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如做贼与情人相会,有难题向老师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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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校长肯定把我当成贼了。我一直逃到南边灌溉渠上才停住脚
◇多少年了,第一次跟你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看了一场电影
◇匆匆地看了二哥的几封信后的感觉
◇既然叫“知青”,大概也会有年龄限制,不可以一辈子做下去的
◇劳动内容不同了,但“土广播”里念的还是一两个月之前就在念的文章
◇请教我的老师,这里有几个问题我搞不懂
◇下次把我们这儿的“吃饭”问题向妹妹做一个专题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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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水县方亭公社方亭小学
吉如雪同志收
建设兵团三十四团三十二连某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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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
你星期三早上是怎么走的呀?淋着雨没有?还又是借的别人的自行车。天老爷真不作美,要它天阴时月亮那么明,要它晴天时它却又哭丧着个脸,一会儿一场雨。这一次回来可闹得你够呛的,身体还好吗?请原谅你的哥哥,自己注意多吃点儿,多睡一会儿,不要过分劳累。希望你能胖起来。为了哥哥而爱护、珍惜自己,准许这种说法么?让自己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之中对身体是很有益处的,心宽才能体胖。
我来把10号那天晚上的情况细细地说给你听吧,让你也乐一乐,闹了那么一场风波。
7号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家里让你五弟9号去陪你护校,心里非常失落。整整一天都没情没绪的。本想8号就离如赴场,但电影院又已经贴出了海报,从11号起,开始放映现代革命舞剧《红色娘子军》,大概是在江平放过后,转到雉水来了。很想把这场电影看过了再走。等农场上放,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到10号,买到了电影票,就想着怎样才能把票送到你手里,又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看。那心情真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天要黑时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抱着碰一碰运气的念头踏上了去方亭的路。
虽然是漆黑的夜,你们学校我也只去过一次,那曲里拐弯的十几里小路竟然没有走错。好好的农历月半,却没有一丝亮光,月亮被满天的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走在路上的时候,心里恨恨的,直觉得天气在跟我作对。然而,到了你们学校门口,却费了踌蹰。才觉得,还是黑黢黢地好。要是一轮满月明晃晃地照着,我就站也没有地方站了。怪不得武侠小说上都说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学校的门大敞着,但却不是为我而开的。我不能进去。若是进去,面对你们的领导、同事,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的宿舍在哪里。只知道大家都在厨房里吃晚饭。七嘴八舌地讲着什么,隔着墙听不清楚。我也不能老在一个地方站着,只得绕着你们学校转圈子。这才知道学校就紧靠着河边,连一条一尺宽的小路都没有。那震耳的蛙鸣在远远近近地叫。人走到哪里,就会停掉那一片的蛙鸣。接着就听见你唱着“小黑板,三尺三,它的那个作用可不平凡……”,拿着一盏灯进了一间屋子,估计不是办公室就是会议室。因为,如果是教室,那窗子决不会用纸贴上。可恨那薄薄的一层纸,我就只能听见你的声音,而看不见你的样子。如雪呵如雪!你能想象得出我当时的心情吗?我与你近在咫尺之间,隔着我们的只是一层玻璃和一张白纸。然而这一层玻璃和一张白纸何啻于一座高山,一片汪洋!你在屋里的灯光下,虽然那只不过是一盏煤油灯,但那也是安宁、温暖的象征。我蹲在屋后的野草丛中。如果我站起来,远处的人就会看见我挡在窗子上的身影。后来才想起——当时根本没想到——要是碰巧踩着一条蛇,会怎么样。记得小时候在戚家庄农场时看过一本小说《此恨绵绵》,里边有一段描写一个人偷偷地伏在他爱人的窗下的情节,像烙印似的刻在脑子里,想不到造化弄人,过了十来年,命运会让我来亲自演绎这一场景。真要让人喊一声:“全能的上帝呀!”
