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必须丢的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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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爷子也在喝酒,坐在他那把十万两银子买回来的太师椅里,慢慢地喝一壶早上才从绍兴运回来的上好花雕。
他是南方人,一向不喜欢白酒的辛辣刺激,所以朱家上下都喝绍酒,就连朱老爷子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和生意上的朋友也只用上好的花雕。那些喝不惯黄酒的人只好努力地咽下去,连敢于偷偷倒掉的人都没有。
无论谁到了朱爷这个身份和地位,跟谁不管是喝什么酒都是给那个人面子了。
谁都知道他已经是当今世上最有钱的人。“财大”总是“气粗”的。
何况朱爷还不是一个为富不仁的人,他居然还是一个非常慷慨和慈善的大好人。每年他拿出来为苏州杭州造桥修路还有赈济穷人的银子总是让他的管家心疼得直咧嘴。他自己有时在外面看到年幼或者衰老的乞丐,甚至会亲自下车去给他们钱。有些人甚至传说他是菩萨转世的。
不独朱爷,当代武林中居然还有不少这样富甲一方又大兴善事的人家,光是公认最有钱的前十家中,至少有六个都是这样的。
这真是个好的风气。很多人都说这是自武林存在以来,最好的时代之一。
可是这个美好的气氛似乎并没有感染朱老爷子的管家。他正低着头,垂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朱老爷子的面前,却感觉到冷汗都快要从他的额头滴下来。
于老管家跟了朱老爷子三十七年,对朱家上下的事不仅非常了解,而且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实在是个很谨慎的人。
要做朱老爷子的管家就必须谨慎到即使是针尖大小的变化也能觉察到,因为不管是在商场上还是在江湖上针尖大的变化很有可能下一步就变成致命的。不仅谨慎还要敏锐。
在昨天之前于管家还自信他绝对做到了这一切,但是昨天晚上忽然一切就都改变了。
朱家共有大大小小的生意一千七百三十二处,这一千七百三十二处生意由三十二个主事者管理,每年这三十二个主事人者都会派出绝对可靠的人选带着三十二只精铁铸成的箱子快马来到苏州城亲手交给于管家——从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直到他已被人尊敬地称一声“于老管家”,年年如此。箱子里面是他们这一年的账目。
对于一个经商的巨贾,账本的重要性就相当于一个侠客手中的兵器。
所以朱家有一间座专门放置账本的二层小楼——红阁。于大管家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这里,查对这些生意的账目。每天当他离开红阁,小楼就会落锁,由三十六名精悍并且富有经验的守卫分成三拨,日夜换班守护。除非于管家或者朱爷拿着钥匙前来,否则绝不开启。
迄今为止,“红阁”里面一共有各种账本三千九百七十六本,其中三千九百二十八本是由三十二位主事者写就的,还有四十七本是于管家做出的汇总,为了让朱爷看起来更方便。只有一本是朱老爷子亲自写的。
只有一本。
其实这一本上纪录的反倒不是什么重要的生意,而是朱老爷子这些年做善事花掉的银子,而且并不齐全,只有花费在一万两银子以上的他才写在上面。或许不过是老人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格外得意,才亲手把它们写下来。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老爷子唯一的“真迹”,所以于老管家对它也格外珍重,特意放在“红阁”里最高的一个架子上珍藏起来。
可是昨天晚上,这卷朱老爷子亲手写就的账目居然不翼而飞了。
是真正的“不翼而飞”。所有的门窗禁闭没有被破坏,守卫也并没有打瞌睡,甚至连“红阁”里面那精巧而复杂的机关都没有启动过,其它所有的账本也完好无损,只有这本账本,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虽然没有多少损失,但已经是最危险的失误,于老管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向他的主子交代的。
朱老爷子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还有些凝重,可是现在居然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居然坐在那里,悠闲地喝起了他的小酒。
于老管家怀疑他已经把他可怜的老主人气疯了。
他鼓起勇气,开口道:“我们是否要发动下面的镖局寻找,或者……”
“不必,”朱老爷子很快开口道:“我们什么都不必做。”
于老管家不明白,很不明白,他脸上的表情就说明了这一点。

