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金刚禅魔乱道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与会众人谁也不曾想到,今年这丹元论道大会竟会如此收场,本来按照往年惯例,还有壶中日月、卜卦斗宝等五轮比斗,这丹元大会方算圆满结束,此时当然什么都谈不上了。那灵宝派传箓嗣法宗师抱朴真人葛洪非但飞升不成,又失去了灵宝三图与太平玉符,灵宝派受此羞辱,固然在天下修士之前失尽了颜面,清微、正一二派与灵宝派乃是一脉所出,一般也觉得羞愧无已,三坛弟子与楼观弟子一起,退入崇真宫,闭门不出。
丘处机看了看紧闭的崇真宫门,微微一笑,对跪在广场上的数千修士道:“众位道友请起,可各归名山,安心修炼。贫道师兄弟有事先行一步,如有劳烦众位道友之处,处机自会遣门人前来传讯。”
众修士道:“谨如真人之命。”
丘处机转身对苍髻道人道:“师兄,请!”苍髻道人点一点头,凌虚迈步,白云托足,腾空而去,丘处机踏一道祥光,随后而行。
远远地只听得歌声破空而来:“筭来浮世忙忙,竞争嗜欲闲烦恼。六朝五霸,三分七国,东征西讨。武略今何?在空栖怆,野花芳草。叹深谋远虑,雄心壮气,无光彩、尽灰槁。”声音甚是慷慨豪迈,正是丘处机声音,又有一声起而相和曰:“历遍长安古道,问郊墟,万年遗老。商都汉市,秦宫周苑,明明见告。故址留连,故人消散,莫通音耗。念朝生暮死,天长地久,是谁能保?”其声清远嘹亮,想是那苍髻道士所发。
歌声尚在群山之间回旋不已,两人云光已远远消失在北方天际。
众修士站起身来,相率下山,佛门众僧甚觉无趣,也起身离座,到了接仙桥头,不免又是一番为难,幸好此时下山的道门修士甚多,北帝派掌门邓紫阳与门人施法助众僧过了接仙桥,众道人口中一边议论方才天上那番斗法,猜测不已;一边与众僧告辞,或驭飞剑,或乘风云,或驾遁光,各自归山。
智者要回天台,道信自归双峰,玄奘与嘉祥、帝心都在长安居住,遂结伴同行,沿赣水迤逦北上,到洪都郡,换了马匹,奔赴西京。
眼看已到了潼关,骊山在望,离长安不过两日之程,众僧心喜,催马快行。忽然天上光华一闪,有一团大火落下地来。帝心弟子法藏马在最前,那火光直扑而来,马儿受了一惊,希律律一声长鸣,前蹄人立而起,将法藏颠下马来。众僧急急举目观看,见那团大火在地上来回滚了几滚,一声响,跳出一个人来,却是一名头陀,身高丈余,头如笆斗,目射金光,项下戴一挂人骨顶珠,手持锡杖,托着一个水晶钵盂,烈火袈裟随风飘摆,向前来立掌打个问讯:“众位和尚请了!”法藏这时挣扎着爬起身来,正待喝问:何人无礼!见了那头陀凶恶形相,骇得浑身一颤,那句话便吞在了口里说不出来,众弟子见了,心中也觉胆寒,不敢作声。玄奘一夹马匹,越众而出,合掌问道:“请教头陀法号,唤住贫僧等人,有何指教?”那头陀笑道:“和尚生得好生清俊。山僧乃乌斯藏来的,小号叫做火首毗耶那,在此等候诸位大和尚多时了。”“未知头陀究竟有何示下?”“不瞒诸位大和尚说,山僧久居乌斯藏,修炼大般若金刚禅,近来功行圆满,成就正果,思量要立教开宗,光大我金刚禅门。听闻中华大国,源远流长,人物繁华,正堪山僧传教,众位大和尚都是中土有名的大德高僧,若肯皈依我禅,为亿万信众做个榜样,则山僧普法之事定可事半功倍,故而在此守候。”
