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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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之时,风舞已准备停当。穿的是云衫坊新裁的夏衣,浅蓝底色上印着朵朵玉兰花,因已是初夏的时节,天气燥热,这衣服是轻绢的质地,领子开的也低,里头衬着月白色的缎子抹胸,随着身形的移动轻开合散。
无尘替她梳了个高髻,余下的碎发自然垂在耳后颈间,簪上攒珠珠花点缀其间,烛光映衬下,烁烁之华明艳动人。
细描黛眉,轻点朱唇,无尘对着铜镜由衷地感叹道:“小姐真是越发美丽了。”
风舞抿嘴一笑,又对着领口皱眉:“领口太低了些。”无尘还道她是要换装,正要劝阻,不想风舞复又笑道,“去把那块喜鹊登梅的玉佩拿来挂上,不然胸前空落落的叫人发慌。”
玉佩刚挂上,无音进屋回道:“菜都备好了,小姐看该摆在哪儿?”
风舞想了想,才吩咐道:“二楼的外间通透,凉快些,就摆那儿吧。”顿了顿,又关照:“点些百合香,驱蚊是最好的。”
无音应了一声,同无尘一起悄悄退下。风舞回首看了一眼天色,已是黄昏,走到窗前兀自出了会儿神,直到听门外入墨回了声“堂主来了”,这才含着笑意转身。
黯夜前脚刚跨进屋,见着风舞眼前一亮,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笑道:“今儿怎么兴致这样好?居然想到请我过来吃饭?”
风舞瞥了他一眼,嘴角却噙着笑,揶揄他:“堂主百忙之中还抽空过来,真是赏脸!”
黯夜视线紧随着她,一咧嘴,问:“直说吧,可是要求我什么事?”
风舞微垂着眼帘,掩去眼底的计较,嫣然笑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今儿巧玉兴致好,做了好些个拿手菜,所以叫你来尝尝罢了。”
“原来还是多亏了巧玉,”他不疑有它,提到巧玉便四下张望寻找她的身影,“说起来,巧玉她人呢?”
“她呀,被赋月轩的人叫去了。如今赋月依旧没个音讯,梦玉心里头不好受,巧玉陪她解闷去了。”
黯夜默然点头,道:“也是应该的。”
提起下落不明的赋月,气氛也凝重了不少。风舞顿了顿,强打起精神:“如今不说这个,饭菜都已备下了,就在隔壁外间,我们这就过去吧。”
外间摆了一张小圆桌,上头摆了满满大半桌子的菜,亦摆着两壶酒,黯夜看了风舞一眼,问:“今儿什么日子,竟还备了酒?你的生辰还有大半年呢!”
风舞拉着他入座,抿嘴笑道:“总之是我做东,你哪来那么多话?”
无尘等人摆完碗筷,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退了出去,也不忘替他们掩上门。风舞亲自斟上酒,频频举杯劝饮。黯夜带着若有所思地笑,来者不拒,要不是壶中不过是不醉人的果子酒,他还真以为她是存心要灌醉他。的35
一杯杯下肚,纵是酒不醉人,人也自醉了。初夏夜,稍嫌闷热的空气中淡淡飘着百合熏香的香气,烛影跳动间,耳鬓厮磨的人儿也映红了脸颊,双眸似繁星璀璨,笑容比芙蓉更娇。
只是,他很清醒,并且心里清楚,她也同样没醉。
“闻歌这两日如何了?”他突然这么问的时候,她的笑容一下子僵滞了片刻。
“大师姐她,还好。掌上的伤已长好了,毒素也清除干净了,只是心情并不见好。”她如实答道。
“这两日委屈她了,不过她见了濯飏只怕更伤心。”
风舞目光投向酒杯,神色也是怔怔的,仿佛喃喃自语:“是啊,她如今怎么能见濯飏?永远不见才好!”
黯夜见她如此,担心她又揽责自悔,遂转了话题:“芸绣近日接管门中事务,可都管得过来?”
风舞轻笑着反问:“大师姐荐的人哪会有错?这几日你可曾抓到错处?”
他嘿然一笑:“芸绣与你俩都曾有隙,没想到你们两个倒会保她。”
风舞不过一笑而过:“不是说举贤不避仇么?再说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谁还记得那些!”
当桌上残席渐凉的时候,黯夜停下筷,瞟了眼窗外,已是沉沉夜幕。风舞见状,笑问:“黯夜哥哥可是饱了?”