“那本账本,本来就是应该丢的。”朱老爷子叹了口气:“简直就是必须丢的。它如若不丢,我简直根本不用写它。”
他的意思就是说,他早就等着别人来偷这个账本。甚至他根本就是专门给窃贼写了这么样一个账目。
这个人是不是疯了。于老管家第一次从心里面怀疑他的主人。
但是朱老爷子明显已经不准备再解释了。
于是他的心里就有了一个谜:必须丢的账本。
是夜,扬州的夜。
四月的夜,风里浮动着暗暗的花香。
这样月黑风高的夜,正是杀手和窃贼们最钟爱的时间。黑暗之中,似乎总是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勾当。
但再黑的夜都总是有灯光的。路边的房屋里透出星星点点的灯光。
哪怕只是如豆的烛火,也会让人感到希望。
唯一的行人心里却是冰冷的,看到这灯火的时候甚至更冰冷一些。
多少次他站在高处——那或许是城外的山,或许是城市某座高楼的屋顶上——看见万家灯火,心里都是这样,雨水一样的冰凉。
——这么多的灯光,却没有一盏是为我点燃的。
——没有人在等我,我也不需要别人等我。
他纵身掠过那些灯火上的屋顶时甚至更快了一些,他没有回头。
这是一个正在鼎盛时的大户人家,重重的屋脊好像望不到尽头。主人一定已经安然入睡,仆人们却还在为准备第二天的膳食和种种琐事忙碌着,大部分下人的房间还亮着灯,窗门也已经关上。
他悄无声息地跃过这些亮灯的房子,一直到宅院的深处,一个与外面隔开的园子。
这里已是主人居住的小院。难道他要去打搅喜爱清静,已经安睡的主人?
他从一扇打开的窗户跳进房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看来并不打算去会见主人。
这人居然是个梁上君子!
他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主人的书房。墙上依稀可见挂着字画,架子上还放着古董。可是他甚至没有仔细看看房间的摆设,就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有人!
这时房子里的灯就亮了。
两盏放置在巨大红木桌案上的明灯,被它们的主人逐一点亮起来。人就坐在桌后面的椅子上,看样子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那是个看起来很平常的中年男人,面貌和气质都很平凡,甚至还有了一些平凡的中年男人大都会有的赘肉,坐在那里显得有点臃肿。但是他知道这男人竟是个内功的高手,甚至能让他在进屋子来的一瞬间才感到这个人的存在。
“我知道你会来,”那个中年男人竟然还很温和地说:“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已经等了三天。”
他的“客人”居然也并没说什么,只是将身后的窗户关上。
“你放心,这里绝对不会有其他的人来,自十几年前我就不允许其他人贸然闯来这里。”
十几年,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个人要来?是不是一直在等他?
来人黑尽蒙面,看不清他面容,只有那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明亮得仿佛受过九天十地诸神诸魔的祝福,不仅明亮,而且很年轻。他的眼睛淡淡地审视着面前的“主人”。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主人把一样东西推到桌子中间。
一本账本。
“你呢?你是否不准备交给我?”来人终于开口了。
“怎么会。”主人说:“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把它给你。你随时都可以把它带走。”
来人上前一步,将账本拿在手中,转身就准备走了。他真是个少见的,没有礼貌的客人。
“等一等!”主人站起来,急切地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人,四千三百六十二万两白银,我听说那个数目的时候,就知道你就是那个人!”他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着某种感情:“他,可还好?”
他又是谁?
主人没有讲,客人却好似明白。
来人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道:“他早已经不在了。”
中年人脸色苍白,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跌坐进他的椅子里,丝毫没有察觉来人是何时走的。过了片刻,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中年男人的哭声,在这样的晚上听起来格外凄凉。
他站在夜风中,听着房里传来这男人的哭声,眼中竟似也有了泪光。片刻,他身形一纵,消失在夜色中。
神秘的人。
消失的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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