘦经理50多岁的人，一天到晚操心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头发本来已经花白。但最近在染头发，染得乌黑油亮的，黑得都有点发绿。年青是年青了不少，但总是让人觉得怪怪的。特别是染过之后过一段时间，那底下的白茬又齐刷刷地冒出来，就更难看。于是就老是去染。于是肥婆就起了疑心。于是经过一番明查暗访——其实根本用不着查，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她们那个日用品经理部仓库里有一个女会计，今年四十几岁，徐娘半老，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是女儿，本来已经落实了下乡插队的地方，最后却被安排进了本单位，就是走的瘦经理这条路子。但是也不能在外面大闹，这一点肥婆还是拎得清楚的：生活作风问题还是小事，要是被扣上一顶“破坏**的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的帽子，那就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了。单位里已经有人在蠢蠢欲动。心里惦记着瘦经理的这把交椅的，还不是一个两个。然而，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也太难受了一点，何况听说骆经理还派人给那女人送了好多春节物资，都是紧俏的，有的凭票也不一定能买到。所以今年的这个春节就没顾得上好好过，每天晚上关起门来闹。我回来几天，就听了几天的连本夜场隔壁戏。他家的二丫头现在见了我们，仇恨的眼神里又带上了一丝羞惭和沮丧。也不知道咱们全中国八亿人里边，有几个人是真的走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
72，2，18
说了好几个月，昨天，尼克松终于来了。
报纸上说，从去年7月基辛格偷偷摸摸地到中国，发表了尼克松要访华的公告以来，这几个月里边，全世界都轰动了。想想也是，“打倒美帝国主义”喊了几十年（对我们来说，就是一辈子还带拐弯），刚听说美帝国主义的头子要到中国来，整个人都懵了，真的不能接受。也确实需要各级领导一次又一次地做形势报告。这一次，尼克松下飞机是周总理去接的，照片上，尼克松还离着老远就把手伸那么长。据说周总理有一次在苏联开什么国际会议，遇到当时美国的总统，已经把手伸出去了，人家不理他。但也有人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外交场合，所有的事都是预先安排好的。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我们中国人是扬眉吐气了。美国总统亲自登门谢罪，哈哈！不过，那几只曲子真是别有风味。“美丽的阿美利加”、“牧场上的家”，还有个什么“草堆里的火鸡”！尼克松评论说，演奏水平很高。纪录片是肯定要拍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拿出来放。真想看一看。听说这一次三军仪仗队的规模之大前所未有。
但由此我也想到另外一些事。敌对的双方永远对峙下去，你也吃不了我，我也吃不了你，恐怕也终究不是个事。最后还是要对话，要谈判。我们相爱已经6年，至今还在搞地下工作。你家里，学校里的领导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总有一天要公之于众，丑女婿迟早要见岳父母。大概还是要想办法作一些沟通。想什么办法呢？真让人为难。不过，把话说到底，中国人跟尼克松最后都要谈，我跟他们又有什么没法谈的呢？他们的嗅觉也够灵敏的，已经知道“本县工农机械修配厂吉寄”的信里有名堂了。肯定是你家里跟学校领导通了气，交换过意见了。“没从厂里给她寄过信呀！”一句话不就把事情揭破了吗？
昨天夜里的一场雪好大好大呵！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早上起来，到处是一片银装素裹。如雪！你还记得那年除夕晚上，我们在公园里打着伞看雪吗？那还是69年春节的事。一晃就整整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呵！你们的寒假学习班应当是今天开始，也不知道你此刻在哪里观赏这美丽的雪景。
72，2，22
此刻是2月24日晚上。刚刚回到连队，吃过了晚饭，把床铺好。这一排草棚东边四五间宿舍就我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点上灯，翻过镜子，对着妹妹的照片和这一束长发，想你。今天从中心队到31连这十里路可把我给累坏了。好深好深的雪，眼睛都被刺得生疼。幸亏还有好多地方已经有了拖拉机的轮胎印，否则更加难走。