这个魔僧怎么竟来了中原?这是要趁我等在外,强逼我等入他门下了。众僧相顾失色,心中急思对策。
原来七百年前,本师释迦牟尼佛在拘尸那迦城外娑罗树下入灭,阿育王、阿阇世王亲从世尊授记,立志要发扬世尊遗教,见解、旨趣却大相径庭,世尊涅磐之后,两家竟而为此大动刀兵,战火绵延三十年,阿育王终于取胜,将阿阇世王与阿阇世王所奉外道提婆达多俘虏,当众斩首,混一南北天竺,佛法大兴于西土,势力一时无两。阿育王兵威临于天竺,龙天护佑,外道无法与争,遂改形异相,假称佛徒,潜入教内,播传邪见异法,教理歧义渐生。可叹佛法于极盛之时,也种下了衰落之因。所以世尊于入灭当夜叹道:“我法将因汝等而盛,亦将因汝等而衰。”阿育王却自以为护法有功,威临西土,志得意满,哪里还记得世尊当时的言语,对教内种种异状也浑如不觉,只管为自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他死后,西土失了主掌,诸子争位,外道死灰复燃,播弄是非,僧团大众因此四分五裂,宗派林立,往昔释尊尚在时的一统局面再也不能复现于世间。
今日中土境内,有律宗、三论宗、净土宗、禅宗、天台宗、华严宗、法相宗各大宗派之分,各宗高僧常为教义之阐释大生争执,推其原由,不能说与阿育王当时强力崇佛的作为无关。
这魔僧火首毗耶那就是外道中的一个大魔头,历来盘踞乌斯藏、吐谷浑,自居真禅真佛,以外道邪法蛊惑那些胡人,传说他神通广大,能腾跃虚空,或左肋出水,或右肋出火,或举身出烟,或分身为四,种种神变异术,不一而足。
火首毗耶那见众僧沉吟不语,额上生出一只立目,火光涌现,大吼一声:“兀那和尚们,怎地不说话?是看不起山僧么?”重重音波所至,数十弟子头晕眼花,纷纷撞下马来,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只有玄奘、嘉祥、帝心与七八名弟子道力精深,立马不动。毗耶那大笑道:“中土僧人虚名在外,禅力不过如此,不敌我金刚禅狮子一吼。众位大和尚,何不下马皈依?”
玄奘道:“头陀,我等与你道途有别,宗法不同,恕我等不能从头陀修行。”毗耶那道:“和尚,你休得强撑,我也知汝等底细,你等只修思维,不谙神通,不敌那些臭道士多矣。汝等若愿皈依,我即授你等大神通,三十年后莲华大会,保你等一举压服中土道门。”说罢,口诵真言:“啊阿夏萨玛哈!”顶上烈焰飞腾直上,盘旋围绕,攒簇一处,如莲花宝轮之状,当中现出一尊佛像来,丈六容颜,紫磨金身,肉髻宛然,白毫旋光,法相庄严,这毗耶那顶上现了佛身,大笑道:“和尚,汝等见了我佛真身,还不皈依么?”
