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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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耶稣正走在村里的时候,有人从后面跑过来,不小心推了他一下。耶稣大怒,恶狠狠地说:“你要永远变硬了。,那人果然变硬了。耶稣还让一个小学教师的儿子变硬,因为那小家伙把他一个柳条筐踢坏了。情况变得非常严重了,根据《叙述》的第十四章的描写,闹得约瑟不得不要求马利亚不放耶稣出门,因为凡是跟他有冲突的人都立刻死掉。这类的故事,我读了很多,写书的都是虔诚的信徒,可是都被指控为异教徒。我得出的结论是:耶稣在世期间,还有别的先知和贤人跟他一样,他们纷纷起来反对罗马政权,反对犹太教神父的虚伪作风。卡马格博士,我不想再打搅您了。您看看几点了?您把茶喝完吧。我要睡觉去了。”
女管家收走了餐具,随着夜色逐渐占领了每个地方,沙尘的嗡嗡声消失了。窗外,远处有来来去去的灯光活动。
雷伊娜想:大概是庄园里的雇工们。
女管家说:“是印第安人。他们在找剩饭。千万别让我丈夫看见他们,因为他会向他们开枪,好像打狐狸一样;一天夜里,他打倒了两三个。”
卡马格呆呆地望着空气。他的热情已经消退,或者是情绪在变化,仿佛幽灵一样,转移到别的兴趣上去了。
“不可能打倒两三个。”雷伊娜说道。“只是一种说法,对不对?不是真事。”
“别理睬她的话。”卡马格问女管家:“您就是说说而已,是吧?”
“是吗?您是说说而已吗?”雷伊娜也问女管家。
女管家不回答他和她的问题。她进厨房去了,把火鸡上客人没吃的肉从骨头上剔下来。随后,她把骨头扔向狗群。
“雷伊娜!”卡马格说。
“什么事?”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一声。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仅仅称呼她的名字。
“假如我年轻二十岁,或者你比现在大十岁,我一定跟你结婚。”
她冲他一笑,一副同情的样子。她微笑时上唇张得太高,结果牙床露了出来。那是个容易产生误会的夜晚,大家言不由衷。
“博士,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果是恭维的话,那也很少见。”
“不是恭维。我是认真的。我想跟你结婚,可是不行。
我比你的年龄大一倍。“
“比我的年龄大一倍,或者我的年龄只是您的一半,结果是一样。不行就是不行。您孤身一人,又远离家乡。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时候说话是很随便的。”
“我从来不随便乱说。我刚才说了,不行。我结婚了,不幸福;但这不是原因,因为一个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任何人都会说这种话的。我说不行,是因为咱俩太相像了。那就有可能互相伤害。”
雷伊娜觉得这番话令人宽慰地一一落下,落人一种可能有几百年之长的常规中,但是对她来说,这个常规是新的。她感到这番话经过长期的寻寻觅觅之后,终于找到了恰如其分的地点。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糊涂了。这一切让我困惑。”
卡马格站起来,离开桌子,手里端着茶杯,向厨房走了几步。随后,又转回来,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放在雷伊娜肩膀上。
他说:“你什么也用不着说。你什么也用不着想。说这些话的人是我。”
她摆脱开那只手,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
她说:“有些话说出来就留在心里了,不可能留在空气里。有人说了话,那这些话就改变了我们,尽管我们不乐意。”
他说:“也许我是不假思索说出来的。”
她说:“没有人说话是不假思索的。我们说的一切都有内容。没有无缘无故说话的事。”
“雷伊娜,咱俩太相像了。你看这事:咱俩想的一样,几乎在使用同样的语言。火花就是这样开始碰撞出来的。”
“如果您不是我的领导,或许我能同意这样代价昂贵的火花碰撞。现在我说话得慎重。您知道吗?我喜欢现在我做的事情。我喜欢写作。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进了报社;拿到这份工作那一天,我在莱萨玛公园的露天剧场里一人跳了一小时舞蹈。我踩上了好多狗屎,最后只好把鞋子扔进垃圾箱里了,可是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幸福过。卡马格博士,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不能跟文化版的编审,也不能跟总编,更不能跟您这个宝塔尖上的人物发生火花碰撞。”
“说得对。可是我并没说咱们干那种故事还没发生就把故事忘记了的事情。我说的是如果年轻可以跟你结婚。
这二者是不同的。“
“可是您还说了:您不行。这就更不同了。”
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的是:他和她居然能这样说话,谈话居然能如此流畅,这是他在跟任何人相处,包括自己的女儿,都不曾感受过的。让他吃惊的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居然让他像个少年似的颤抖。而她呢,她不明白这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如何是好,感到进退两难。她并不喜欢过分苛求自己。那时她看待卡马格就是这个样子:年长的先生,走路驼背,说话过分深思熟虑,体态微胖,由于年龄的关系而向前弯曲。进入她梦境的还从来没有这种人。尽管如此,他所说的一切在触动她的心扉,如同某种酸液在腐蚀她的心田。他说的一切让她失去了勇气并回忆起昔日的生活。