昨天下午接到连里发的电报，让我“火速回连”。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到小周和小钱家去问，一个下乡了，一个去了常熟。但她们家里都说没收到什么电报。也来不及跟你告别了。赶到这里才知道,是为了准备传达中央4号文件，要先把环境布置好，把大批判专栏搞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心放到肚子里。以前也曾开玩笑一样地想过，要是把正在当红的人画成漫像不知是什么样子,现在看到副统帅的漫画像了。常州知青也来了两个毛笔字写得好些的，是平常搞专栏的老搭档。
这《一本打开的书》已经看完了。等有时间再来看一遍，“复习”一下。你知道吗，我的好姑娘！人的心有的时候是这样地相通。这里边有几个段落简直是一字不差地描述了我们有时的心境。我是说我们。是的，你说得不错，我们决不抛弃用了这么多年的精力、感情和心血培育起来的这朵玫瑰。在漫天风雪中，它受尽了折磨。我不说“没有你我不知道怎样活下去”。正如你所说的，活，是还会活下去的，但是生活却失去了它本身作为一个“人”所应拥有的一切，没有了灵魂。有一些意志坚强的人，他们在承受了这种沉重的打击以后，能够将他的全部精力转移到事业上去，纵然这种打击所造成的创伤是永远不能愈合的。而且，有的时候还会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的事业之所以能够成功，正是由于这种打击的造就。但是，又有谁能说，他是快乐和幸福的呢？人们看到他事业有成，大放异彩，于是就赞美他的坚韧和刚强，给他莫大的荣耀和奖赏，然而，永远也没有人能去医治他心灵上的巨创。他把那伤痛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对谁也不能诉说，这又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如雪呵！我爱你，爱你，直爱到我们岁月的尽头，爱到地老天荒。
然而，当我们相会的时候，那种心情是多么的矛盾呵！**个月的时间我们没能见上一面，这样天长地久的思念，该向谁去倾诉？在心里奔腾澎湃的情话，似乎也只有那一刻才能放肆地喷涌而出。然而，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那股剌人的酸楚却和第一眼看见你的喜悦同时在心里出现。那就是：这一次的相见能有多少时间，我们就又要分手？呵，如雪，我的好人！一年中，我们能在一起一共几个小时？于是，总觉得要抓紧这宝贵的时间，心里总是想着即将来临的分别时刻，从来没有放开一切别的念头，一心一意地享受一下这爱情的甜蜜的时候。今年春节，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我连吻你一下都不能够！我有时觉得，我们的爱情倒像是一朵被吹落了花瓣的玫瑰，变成了一棵只剩下浑身是剌的仙人掌了。这一次回家，一次默默地对着妈妈的眼泪，一次默默地对着你的眼泪。在这个世界上，我以为我几乎只是为了你们两个人而活着，然而，你们平时不流的泪水，都在我的面前倾泻。生活呵，为什么会如此沉重的呢？
还有，这信要什么时候才能到你手里呢？真的暂时停止一切联系，直到夏天？这一次来，我给连长老萨带了几剂中药，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还有七八合针剂，什么“雷公藤制剂”、“雪山一支蒿”，倒是写明了是治关节炎的。连长很高兴，说等小孙来了，让她给打着试试。我妈妈春节之前下了一趟乡，找了我那位在许庄公社卫生院当副院长的二表兄。承他的情，说了，若是有效，还可以再去拿，“保障供给”。反正他们农村医院里，进多少药出多少药谁也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凭这么几包药想打动老萨那颗铁打的心，就能让他开恩放我的生，恐怕悬。到夏天也就是五六个月的事。不管怎么样，走着瞧吧。回去过了一个春节，连长家的蘑菇架子已经搭好，隔出了半间房子，从上到下一共搞了六层，生了一只煤炉保温，说是已经采过几遍蘑菇了，马上还想再加一层。
关于信封上的落款，我现在又有一点新的想法。不能写“本县工农机械修配厂吉寄”了，你们校长总不能阻止雉水的其他人，甚至于阻止你在外地的哥哥姐姐给你写信吧？呵，也不行。要是你的哥哥姐姐真的有信给你，正好撞上我的信，真假美猴王一起打到你们校长面前，那就又有话说了。信我还是先寄到家里，这一次借一借雉中和褚老师的名头。要是实在不行,那我们就真的停止联系,到9月份再说吧。天可怜见！
不写了。如雪！爱我！
你的辰大72，2，24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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