“那么多菜吃下去,还能不饱都成饕餮了!”他笑语。
轻击了两下掌,房门便被推开了,无尘无音鱼贯而入,脆生生唤道:“小姐。”
风舞颔首道:“都撤了吧。”侧目转而问无尘,“澡盆都备下了?”
无尘笑着应道:“早备好了,水也烧开了,就连堂主的换洗衣物也都取了来。”
黯夜失笑:“怎么,还管招待这个?”
风舞却是正色,毫无玩笑之意,答:“我在水中加了几味药,白芷、侧柏叶、川芎、细辛,都是些畅通气血、养精提神的,以慰夫君连日的操劳。
他一双眼定定的看住她,不怀好意地笑道:“今晚你留宿?”
风舞面不改色,含笑点头:“你随我来。”
引他入一间连通着卧室的小隔间,正中摆着一个偌大的长圆木桶,注了大半的水,热汤腾腾,雾气氤氲。入墨已在旁恭候多时了,见他俩进来,福了福身子,回道:“堂主,如今水热正好,药材也已加入,可以用了。”又指着左手边一排水壶道,“那些水还烫人,过会儿就凉下来了。您的衣衫都搁在右边的角几上了。”
黯夜满意的点点头,挥手让入墨退下了,风舞道了声“你慢用”,正欲跟着出去,哪知手臂一紧,却是被他拉住。的7d
“你不一起来?”他勾唇,满脸的坏笑。
她的脸上立时就红了,羞得连忙挣脱,急道:“这怎么可以?!这……,桶中只能一个人,药材也是给你配的,我怎么能……”
语无伦次之间,只听他爽朗的笑声,才发现他不过是故意逗她的,气得跺脚。
“风舞,我洗浴时,你在隔壁弹琴,可好?”他突然说,眸中一抹柔情,让她不忍拒绝。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答应下来:
“好……”
他笑了,带着释然。
***
琴音止住已有一会儿了。
外间依稀传来低声的私语,刻意压低的嗓音,一般人还真听不真切,可是练武之人自然又不可同日而语了,半句也没落下。
“小姐,堂主泡了快半个时辰了。”
“嗯,里头可有动静?”
“我刚去那边门口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小姐的药还真是奇效!”
“的确差不多是时候了。”
“可是小姐,堂主要是在里头睡着了,可怎么把他扶到床上去?夜深了水凉,总不能一直泡在凉水中吧?这是要受凉的!”
“唉呀,我先前竟没想着这个!快去请离魂来!”
“小姐你忘啦,今儿早上巧玉姐姐还说呢,离魂下山办差去了,要过几日才回呢!”
“那……,去南堂随便找个侍卫来!”
“这样不好吧,要是被侍卫知道小姐迷昏了堂主,传扬出去,堂主的威信何在?”
一声为难的叹息,带着踌躇:“自然是我去了,你们还都是小丫头片子呢!等我去看看吧。”
细碎的脚步声,之后是“吱呀”作响的门开阖之声,脚步声渐近,伴随着一阵熟悉的淡淡药香,黯夜本不欲睁眼,听着她幽幽叹气,于是更加双目紧闭,心下好奇她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黯夜哥哥,你醒来后可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丝毫不动弹。她伸出手,缓缓探入澡盆中,手指刚没入水中便猛地收回,语气中也带了懊恼:“水果然已经凉了,这药性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褪去,这可怎么办?”顿了顿,又听她自语道,“没法子了,我给你加些热水好了,总不至于受凉。”不一会儿,感觉一股热流自一处沿着桶边泄入,缓缓地涓涓细流,使得盆中再度温热起来。
又隔了一会儿,脸上突然传来丝丝的麻痒,他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出,是她的鼻息。这是为何?她竟然凑的那样的近!只听她轻声笑道:“上回我把大师兄药倒了,事后他气得暴跳如雷,如今看到你这般模样,他肯定很消气。你可知,你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上回在建康坛,你还中了巧玉的安息香呢!”银铃般的轻笑声,仿佛就在耳边,“你以后可千万要留神哦,中了我们的药倒也罢了,要是在外头也这么大意,可就糟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不为她的嬉笑,而是因为她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拂在脸上,直直**到了心里。猛地睁开眼,黑眸异常晶亮,闪着揶揄的笑:“风舞,行走江湖更忌讳下药之后不加以检视。”
“啊!”风舞万没料到他竟会突然睁眼,吓得倒退一步,“你,你!你怎么会醒着!”