他这不过是声色幻术,魔光变化,并非真佛出现,三位大和尚情知如此,只是魔僧邪法甚大,不可力抗,正欲宛转陈词。嘉祥弟子净念出列大声斥道:“我佛有偈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堕邪道,不能见如来。’你这魔僧,少得在此卖弄幻术,速速让开道路。”毗耶那被他一语道破,又羞又恼,发起怒来:“你这秃驴不知死活,今日须怪不得山僧。”立目怒张,一道烈火向净念面门喷来,净念侧头欲躲,那火已将他连人带马一起裹住,烈烈燃烧起来。众僧大惊,打马来救,刹那间火灭烟消,净念连人马横卧地上,肌肤衣衫俱完好无损,探他鼻端时,却已没了气息。
原来这火首毗耶那以火为名,他这火非凡火,非雷火,非业火,亦非道家三昧火,乃是头陀千年精研,七情六欲聚合而成魔火,遇上木石之类无情之物,毫无影响;如沾了禽兽生灵之身,外表看来一无异状,一生精神却都在瞬间燃尽,魂魄就此离体,堕入轮回。

毗耶那烧死净念,哈哈大笑:“和尚,我以善言点化,你等不肯随我,也罢,就让和尚试试你等果有几分道行?”将锡杖往地上一撑,手托钵盂,大喝一声,里目中烈火如浪,滚滚而来,三位大和尚急念一声:“善哉!”合掌结印,都将泥丸宫开了,放出百尺金光,将一众弟子护在其中。
三位大和尚虽然并无神通法力,但一生磨练精神,这份定力却远远胜于常人,若毗耶那之火乃是凡火、雷火、三昧火,三僧自然奈何不得,顷刻间燃为灰烬,自不必说,恰好毗耶那所修乃是七情魔火,三位大和尚却不是十分畏惧,齐将念力化为金光,三重金光重叠一起,互为助力,毗耶那魔火便侵不进来,只是众僧却也无法挪动身躯。
毗耶那见金光焰焰,护住众僧,魔火一时奈何不得,冷笑道:“且看你等能持到几时?”口诵真言,手作火焰飞腾之状,不住催动魔火,魔火滚滚,一浪高过一浪。
众弟子齐声诵念楞严经:“……若于圆明。计明中虚。非灭群化。以永灭依。为所归依。生胜解者。是人则堕。归无归执。无想天中。诸舜若多。成其伴侣。迷佛菩提。亡失知见。”为三位大和尚加持,那金光越发盛大,敌住魔火,两两翻涌不已。毗耶那心中焦躁:我这魔火若连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也收拾不下,还谈什么创教立派,为万代宗师?他原可倚仗魔力,持锡杖上前将众僧打下马来,这时却发了魔性,非要以魔火情焰制服众僧,乱其道心不可。咬破舌尖,一口金血喷出,那魔火猛然大涨,周围又有火焰化作种种魔神之形,跳踉踊跃,手持骷髅、骨碗、利刃,发出啾啾魔音,撼动心神。众弟子心念终究不如三位大和尚坚定,魔音入耳,心神大动,眼前见种种色、欲、恩、爱之象,诵经的节奏便乱了。
魔火越盛,玄奘、嘉祥、帝心全神应敌,玄奘还可勉强支撑,帝心、嘉祥毕竟年老,渐渐的额上汗出,白雾腾腾,魔音声里,只见三名大和尚身周弟子都渐渐狂乱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随着魔音,身躯乱扭不已。
毗耶那大喜,正欲再催法力,忽然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有人在耳边问道:“头陀在此作甚?只管做张做势?”毗耶那一惊,回过头来,见是一名白须老者,皱纹堆垒,皮肤黝黑,颤巍巍拄着一根木杖。毗耶那大怒,反手一掌击去,满拟一掌将那老者打个筋断骨折,倒飞数十丈,却见那老者身子稍稍一侧,毗耶那一掌落在空处,反带得自己身躯晃了一下。老者笑道:“头陀小心,想是站久了,腿脚酸麻,如何如此不稳当也?”毗耶那骂道:“你爷爷便站不稳当!”转身一拳捣出,老者轻轻一闪,倒拖木杖而走,毗耶那怪吼连连,持锡杖在后急追。老人也不远遁,只是绕着众僧,转圈奔走,毗耶那步声如雷,激得周围黄土飞扬,只是追之不上。
