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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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妖冶挑起的眉毛慢慢弯了下去,一瞬间仿佛是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转瞬即逝,然后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阴笑,轻轻说,“好戏开始了。”
外面一下子吵闹声起,一会儿功夫便愈演愈烈,酒楼里的人大半都结了帐去看热闹,围观的人群都蔓延到了万福楼宽大的门口,吵得掌柜的直皱眉头,小二机警地跑上去关了半扇门,见如寂要出去,殷勤道,“这位爷,您要出去?这隔三差五地闹事,净扰了人清闲……”
如寂点头笑道,“我去散散食。”
走到外面,发现隔了一家绸布庄,便是云城有名的楚红楼。
此时闹事的人正在楚红楼门口拉拉扯扯,围观的人群有的带着厌恶的神情,指指点点。
挤近点,渐渐看到三个人影。
落语绵绵春色尽,楚歌绕梁千日绝。
一个说的是南淮城,嫣姹阁的落语;另一个则是云城楚红楼的楚歌。
落语善琴,和落语说话如同触抚棉絮,飘飘然仿佛可以吐尽一切烦扰苦痛;
而楚歌长于歌喉,天籁飘渺,听者如置云端,仿佛天女降世。
楚歌,名满江南的名妓,此时正依偎在一个男子身上。
男子长身而立,纯白的衣裾有些纷乱,脸色微红,一看便知是一夜寻欢。
而几步之外,一个穿着华贵花哨的大少爷恨恨地看着他,身后站着几个身体紧绷的打手,一触即发。
适才酒楼里的几个人的布衣酒客怪叫一声,然后嚷嚷,“是安家大公子安如絮!原来那名妓就是楚歌!”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有几个和殷家交好的世家子弟粗着脖子几乎就要冲上去了。
一个知情人道,“今日里楚歌姑娘突然宣布说所有的座上宾她都要撤了,只留安如絮一个,已经有几个贵家公子来理论了,这个陈公子素日来最迷楚歌的,这一架看来躲不过了。”
所谓座上宾,放在现代也就是夜总会里小姐的长期点名了。
只不过,一般的妓女以座上宾多为荣,而名妓则是让客人以成为座上宾为荣。
眨眼的功夫,打手们已经围成一个圈子,安如絮把楚歌推到一边,在包围圈中轻轻皱起眉头,看起来明明柔柔弱弱,却并不紧张的样子。
陈公子怒极地吼道,“姓安的,今天我就要为兰妹讨回公道,”又自说自话道,“你是南淮军的参将,我这几个手下也只是略知一些武功,你今日若不能全身而退,便再也不要在楚歌面前出现!”
如寂看着那几个打手的严密架势,有些失笑,这叫“略知武功”?而且,跟他打的是你么,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坐享其成,还那么有底气,理所当然似的。
耳边濡热的气息搔得皮肤敏感起来,“担心么。”清夜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暗夜的人来到他身后,又戴上了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妩媚细长的凤眼。
安如絮往这里投来淡淡的一瞥,然后马上又看了回去。
如寂只是看着场中的人影,眼前窜过一缕缕记忆中绿色的竹叶,飞舞得如强风过境。
十七岁的安如絮脸色因为兴奋透着酡红,发丝飞扬于翠竹之间。
如寂手里松松地拿着一根竹子,与如絮手中的交缠,碰撞,弯折又反弹,眼花缭乱之间,已经过了好几招。
安如絮恼怒道,“你能不能认真点?”
如寂无辜道,“我已经很认真了,真的,好几年没这么认真了,你很厉害。”
“你上一次认真是什么时候?”如絮显然不信。
“和弟弟练武。”是和沂然,那小子进步神速,有时候不得不认真几分对付他凛冽的攻势。而清夜总是武场里最差的一个。
不过,许是装的。
他眼中暗光涌现,“剑”峰陡转直下,破风而进,如絮心一惊,堪堪躲过。
喘口气又问:“为什么总是不肯对我用腰际的软剑?”