黯夜坐起身,笑道:“正如你先前说的,我在建康坛不当心中过你们的药了,怎么还能允许有下一次?”
“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下药?”风舞仍惊魂未定,面无血色地站在一尺开外抚着胸口。
“从五日前你向骙炎借来百羽,又悄悄派他下山之日起,我就知道会有今日。”
风舞看着他那仿佛无害的笑容,恨得牙痒痒,但又不服气,强词夺理的争辩:“那又怎样了?”
耳边听得哗哗的水声,只见他正欲起身,精壮结实的胸膛已露出了水面,古铜色的肌肤上还带着水滴,在烛火下闪着妖冶的光。她倒抽一口气:“你干什么!”
他露出无辜的眼神,看似一脸茫然:“水都凉了,还不准我出来么?”
她猛然转身背对着他,喝道:“那快一点。”
听着他的轻笑声,混着哗然的水声,须臾停歇,又传来衣带摩挲得沙沙声,突然一具温暖的怀抱从身后围住她:“这儿闷的很,我们回房再说。”
她心中气恼,亦觉得胸闷,自然顺从的跟着他进了隔壁的卧室。外头的无尘听到动静,边唤着小姐边要推门进来。黯夜出声喝止:“歇了,不用伺候了,你们也回吧。”
无尘猛然听到黯夜的声音,一个愣神脱口而出:“堂主,你……?是。”终是退去。
“说吧,你是怎么发现的?”风舞臭着一张脸,问。
黯夜不以为意,慢悠悠解释道:“这儿除了你我以及巧玉,百羽是唯一去过鹤墟山的人。你敢说,你的紫玉琉璃不是交给了他,好让他去找沈默过来接走闻歌?”
风舞默然无语。
他接着说道:“今夜你费尽心思把我留在这儿,也是怕我发觉你私放闻歌下山吧?”
她缓缓点头,纵是不情愿,也不得不服气。
他笑了笑,又问:“骙炎这几日不在山上,那么颙曦和濯飏那儿,你又使了什么法子绊住他们?尤其是濯飏,在他眼皮子底下放人,要瞒住他可不容易。”
风舞一瞥嘴,老实答道:“今儿抚琴略感不适,濯飏哥哥一直在抚琴阁守着,至于颙曦哥哥那头,明棋姐姐晚膳后将会因害喜而突然头晕目眩,他也只得留下了。”
黯夜点头笑道:“这么说,你连抚琴和明棋都串通好了。那守在闻歌馆门口的那四个侍卫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一样都药倒了,然后交由东堂的几个侍卫看管,再派东堂的人补上。”
黯夜叹着气摇头:“都是骙炎太护着你,这回下山又把他东堂的令牌交给你了?”
风舞点着头,嘴上道:“大师姐如今心灰意冷,这几日也过得艰难,下山才是她唯一的出路。你就别追究了,可好?”
黯夜哼了一声,反问:“我要是真想追究,你以为闻歌还下得了山?这会儿恐怕早被挡回来了!可恨你瞒我不算,居然还想迷昏我!”
风舞闻言怔了怔,才莞尔笑道:“你误会了。早知道你最好说话了,只是你也有你的难处啊。没有义父义母的允许私自放大师姐下山,这个责任要追究起来,你可担不了,倒不如瞒着你偷偷的放人。义父总不至于怎么罚我。”
黯夜瞪了她一眼,道:“下不为例,以后有什么事还是事先找我商量!”说着一把揽过她的腰,抱个馨香入怀,“有什么事我不会应你的?只要你自个儿别想着离山,想放走任何一个我都帮你!”
风舞直起身子,深深地看住他,问:“先前你让我弹琴,是怕我也跑了?”
黯夜低笑道:“是啊,我怕你要赶去送你师姐下山,送到山下自个儿也不回来了!”
看她满脸的不服气,他笑着哄她:“好了,输给你夫君也不算丢脸。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该歇了。”
风舞这才意识到,阔别几日,他们又将同榻而卧。看着他未干的头发随便扎成一束湿漉漉的搭在肩头,衣衫也因刚出浴的潮热而未合严实,露出小半截麦色胸膛,尤其是那双眼,漆黑深邃的眼眸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她实在无法控制住脸上的潮红泛滥。
他的呼吸仿佛尽在咫尺,嗓音低沉好听:“我已吩咐各山道侍卫网开一面,不论你师姐走的哪条路都不会有阻拦。如何?你该怎么报答我?以身相许如何?”
