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田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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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田姒
过了几日,乐府的新戏已一切准备停当,掖庭令又忙乱了七八日,在群玉台上搭戏台,竖围幕,排座次,再将新戏试演一两次,眼见一切已安排的滴水不漏,才敢上奏皇帝与太后,说已一切备妥,请太后择日赏戏。
太后的兴致却是极高,选了十月十六日,叫了皇后、后宫诸妃、皇子和公主们一起看戏,尤嫌人少。皇帝见母亲难得如此高兴,干脆下旨令中书省放一天假,连朝中三公、六部尚书,及闲散皇亲们都拉了来。太后见了,果然更加喜欢。
这样的繁华,自然逃不了凤篁。他知母亲爱热闹,喜人多,因此特地将四公子一起带来。至于青辰,更是太后指名定要到的,早就被太后拉到自己身边坐着——那本是凤篁素日的位子,这一次却让给了青辰,自己被赶到皇帝下首去坐了。
乐府排的新戏名叫《谢梅妆》,故事其实极老套:谢家小姐梅妆自幼订给表哥王学良,谁知王家后来遭了难,表哥来投奔谢家,却被嫌贫爱富的谢父退了亲事,拒之门外。梅妆悄悄将自己的妆奁赠给表哥,令其上京赶考,自己在家又是绝食又是上吊,拒绝了几家父亲另订的富家公子……其中种种波折也不消细说,最后终究是两人守得云开见月明,表哥中了状元,回来光明正大地娶了梅妆。
故事虽旧,但皇家气派与民间到底不同,这出戏的排场,词藻,曲调无一不是精美至极。待那饰梅妆的女伎演到将与表哥分离时,连凤篁也忍不住跟着轻声吟唱:“满月清辉好,却只得一朝。天明君即去,晨露沾衣角。莫忆天涯人,但恐年华老,莫忘天涯人,记我今日笑。”待那女伎唱毕,凤篁仍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向皇帝笑问:“如此绝好词句,却不知是谁的手笔?真该请来见见才是。”皇帝笑着白他一眼,道:“填词人就在你身后,你怎么不去问他?反倒问朕!”
凤篁“咦”了一声,立即回头向无痕道:“莫不是我家无痕公子的大作?”无痕垂首微笑,答:“粗词不堪入目,让王爷见笑了。”凤篁笑啐:“这样的词若还是粗词,那世间就没有好文章了!”一把将无痕拉到自己身侧,亲自斟了酒,递至他唇边。无痕连忙跪下,双手扶着凤篁执杯的手饮了,凤篁却不急着让他站起,就用那只无痕饮过的杯子又斟了一杯酒,自己喝了,才低头凑到无痕耳边轻轻笑道:“无痕填词之时,可有想我?”
皇帝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俩调笑,也不理会,起身整了整衣,便向太后那一席走去。一旁的内侍知道皇帝这是要去给太后敬酒,以表孝敬,立即捧着金壶玉杯立到太后身后。
见皇帝过来,太后身边众人立即纷纷起立,唯太后端坐不动,只是笑道:“我正看得有味,却被皇帝过来搅了——你看看,你一来,大伙儿都跟着你立规矩,这戏看不了多少,汗倒出了一身。”
皇帝陪笑道:“儿子特来给母亲请安,却被好一顿排场!即这样,儿子敬母亲一杯酒,这就下去。”说话间,倾金壶,注玉杯,倒满一盏清酒,奉至太后面前:“儿子愿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请母亲满饮此杯。”
太后笑着接过,仰头饮了,又说:“不是我赶你走,只是你是皇帝,这身份规矩放在那里,纵你不怪罪,底下人也不敢在你面前失仪。你看看你一来,这些人竟都成了庙里泥胎木偶,连笑话也不敢说了。”
皇帝笑道:“既如此,儿子奉承母亲一个笑话,如何?若讲得不好,请母亲莫要怪罪。”
太后奇道:“难得皇帝也会说笑话?那我倒要听听。”又向身边的侍女道:“去,快把信平王叫来,就说皇帝要说笑话呢,来晚了就听不到了!”侍女笑着领命而去,不一时,果见绯怜扶着凤篁过来了。
太后一见凤篁,立即把他拖到自己怀里,呵呵笑道:“我的儿,来跟娘一起听你哥哥说笑话,若他说得不好,咱们罚他。”
凤篁偷眼向青辰一扫,见他没有不自在的样子,便放了心,向皇帝笑颜如花地道:“既这样,臣弟少不得要秉公执法了,皇兄可莫大意!”