过了一会儿,听到你在发牢骚,怪他们动作太慢,没有时间观念,说要是还不学习,就要走了。于是就听到他们陆陆续续地进去,开始学习。只听乱纷纷地在说着,全国教育工作会议4月中旬就在北京召开,已经开了二十多天,可能快要结束了。会议要对全国解放以来的教育情况作一个总结,对今后的工作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和指导意义……。知道时间短不了,我也只有走到远处的路上,去注视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其间有两次发现远处有人走过来,于是也就迎着他走过去,一边装模作样地咳嗽。
终于等到你们学习结束,那底下的事情就是你都知道的了。知道了你的宿舍,你让我回去,太晚了。我却仍然心有不甘,希冀着能有幸一近芳泽。终于在学校门口迟疑时,遭到一声高声喝问后仓皇逃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你们的校长肯定是把我当成贼了。我一直逃到南边的灌溉总渠上才停住脚,幸亏没有再遇上什么人。过了好长时间以后,又去转了一回,这一次是全校熄灯瞎火,大门也已经上了锁了。回城的路上,一会儿想想又笑,一会儿想想又恨。等到走上了进城的公路,才想起来,折腾了半夜,把最重要的事忘记了:电影票的事连提也没提。心里那个懊悔就不用说了。我回到家时,邻居家的座钟正好“当”的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时间。没有开灯,摸黑上床,过了老半天又听到“当”的一声,仍然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十二点半、一点、一点半都是一声头,但知道,不是一点就是一点半,反正是下半夜,不早了。只听得外边淅沥淅沥地下起雨来。还算运气,要是上半夜下,我就惨了。呵,最幸运的还不是这,是没被你们校长捉住。那样的话,妹妹就惨了。也不知你夜里有没有能睡好。哥哥在这里向你赔罪道歉了。
11号早上,明知当天不可能收到,但仍然心怀侥幸,给你寄了一张明信片。而下午跟李美东一起到曹绍伟家去玩时,他们提议,要一起到你们校去,接你和小高晚上回城看电影。那对我来说就纯粹是一个惊喜了。那天下午我们去了以后,你周围的人有些什么反映?他们在你面前是怎样评价我的呢?能说给我听听吗?本来想去替你改几本本子,体会体会你的工作。你的宿舍跟教室正好挨在一起,在宿舍里就能听见你上课的声音。总算是给了我一个补偿。就那么一两个小时,我还抽空绕着学校转了一圈,经过学校办公室外边时,我特别留心看了看窗下那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草丛:十几个小时之前,我就是在这里,荣幸地旁听了方亭小学全体教师的政治学习。可是,回城时,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带你,一定要坐在小高的自行车后面的呢,其实没有什么的嘛!多少年了,总算第一次跟你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看了一场电影。我这会儿都回忆不起来到底看了些什么,除了那个“倒踢紫金冠”和“追击白匪”时一连串的辟叉大跳,什么印象都没有留下。心里只是在恨雉水电影院为什么刚刚把原来的长条靠背椅换成了一人一个位置的固定坐椅。隔着一个扶手,没法跟你坐得再靠近些。

在你那里匆匆地看了二哥的几封信,有这么种感觉:二哥眼界开阔,总喜欢把注意力集中到社会现象上去。每个人、每件事,他都想去看一看社会背景如何。正如他所说的“人是社会的人”,把这一点提得很高。我看到了你是怎样地受着二哥的思想的影响。出于对二哥的敬重,因此对他的话不假思索地接受。怪不得你信中老是出现“硬要做社会不许我做的事……”这样的话。其实,你只要稍想一想就可以知道的,这在你来讲是轻而易举的事。再看看二哥的信,好好想一下,好吗?但是,恕我妄加评论,他对政治却提得没这么高。而我觉得,在现今的生活中,政治背景恐怕应该驾凌于社会背景之上。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出身不好,所以对这一方面的问题特别敏感;或者,他所说的社会背景中就包含了政治因素,是我走马看花,没有能领会他的意思吧。我佩服他了解的道理之多,立足点之高,但又有点觉得不太实用,恐怕大多数人不能理解。还有,就是他的字比以前秀气了,规矩了,更好看了,但是,以前的那种“风度”没有了。什么时候他把那描写越南战争的《十七度线上的警报》翻译出来了,别忘了给我看看。
这一次回去看了一篇闻一多的文章,他说:我们既不是儿女,也不是英雄。以前我总是说做不成英雄,我们就做儿女吧,现在看来,还真的连儿女都做不成。大概这一辈子就只能做一个在这伟大的**时代修地球的知青了。但既然是“知青”,大概也会有年龄限制,不可以一辈子做下去的。我爸爸被叫成“老知青”,只不过是那里的农民为了顺口而恩赐的一个称呼,“老青年”就像钱钟书讥笑的“正方的圆形、永恒的快乐”,其实不通的。等到年纪大了,知识也没有了,那时我是什么?呵,不管到什么时候,“可教子女”总是当得成的。就跟《红楼梦》中王道士的“疗妒汤”可以永远喝下去一样,就只好当一辈子“可教子女”了。等到上了西天,也就可以说是教育好了吧?