如寂温柔地笑笑:“你会死的。”
对面的人愤怒地盯着他,咬牙道:“就凭你这句小瞧我的话,我就绝对不会输!”闷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保险,“起码在你面前,我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眼前万物如走马观花。
在你面前,不会输给任何人。
这个好强的,倔强的,有些傻得执迷不悟的人。
如寂静静地看着他,他拿着剑的姿势如此熟悉,好像还有青竹的涩香。
人影纠缠,快得看不见,只有清越的碰撞声给微观的人们一点帮助,了解情势。
地方太过狭窄,又不能牵连无辜的人,安如絮觉得有些拘束,叹了口气,停下所有动作。
对手们就没有料到,没有停住扑向他的动作。
他足尖一点,转眼就到了圈外。
陈公子以为要胁持他,吓得腿肚打颤。
如絮却只是扬起手左手,手腕朝上,一团白气自手中涌现,仿佛有生命一般往几个打手涌去。
打手们还在疑惑,瞬间就四肢绵软,瘫倒在地。
迷雾完成了任务就径自散去,如絮的脸又逐渐清晰,只是苍白了一些,衬得脸颊更是红得妖艳。
不少人在腿软。
更多的人张大了嘴巴,不发一言。
陈公子指着他大叫,“香术!你太卑鄙了,竟然用香术!”
众人恍然大悟,刚才竟然是安家的香术。
安如絮的香术很了得,这也是盛传他将继任家主之位的原因。
可是百闻不如一见,香术竟然如此可怕!瞬间就使得几个大汉手无缚鸡之力!
安如絮疲惫地说,“为什么不能用,武功是个人幸苦练得,香术极费真气,且先天决定强弱,极难提高,与武功的修成又有什么区别?”
陈公子还要再说,一个如流风回雪般的声音飘然而降。
“陈公子,卖本宫一个面子,今日就不要再为难安公子了。有什么事,不能在店里好好解决么。”
众人齐齐转头。
半边的面具,银光流转,半边的嘴角噙笑,只有半边,已是绝代风华。
他身后跟着无夜宫的众人,身边一个长相堪堪中上的清秀少年,正是如今流言焦点的九公子。
如寂感觉到了身后的清夜一瞬间的动摇和疑惑。
陈公子知道大势已去,看到是无帝更是不敢在闹下去,此刻特别没种地让人抬着手下溜走了。
无帝微微一笑,走向安如絮道,“大公子脸色不好,楚歌姑娘也受了惊吓,不若还是回楚红楼休息一番吧。”安如絮礼貌地点点头,疲惫的气息重重笼罩着他的身体,流上他的表情。
这样看过去,仿佛他的整个灵魂都疲惫不堪。

往前走了几步,身体有些晃荡。
楚歌立刻过来扶住他,他却轻轻把美人的纤纤素手拿下。
亮亮的头发柔顺地靠在瘦削的肩膀上。
然后他说话了,却是对着人群中的某一点。
他轻唤。如寂。
身后的清夜似乎还在沉思,并没有制止自己的意思。
他迈出围观的人群,走到中间异常显眼的地方。
他当然感觉到左侧的视线,但他还是直直地面对安如絮,笑道,“大哥,好久不见。”
眼前的人棕色的瞳仁如阳光下的琥珀,流动着清澈的光彩,却又隐隐透着悲伤。
身边的声音插进来道,“莫非这位便是二公子如寂?”
如寂转过头道,“无夜宫主,久仰久仰。”
视线偏下,黑色滚金边的长袍浓郁深沉,露霸者之气。
明明有这样的气势,脸却是白皙俊美。
面具下露出的下巴弧线完美,如温润的勾玉。
眼睑下垂,敛下了浓浓眷恋,和隐隐笑意。
又一个清脆的少年之声,“九儿见过大公子,二公子。”
如寂对无帝怀里的人笑笑,安如絮走了过来,“请恕今日不得作陪,在下与舍弟有事相谈。”
如寂闻言眯眼看向人群中,清夜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似乎不错,点点头竟然同意了。
无帝与安如絮又客气了一番,搂着九儿往隔壁万福楼走去。
闹事至此化于无形,安家兄弟携手走进楚红楼,楚歌伴于一侧。
众人方开始哄地一声议论开来。
俊逸脱俗的安二少,无帝与九公子,安大少与楚歌的孽缘……
好长一段时间,云城人士是不会无聊了。
楚歌衣带款款,莲步翩跹,美丽出尘这个词可以说在她身上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她把他们带入一个雅致的僻静房间。合上了门走了。
如絮转过身,自腰际取出一个囊袋,拈出一粒红色药丸递给他。
如寂皱皱眉,“这什么?”