皇帝笑横他一眼,想了想,便说:“朕记得凤篁小时,有次用弹弓打死朕的一只绿头鸭。朕当时跟他说,这绿头鸭会说人话,是要进贡给父皇的,现在却被他打死了,可怎么办?”说到此处,已有许多老宫人已忆起当时旧事,偷偷笑起来,连凤篁也垂头咬牙,却忍不住弯起嘴角。只有青辰不知凤篁幼时到底闹过什么笑话,含笑静听。
“凤篁被朕唬住了,便将父皇赐给他的玉凤佩赔给朕,又百般求朕替他隐瞒。朕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谁知隔了三天他竟又跑来问朕,问那绿头鸭到底会说什么话……”皇帝说到此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朕便告诉他,那鸭子只会说一个字,那就是叫自己的名字!”
顿时轰堂大笑。青辰也立即明白了,几乎笑不成声:“鸭子会叫自己的名字,不就是‘鸭鸭’地叫么?”
“可不是?”太后回首向青辰笑道:“你别看凤篁现在百伶百俐的,小时候可傻得很。这宫里一多半的笑话,都是他闹出来的!”又向皇帝道:“我的儿,难为你当了皇帝,每天万几辰翰的,还记得那么多从前的旧事。”
皇帝不答,笑着瞥了凤篁一眼,说:“既然母亲笑得开怀,儿子的孝心就算尽到了。儿子那儿还有几件奏章要批,这就过去,母亲且请自在看戏,可好?”
太后点头:“你去吧。你去了,咱们这儿就好自自在在坐了说话。”皇帝应了声是,又向凤篁笑问:“朕有些关于胡国的事情要问青辰,凤篁可舍得?”
凤篁正为幼时的糗事埋在太后怀中不好意思,听皇帝这样问,只得抬头答道:“国家大事,臣弟不敢阻拦——只要皇兄莫像欺负臣弟一样欺负他便好。”
皇帝笑骂:“你这小子,倒会护短。”却不再跟他废话,转首向青辰点点头,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悠闲地向未央宫缓缓行去。
皇帝和青辰一去,太后便不肯再放凤篁走,定要他坐在自己身边。凤篁无奈,只能笑应着坐下,却不看戏台,展眼向自己原来坐的地方一望,见无痕观雪撷月仍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处,不由暗自心疼:四公子在王府中虽像半个主子一般,但在宫里却只能算是王府下人,该站着侍候主人,没资格坐的。瞅太后不防,凤篁唤过一个内侍,命他传令,让他们先回王府,只留绯怜在身边照应。眼见他们都散去,凤篁才把心思转回戏台上。又命绯怜跪坐在自己身边斟茶倒酒剥果子,只是剥出的果子凤篁也没吃几个,倒有一多半被他塞进绯怜嘴里。
直待戏台上终于唱到花好月圆皆大欢喜,天色也到了日暮时分。凤篁见青辰跟皇帝去了那么久仍未回来,心里,便有些不安,命内侍去未央宫打听了几次,都回说皇上正和青辰说话,让太后和王爷不用担心。谁知直到曲终人散,天色全黑,仍不见青辰从未央宫出来。
太后见凤篁渐渐魂不守舍,便笑道:“我的儿,你慌什么?难道还怕你哥哥把人给你弄没了?你知道,最近皇帝很为边境之患费心,胡国又是咱们的强敌,这么些军国大事,一时半会地哪说得清楚?自然要多谈一会儿。”凤篁听了太后的话在理,不由暗笑自己为了青辰,竟越来越患得患失沉不住气,于是放宽心,在承华宫陪太后吃了晚饭,又打发几个王府内侍在未央宫外等着接青辰,便自与绯怜出宫回府。
谁知凤篁刚进王府,还未来得及与无痕等人说几句话,就见留在宫中的内侍急勿勿地走了进来,跪地回道:“禀王爷,方才皇上命传旨,封了龙公子为上阳侯,今夜就留在长门馆住,请王爷自行休息,不用再等了。”

“什么?”凤篁一惊,端在手里的药便泼出一半来,“你把话说清楚!是皇上亲自说的,还是命别人传的旨?青辰呢?他又是怎么说的?”