你所说的那封“三张宋庄中学的备课纸,上面写的都是以前没有说过的话”的信终于不知下落,到今天也没有收到。除了骂一声“他妈的”,别的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回到连队,生活依然如此。只是作息时间改了,劳动内容不同了。开始做小秧田,打药水治棉蚜虫,不挑河了。但“土广播”里念的还是一两个月之前就在念的文章,《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如果你们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也不知她们每天几篇地读,自己腻也不腻。我真羡慕你的工作、生活环境。真的,如果我们能在一起工作,我们一定会互相协助得很好的,时间、精力都能节约很多。然而,一起劳动吗?那……,你本不该受这种罪的呀!我还是希望妹妹努力争取转正,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不要把“大不了到农场去”几个字老放在心上。也许,精神准备充分一点,全面一点没有坏处,但无须把事情想得过于糟糕。正如我们的将来一样,到了应该处理的时候,我们总是能把事情处理好的。就在我回去的这几天里,小彭已经结了婚,嫁到运输连去了。副指导员的夫人。又一个雉水人离了苦海。
你们那里在批“读书无用论”、“教师倒霉论”(教师倒什么霉?那几个复员退伍军人不是为你当上了教师,他们没有当成,都闹到县里面去了吗?),我们这里呢,在批“阶级斗争熄灭论”——陈伯达这个反党分子不是又跳出来了吗;批“唯生产力论”——陈伯达在鼓吹要搞经济,不能再搞政治了;批“唯心主义先验论”——陈伯达在唐山说:“**的冀东组织可能是国共合作的党,实际上可能是国民党在这里起作用,叛徒在这里起作用。”就他这一句话,冀东地区有8.4万人遭诬陷,前后死了三千多。现在我们大家都在读马列的书,读**的著作。革命导师之所以伟大,很重要的一点即在于其预见性。马克思、恩格斯在一百多年以前就能预见到无产阶级的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以及国家必将终于消亡。那么,请教我的老师,这里有几个问题我就搞不懂了。他们的预言是来源于何处?这里面是不是有点“唯心主义先验论”的味道呢?当然我知道不是,虽然国家还没有终于消亡,而无产阶级的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都已经在苏联实现过,并且正在中国实现着,并且必然将在全世界实现的。还有,**是那么伟大,有洞察力,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是个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还让他当上国家主席,想让他接自己的班?据说陈伯达还当过**的秘书,即使当秘书这件事不一定是真的,那中央文革小组组长总是假不了的。现在又说他是“国民党党棍”,他总不会是今年刚加入国民党的吧?这不说明伟大领袖也会看错人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想起来一定要给我这么多粮票。50斤呵!比我一个月的口粮还多。我有点不能理解你说的“哪个女孩子身上没有百十斤粮票”。这里是不是有留着以后办事时用的意思?而且,你又说你也支持了你三哥和五弟。这就更让我不怎么放心了。但是我又拿了。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当心身体,千万不能饿着自己。我也不多说了,我们见面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少,不但不能照顾你,还反过来要你来照顾我,实在惭愧。以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下次来把我们这儿的“吃饭”问题向妹妹做一个专题回报。——说来话长呵!这次就不说了吧。
话是永远说不完的,是不是?散步几小时都讲不完的话!我们之间的那些温情的、坦率的、放肆的话!或者,我们可以什么也用不着讲,让爱展开翅膀,在沉默中飞升……。这一次就先说到这儿,我的好妹妹,再会!
我听妹妹的话,不瞎想。
祝你健康、愉快。望你以后不要用冷水刷牙,注意保重。
你的辰大7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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