“我去睡觉了。”雷伊娜说道。‘’我还以为今天永远不会结束呢。“
“是的。我可以让这一天永远不结束。”
雷伊娜已经回到了卧室,就在她一一脱下那修女穿的不舒服的鞋子并且把那件墨西哥服装叠好放在椅子上的同时,她听到卡马格在跟女管家争论:床单太粗糙,屋子里有牛圈的气味,蚊帐太厚。就在雷伊娜已经穿好睡衣,盲目地梳理着长长的黑发时;卡马格说道:“谁要是把这屋子里的空气弄走了,那就应该还回来。‘’她和他的卧室紧密相连,中间有半米高的土墙隔离,但是薄薄的门板非但没有消音,反而点燃了回音,加强了回音的效果。

凌晨一点,她熄灯上床了,但是不能成眠。卡马格的手机响了两三次,吓了她一大跳。她听见卡马格在做指示:关于照片的尺寸,确定标题的位置,讨论某段文字的谬误。他说话的口气坚定有力,但是声音很低,甚至听不清音节。窗户时不时地被闪电照亮;湿气越来越重,仿佛是有生命的,不打算离去。
正当她已经开始放松,感觉已经进入朦胧状态时,卡马格敲门了。大概是两点钟,也许是两点半。一刹那间,她不清楚那是第二天的声音呢,还是上周的声音。
“雷伊娜,我不得不把你的文章从头版上撤下来了。雷伊娜,睡着了吗?不上你的文章了。”
这句话如同鞭子抽打一样让她清醒过来了。
“博士,为什么?我来了。我得穿上点衣裳。”
失败的念头突然占据了她的大脑;她意识到,她最担心的莫过于此:不怕跟父母闹僵,因为父母是命中注定的;不怕与卡马格闹僵,因为随后可以修补;而是害怕自己的失败,害怕自己给自己树立的不败形象突然之间轰然倒下。
她会错在哪里呢?她去摸电灯开关:不能用了。幸亏一盏煤油灯还亮着,苟延残喘的灯心还在闪出微弱的光线。她把那件墨西哥衣裳披在睡衣外面。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她感到微微有些眩晕,有种一看到卡马格就会一脚踩空的感觉。
卡马格浑身都散发着湿气和狡猾的打算。他刚刚洗过淋浴,身上有股他走到那里就跟到那里的隐隐香气。他手里拿着那个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来的文件夹。
“雷伊娜,你很漂亮。”他说。这话说得结结巴巴,好像不是他想要说的意思。
“我的文章怎么了?是这个吗?”
雷伊娜指指文件夹。
“没事。没任何事情。我只想跟你说说话,可不知怎么叫醒你才好。”
“就是说仍然像我寄过去的那样发表出来?仍然是头版?”
“对,照样发出来。没发生任何事情。我能进去呆一会儿吗?”
她让开路;他向前跨了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出来。
“我糊涂了。”她说。
“咱们都糊涂了。”
卡马格关上门,把她拥抱在怀里。雷伊娜感到自己任其拥抱的这个巨大又可怕的身躯在心里唤醒了一种没有想象过的**。她感到一切确信的东西都离开了常规;她觉得卡马格不是卡马格了,她自己也不是她自己了。一个拥抱就足以让两个人突然成为别样的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开始亲吻。他的嘴唇是热烈的,让她离开了现实世界。
两人的舌头互相寻找,互相亲吻;一股冲动的大潮裹挟着两人走向任何想去的地方。雷伊娜那时没有停下来思考全部的得失。她只是跟着他走,因为他好像一个没有自卫能力的孩子;她很想保护他。
卡马格醒来时发现雷伊娜不在床上,这让他感到奇怪。
根据窗户上冬天进来的灰色光线,他估计是早晨七点多钟。
地平线是一道灰色的线条,热气依然还在,违反节气的常规。雷伊娜的衣服不在了;旅行袋不在了;用来撰写那篇关于异端文章的笔记本电脑不在了。他满腹疑团,开始穿衣服。让他感到不安的并非是她的不辞而别——甚至连个便条都没有留下——而是在他睡觉时她窥视到了他**的模样。这是女人的本性,她也一样:监视一切,控制一切。她肯定看到了他没戴假牙的嘴巴、患静脉曲张的裸腿、松弛的肚皮。她突然发现了他这副没有自卫能力的样子;她带着这样的印象走了,让他根本来不及纠正她的看法。他到走廊上去找女管家,发现她浑身蒙着防蜂网罩,端着满满一罐蜂蜜。女管家摘掉了网罩,表示对他的尊敬。她脸蛋通红,有干裂的皱纹。
“先生,您也走吗?”她问。“有热咖啡和小面包。应该尝尝面包加蜂蜜。没有开花,可是蜜蜂照旧干活。下星期,人家给我们送新的蜂王来。先生,您应该来看看。您知道吗?蜂王会唱歌。只要蜂王一唱歌,您这里看到的一切就变成一片黄色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卡马格没有吭声。废话连篇让他讨厌。他不愿意跟下层人打交道,更不喜欢这种信任的表示。女管家是不是看到什么了?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他问:“司机在哪里?他应该把车子准备好,在这里等着。”
女管家说:“他送太太去汽车总站了。说不定又迷路了。”
“给我来杯咖啡吧!不要蜂蜜,不要面包。早晨我只喝咖啡。”
这么说,她是坐公共汽车走了。为什么她干那些事情?
或许因为那天出来吃晚饭,他把她扔在大街上了。报复心重,臭狗屎!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她。她在他脑海里嗡嗡响,不肯离去。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就要把那个司机给轰走。怎么对付雷伊娜?两只蜜蜂飞近了蜜罐,那是女管家放在走廊里的一个板凳上的。他想,也许她不回报社了。
她也许随便上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总有一天她会停下来。
总有一天到达某地,留下来想一想怎么办。只要她回来,我就等她。她会感觉到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她能感觉到每时每刻都是自由的,因为无论她去哪里,她都是属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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