“回王爷,是皇上身边的王福来给奴才们传的旨。不多久,我们就见龙公子,不,是上阳侯跟着皇上从未央宫出来往长门馆去了。因此,奴才们没能和上阳侯说上话。”
“你下去吧。”无痕皱皱眉,挥手令那内侍退下,向凤篁道:“王爷怎么了?龙公子封侯,本就是意料中的事,为何如此惊讶?”又笑:“看来今日,皇上是要和上阳侯秉烛夜谈了。王爷也早些休息罢,到底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他扶起凤篁,转首向绯怜观雪撷月说:“今夜我陪王爷,你们自去歇着便是。”
“无痕?”凤篁微拧眉头,心下仍然疑惑。但无痕在王府中主事已久,凤篁顺从他惯了,便低声应了。一时回到内室,无痕重新传了药,亲自喂凤篁喝下,笑着说:“我知道王爷担心什么。我朝的皇帝,从太祖到先皇无人不好男色,唯有皇上,从小到大连一个男宠都没有,可见皇上是真的不乐此道——王爷又何必庸人自挠?”他一边说,一边替凤篁和自己脱去全身衣裳,取两件丝袍各自披了,拥着凤篁走到卧房后的温泉浴池,笑着劝慰:“王爷想想,皇上看上阳侯的神情,何曾有什么异样淫邪之处?”
“嗯……话虽如此,只是青辰如此出色,难保皇兄不起什么歪念头。”凤篁将全身泡进温热的泉水中,顿时说不出的惬意,一丝倦意也慢慢袭了上来,靠在无痕的肩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皇兄没有男宠,不一定是不喜欢,说不定是没有遇到中意的呢?”
“王爷又钻牛角尖了。”无痕温柔地笑着,用一块布巾轻轻替凤篁擦洗身体,一边说:“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才能一拍即合——若上阳侯不愿意,王爷也不愿意,难道皇上能硬要?和自己的亲弟弟抢男人,这要是写到史书里,很得意么?皇上向来重德惜名,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又轻轻摸着凤篁背后的刀痕:“还疼么?”
“嗯……”凤篁往无痕怀里缩了缩:“还好,不用力,不碰它就不疼,不过即使疼,也比前几天要好多了。”手一抬环住无痕的脖子:“算了,听你的。就算皇兄想硬抢又怎么样,实在不行,还有太后呢!”咕哝着打个呵欠:“明天一早我就进宫去见太后,顺便就把青辰接出宫,省得夜长梦多。”他语声呢喃,不知不觉就枕在无痕肩上睡着了。无痕却抱着他,靠在汉白玉的池壁上,愣愣地仰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屋顶,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天一早,凤篁就带着绯怜就进宫给太后请安,谁知还未及说上几句话,太后就喜气洋洋地向他笑道:“我的儿,为娘且告诉你个准信儿让你高兴高兴——你猜猜是什么?”
“不就是青辰封了上阳侯的事?”凤篁笑,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儿子昨儿个就知道了——还嫌皇兄封得少了呢!”
“你这傻孩子,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也罢,我告诉你,大司空昨晚递了奏章保荐你为皇嗣。这样一来,你立储的事,就算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准了。还不高兴?”太后心情似是极好,自顾自道:“眼见是要做皇储的人了,就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我看哪,你也该找个合适的姑娘把终身大事给定了。儿啊,你心里可有喜欢的女子?说出来,娘亲自去给你提亲。”
绯怜正给凤篁削苹果,闻言手一颤,指上立即见了红。他顾不上看自己的伤,忙转头,看凤篁的脸霎时苍白得毫无血色,手捂胸口,急急喘了几口气,疾道:“娘,儿子还小,这事不急吧?”