说着他身子便欺上来,寻着她的唇。她左右躲闪,瞪他:“你倒是会要挟人!”
他哈哈笑着,揽着她滚入里床,见她挣扎也不多作勉强,依旧抱着她安然入眠。
***
后山的山道依仗天险,曲曲折折,沿途迷阵无数,是最难走的一条道。但是风舞与闻歌事先商量时,不约而同的选了这一条。只因为这条道守卫稀少,因仗着自然屏障,又布下密集的迷阵,本不需要太多守卫。为了不拖黯夜下水,这条道无疑是上选。至于迷阵更不用担心,有了明棋暗中的协助,还怕过不了这些阵法?
“巧玉,你回去吧。”闻歌见安全通过北堂,已进入后山道口,便催着巧玉回去复命。
“小姐令我送到山下,见着了沈默才回去,并不急于这一时。”巧玉答道。
闻歌摇头道:“这条道左右没个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师妹太过小心了。”
巧玉笑道:“小姐对闻歌小姐极为不舍,想来亲自送,可惜还要绊住风堂主,无法脱身,由我代送,也算是小姐一点的心意。”
闻歌见此,也不便勉强,只是道:“巧玉,我这一去也不知要去多久,你要好好照顾我闻歌馆的人,别让她们受委屈了。还有小师妹,我也是不放心的,好在一切有你料理。”
“这些我自然明白的。小姐还有风堂主呢,闻歌小姐不用太挂心了。等大人夫人回来,禀明一切,即使暂时不能团聚,好歹也能互相通个音讯了。”
闻歌点点头,抬脚正欲向前,突然身后一人喝道:“闻歌,切莫向前!”
闻歌与巧玉唬了一跳,忙回身,只见月光之下,一个纤细的人影悄悄立在她们身后。
“芸绣?”闻歌认出来人,惊问,“你怎么来了?”
那人缓缓走近,不是芸绣更是哪个?
“我来送你,只是别往前,前头有危险。”她蹙眉,隐隐含着警告。
“你怎么知道我要下山?”闻歌奇道。
芸绣苦笑一声:“你与风舞瞒得犹如铁桶一般,只是我如今掌管门中杂务,这点只字片语的风声还是传到了我耳朵里,汇总起来,就猜出你今日要下山。”
“你……,不拦我?”闻歌问得迟疑,毕竟她与芸绣之间是有疙瘩的。
芸绣叹气道:“如今弄成这般结局,我也有责任在。当年年少不懂事,一心争强好胜,如今才悔悟过来。你如今下山,既然风舞都安排好了,正说明下山对你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闻歌低着头,心中感慨,道:“没想到,你居然懂我……”
“没什么懂不懂,大家姐妹一场,这点情分总是有的,来,我送你下山。”月光下,芸绣的面色异常平和,带着圣洁的光辉。
“芸绣小姐,你先前说,前头有危险?”巧玉忍不住插话问道。
芸绣微微一笑,俯下身捡起一颗小石子,蓦然向前扔去,只见“嗖嗖”几声闷响,数支羽箭破空而出,齐刷刷朝那颗石子射去,其速度之快,都没看清是从何处而来。如果那是个人,只怕早就变成了只刺猬!
“这?!”闻歌与巧玉立时目瞪口呆,不寒而栗,“明棋给我们的迷阵解法中并没提及有暗箭阿!”
芸绣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自从赋月被掳下山后,义母担心迷阵防范不够,所以让我来协助山道的护卫,而那时明棋因在保胎,所以义母没让惊动她。她自然是不知的。”
“那这是你做的?”
芸绣点头道:“我学的正是机关暗器,这一路下去,机关还不少,所以我不陪你下山也不成了。”说着,走到山崖壁旁,就着块山石捣鼓了片刻,只听耳边隆隆,应当正是机关停止的声音。
“成了,我们下山吧。”
闻歌跟在芸绣身后静静的走着,在绵延的山道上暗暗洒下不少眼泪:从前总觉得鬼焰门中缺少亲情,哪知临行前,风舞、抚琴、明棋一个个挺身相助,如今甚至一向为敌的芸绣也亲来送别,真是临到分别才知情义之重!
而山下,那个让她心安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吧。月光下,他的身影该是怎样的高大,可能为她支撑那一片支离破碎的天空?可能让她漂泊不定的心找到最后的归宿?
她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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