毗耶那追逐那老人,心神不能兼顾,魔火魔音魔象一时皆消,玄奘、嘉祥、帝心长吁一口气,松懈下来,弟子们却兀自在马上狂舞不已。三僧见毗耶那狂追那老者,忧那老者安危,玄奘提声喊道:“老人家,此魔僧十分凶恶,老人家千万小心。”老者忽而停步回头一笑:“大和尚无须担心,老身聊与之相戏耳。”毗耶那见他驻足不前,狂吼一声,锡杖照头直劈而来。老人将木杖往上一撩,喀嚓一声,毗耶那手中那根金钢打造,足有五万四千斤重的锡杖竟而断作两截,轰然落地,砸出两个大坑。毗耶那一呆,尚未回过神来,那老人呵呵长笑,一杖打下,直打得火光一派,就地散开,一道浓烟往西北上去了。
老人大笑道:“好脓包的头陀,守着你那乌斯藏便罢了,来中华立教开宗?却是妄想!妄想!”竟不停留,拄着木杖,步履如飞,往远方去了。
玄奘只叫得一声:“老丈……”眼前闪了一闪,那老人已是身形不见,三位大和尚相顾摇头:“真高人也。”先前被金刚禅魔狮子吼震晕的弟子们这时纷纷醒转,个个揉眼抹脸,从地上爬将起来,除了晕眩感犹自残存,倒也别无大碍;后来受魔音摄神的弟子们却情形不妙,虽已不再狂舞,却痴痴傻傻,全无自己主张。
嘉祥叹道:“善哉,可叹这些弟子为魔音所惑,此生恐难醒转了。”帝心、玄奘也是长叹不已,唤众人搀着那些弟子,慢慢入潼关,到了长安,各归本寺。
嘉祥、帝心年过百岁,与毗耶那相持两个时辰,实已耗尽精神,已近油尽灯枯之境,回到长安不久,先后圆寂,玄奘方在壮年,性命无碍,身体却也虚弱之极,因此摒绝了一应外务,在弘福寺西院闭关休养。
且说葛洪、岐晖等人退入崇真宫,听得宫外人声渐寂,弟子来报:“那丘处机已经去了,众道人也散去了。”葛洪这时气血已平,蹙眉道:“这丘处机是何来历?竟有如许道行,远出我等之上。”张应韶道:“丘处机也还罢了,方才太乙祖师本欲施**惩戒此人,却被人无端拦住,贫道冒渎,看那情势,祖师竟是隐隐不敌来人,得清虚祖师、灵宝祖师、黄龙祖师之助方才堪堪斗个平手,是何人有此神通也?”王远知道:“我看来人气象,有几分,有几分……岐道兄,你必知道,你来说说看。”——原来众人都已看出,丘处机与方才天上那柄白拂,来去间紫气氤氲,祥光腾跃,隐隐竟是玄都一系,但事关重大,众人哪里敢就此断定,都要听岐晖如何言说。
岐晖苦笑道:“我方才也正为此奇怪,这长春子丘处机一身道法,处处都透出玄都气息,只是他境界高出我极多,我也不敢就此断言是与不是。”刹那间人人心中不约而同闪过同一个念头:“难道……难道……”这推断委实太过惊人,众人张口结舌,终究无人敢说出来。岐晖苦笑道:“事情未必是我等想象那般,应是另有玄机。最可怪者,还不是丘处机师承来历,方才众位道兄都看见了,四位祖师法宝与那白拂相斗,原本势均力敌,后来……”他顿了一顿,续道:“也许贫道眼拙,贫道方才,仿佛看见了番天印与阴阳镜……”
那后来相助白拂的,正是玉虚至宝番天印和阴阳镜,众道人出身阐教门下,对这两件宝物自然是耳熟能详,派中也有图纸流传,只是心存忌讳,方才故意略过不提,终于还是被岐晖提了出来。
玄都法统、番天印、阴阳镜……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出现如此情形。
一时大家都不再说话,呆呆而坐,心中诸般念头乱纷纷来去不已。
良久,岐晖道:“我等在此坐论无益,且看那丘处机夺了道门总领之位,接下来是如何作为,其中因缘,便可窥知一二。”
王远知、张应韶等人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了。”正一、清微、楼观三派宗师起身辞去,葛洪与简寂将三派宗师门人送出崇真宫,回身入内,坐将下来,师徒俩怔怔出神。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