“怎么不急?你皇兄十九岁的时候,已连儿子都有了。”太后似早料到凤篁会这么说,轻松挡了,“是了,娘也胡涂——你整日守着那几个男宠,怎么会知道人家姑娘的好坏?也罢,娘给你挑一个吧!”
“娘!”凤篁声音提高了些,“儿子心里已有了人,娘也明知他是谁。为何还要这样逼儿子?”
“你荒唐!”太后勃然大怒,指着凤篁的鼻子:“玩是玩闹是闹,你这些年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府里收男宠,为娘的并不管。但婚姻大事乃人伦根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圣人的话都不记得,你这么多年的书,竟白读了?!”
“娘!”凤篁猛地跪到太后面前:“婚姻乃终身大事,儿子只想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再说皇家血脉枝繁叶茂,纵儿子无后,也不算不孝!”
“你放屁!”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气得几乎连声音都发抖了:“好啊,果然是儿大不由娘——是哪个来路不明的野狐媚子教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必是想着王府没有个正经娘娘,他们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是不是——荆女史!且看看你的好儿子把我儿教成了什么样!”
荆女史正是绯怜的亲生母亲,听太后问到自己,她急忙跪下磕头,颤声哭求:“太后息怒,王爷他是一时想不过来,并不是有意要违背太后的一番好意。太后若是气坏身子,王爷可怎么办呢……”她一边哭一边又拚命给绯怜使眼色,叫他劝凤篁先顺着太后。
凤篁见太后动怒,自知做的过了——若当真惹恼太后,只怕最先吃亏的便是自己身边的四公子。于是咬着牙,低头认错:“是儿子孟浪了,年少无知,曲解了娘的好意,惹娘生那么大的气,不孝至极,请娘责罚。”
太后余怒未熄,冷笑道:“你既知道,这事就由娘为你作主了,你不必再多言。”一眼扫到战战兢跪在凤篁身边的绯怜,又道:“我这几日身子也大好——只可恨御医院那些蠢才,拿着皇家的俸禄,竟连点小病都看不好——我看绯怜也不必跟你回王府,就留在我身边伺候药食罢!”
“娘!”
“怎么?不舍得?”
“儿子岂敢……只是绯怜年幼,若有行事不周的地方……万望母亲看在儿子的面上包容些许……”凤篁万没想到太后竟会扣下绯怜,纵然心中酸楚,满腹不愿,也不敢回绝——荆女史就在太后身边,仍然磕头如捣蒜,额头已是一片乌青。自己若强带走绯怜,恐怕立即就会连累他的家人。
只能先退一步。
凤篁勉强向绯怜笑道:“既如此,你先留在宫中小心服侍太后,遇事先问问你母亲,别自做主张……”笑着,眼泪却不小心滚出几颗,又急忙忍住:“万事自己小心……”压低声音:“记得要看着太后的眼色行事,若太后为难你,先忍着,过几日,我一定想法把你接出去。”
绯怜点头应了,那眼神令凤篁心如刀绞,只能别过眼去。绯怜抓着凤篁的衣袖,欲言又止,欲忍又言:“我再为王爷诊次脉,先开三天的药方。王爷自己小心调养,不要多费心神……那些忌口的东西,王爷就别再贪吃了……”
此时太后气已渐平,见两人仿佛生离死别的样子,叹道:“荆女史起来吧,不用再磕头了——绯怜是我们田家的孩子,自幼懂事聪明,凤篁身边现就这么一个知疼知热的自己人,我又怎么舍得难为他。”
凤篁磕个头:“多谢太后。娘既凤体违和,且请好好休息,儿子现去给皇兄请安,明日再来看娘。”
“也罢,你去吧。”太后点头,又唤来自己宫里的内侍总管:“谢长贵,好生送王爷去皇帝那里——王爷身子还没大好,别让他在宫里乱逛,可记住了?”
“奴才遵旨。”谢长贵拖着公鸭嗓子应了,扶起凤篁。凤篁走到殿门处,忍不住回头,见绯怜仍跪在原处,也正回头望他,衣红似火,肤白胜雪,看来竟无比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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