“快吃下。”如絮揉揉太阳**,“十二个时辰快到了,这是暗夜公子提的条件,我做到了我答应的事情,就给我你的解药。而后等商号交接完毕后,就会放了你。”
如寂乖乖吞下药,然后突然朝他凑近,声音低哑:“大哥……”
“恩?”
“哥……”
如絮打了个寒战,通常这小子这样叫他不是要作弄他就是要责骂他。就像上次早上他吻……
如絮近距离看着他的脸,陡然脸红。
罪魁祸首仍旧不紧不慢。
“……大哥,你有没有脑子的,你知道这是我和祖父设的局吧,知道我多半没事的吧?那为什么还傻冒似地陪掉这么多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在你视若生命的前途上跌了一大跤?恩?”
安如絮窘迫地推开他,轻轻道,“我知道是局。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你们打算的什么,甚至为的什么,所以总是不放心……而且,你的事,我不能冒险。”
如寂轻叹一口气,带着感激地拍拍他,“他纯粹是要折磨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他不会不给我解药的,就算你没做到也会给我的。”
如絮惊讶地抬头,“为什么?……你们……”
“不说这个,”如寂回避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我,刚才的‘九公子’是怎么回事?”
如絮眼中的黯淡一晃而过,慢慢点了个头。
“是莫如。”他笑道,“我走之前对他催了眠,不过算日子今天也该失效了。”
必须要消了清夜的疑,他太早认清自己对他的威胁,便失去了主动权。
他已得到了殷家,而自己除了安家和展家作为后盾外,无夜宫这一块是底牌,不能过早暴露。
商场里,最重要的便是情报的密闭性。
他和清夜之间的对战,将是以商战为主,武力为辅的决战。
“可是容貌又如何改变?暗夜公子可是能够看出易容的高手……”
“无帝他,是苍家的人。”
如絮惊怔万分。
苍家?那个后代遍布大江南北,因其神力“易容”无一丝破绽,族人动辄隐匿身份的苍家?
苍家人多的是多重身份的,不知无帝除了宫主的身份,还有什么分身?
如絮蹙眉,“这个人太难捉摸了,又身份成谜,你最好小心。”
对面的人无谓地笑笑,“放心,他是真喜欢我。”
谁先喜欢,谁便受制于人,这是不变的真理。
想了想,盈盈笑道,“不过我称不上是利用他。”
如絮苍白了脸色。我知道,你是喜欢他的。
可是一半有心一半无心的喜欢,有时候更让人痛苦。
回到四合院,已经是深夜。
普普通通的院落,蔷薇科植物已经绽放出几个苞芽,在夜色中好似一个个剪影。
走过书房,陆月犹疑的声音传来,由于情绪不稳,如寂只有三分功力,屏息立于门外竟然也没有发觉。
一个貌似幕僚的男人道,“王爷,若真为太子殿下着想,您就不该犹豫不决。”
陆月烦闷道,“杀了他太子的位子坐得更稳没错,但是太子他……”
男人阴郁道,“我等为太子幕僚,在太子失却冷静时做最冷静的判断,此乃天经地义,君臣伦常!”
“你容我再想一想……“
正当此时,一个所属暗夜的男子进门跪地道,“六夜大人,公子又发病了。”
陆月和那个幕僚闻之脸色剧变,急冲冲走向主房。
如寂假装刚刚回来般也慢慢走向主房。
他似乎从来健康得很吧。
冷笑着想,他就算吃了那折寿的剧药,也没见有什么早衰的迹象。这演得又是哪一出?
纸窗上映着动作激烈的几个人影。
里面竟然传来男子声音清亮的哭喊声。
丫鬟们语调平直地重复着机械般的劝慰。
陆月进去后,啜泣声有些缓止,转为呜咽。
不知道陆月说了什么话,里面那人胆怯地轻声问,“为什么三弟不在了……为什么我不能再和凌一起玩儿了?他前几日才给我猜的灯谜,我猜出来了,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哽咽了一会儿,孩子似的声音又道,“蜡烛有心还惜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我明明猜出来了,为什么你却不见了……”
夜色清妍,浮云灭没。
如寂一惊,后退数步。
刚才他哭闹,啜泣,呜咽,他全都认不出来,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那个人从未有过这些时刻。
可是他说话了,而且是这样的内容,便是如此呼之欲出的事情。
——那里面的人,是清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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