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心拳拳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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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城驿站整天人来人往,连山南海北的消息这里都灵通得很,更何况是本城所发生的事情?所以,老百姓们的议论很快就传到岳天昊的耳中。不过,他比较慎重。他听人说,闵老太太平时很少出门,闵府为她举办六十岁寿宴之前,她偶尔还乘着一乘软轿,带着两个丫环到城西的镇国寺、城北的善因寺等寺庙去烧烧香、还还愿,可六十岁寿宴以后她干脆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她的死与不死,外面的人们怎么会知道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一大早,他就来到秦邮公馆乔一骏的房间,想把听来的传闻告诉乔一骏。乔一骏早已起床,正在临窗的桌前写着毛笔字——多年以来,乔一骏养成了清晨起床洗漱以后第一件事便是临池练书法的习惯。他说,清晨练书法至少有两大好处,一是头脑清晰,临帖学字学得快;二是凝神屏气,站立悬肘,与练气功有同等效果。
岳天昊悄悄站在恩师旁边看着他写,直到他一张写完了才笑道:“老师的字我是越看越爱看,等什么时候老师兴致来的时候,为学生留几幅墨宝才好。”
乔一骏放下笔,把手指屈伸了几下,侧身问:“看你这神情,这么一大早到我这里来肯定不会是要几幅字,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对吧?”
岳天昊道:“老师的眼睛真厉害,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于是他把听来的关于闵鹤元母亲已死,闵府却秘不发丧的传闻告诉了乔一骏。
乔一骏沉吟有顷,道:“果真有这样的事?看来闵鹤元的仕途生涯到头了。吾皇陛下自己极为仁爱至孝,生平最恨的就是不忠不孝之人。前几年,河北有一个巡抚,平时政绩还可以,老百姓的口碑也不错,就是因为老父亲死时未报‘丁忧’被一竿子捋到底,御批八个字:‘削职为民,永不录用’。闵鹤元不吸取前车之鉴,硬往刀口上碰,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啊!只是不知这消息确实不确实?”
岳天昊摇摇头:“我也是昨晚才听到这传闻,还没来得及调查核实。”
乔一骏想了想,道:“我这次南下的主要任务虽然是查勘邮驿及漕运的整饬情况,闵鹤元瞒报‘丁忧’看起来与我的职责毫不相干,但作为朝廷派出的钦差,知道了地方大员有这种有伤礼仪风化、有损朝廷规制的大事,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也是不行的。所以这件事一定要调查核实清楚,要慎重,要掌握证据。另外,这两天我和贾叔蹇贾大人在你们盂城城乡转了几个地方,也问了不少乡民百姓,根据他们所说的漕粮上缴情况,我们初步匡算了一下,比你们运送到国库的要多出两三成。当然,我知道,漕粮征收主要是府衙,驿站只是负责漕运。我只是想问,驿站对历年漕运的具体情况有记录吗?比如漕粮数字、启运时间、押运人员、运送方法、到达时间、签收情况等等。”
岳天昊连连点头:“有有有。往年的记录,前任驿丞在移交时已当面封存好,今年的记录特别详细,我把每条船都编了号,每条船装多少、船主是谁、押运者姓名、签收数字等都有记录,这样做是防止出了问题时可以追查责任。”
乔一骏赞赏道:“好,这个主意不错,我沿途看下来,还没有一个地方能这样做的。其实你刚才说的这些并不难,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关键在于驿丞本人有没有这个责任心。哦,等会儿你把那些记录,包括前任移交下来已经封存的记录都拿来给我看看。我要想知道,地方官们到底从漕粮征交上获得了多少猫腻!提到地方官,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对盂城知府许啸斗的印象怎样?”
“这个……”
“我知道你到盂城也才一年多一点,可能对他的了解不会太多、评价不会太全面,反正这里也就我们师生二人,你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实事求是好了。”
“我跟他打交道的次数不是太多,总觉得这个人很难用一个固定的模式去套。有的时候,在有些事情上,他好像不错,忠于王事,对朝廷布置的事情总想千方百计地去做成做好,也知道关心爱恤百姓;但有的时候,在有些事情上,他好像又太工于心计、阳奉阴违、损人利己,总之,我到现在也没有看清他、看透他,所以在跟他相处打交道时总是若即若离!”
听到这里,乔一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人嘛,总是各式各样的。有的人很单纯,表里一致、口心一致,跟这种人相处打交道,你会觉得很轻松、很愉快;有的人很复杂,城府很深,他嘴上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他有时会做一些好事,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好人,有时也会做一些坏事,让人觉得他又像一个坏人。其实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好人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犯错误,不做坏事。同样道理坏人也不可能处处都一无是处,他有时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我讲这些并不是抹煞做人的准则,混淆评判人的是非标准。我的意思是,看人要全面地看,立体地看,动态地看。不能看一时一事,更不能静止地一成不变地看。人生在这个世界上,受着各种环境各种因素的影响,他总是在变化、在发展,好人也会变坏,坏人也会变好……”
岳天昊默默地在听着,他觉得很受教育很受启发,确实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乔一骏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据我这两天的考察,老百姓对许啸斗有褒有贬,褒多贬少,总的来说评价还可以,现在在官场,能获得老百姓这样的评价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至于你刚才所说的‘工于心计’、‘阳奉阴违’、‘损人利己’这三点,除了损人利己不好,前两者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工于心计也可以看作是做事善动脑子,三思而后行,阳奉阴违也可以看作是做事讲究策略,讲究方式方法。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能顺利走到今天,说明他已经磨炼出来。你刚踏上仕途,没有这方面的体会,这不怪你。但为师要你记住一句话,在官场上,过分单纯不一定是好事。为什么这么说?今后你自己是会慢慢体会到的。我刚才这番话并不是为许啸斗辩护,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认识许啸斗,还没有和他照过面。我之所以向你打听关于他的情况,是从这两天的暗访中,我已发现漕粮征集中有些问题,征集数与上交数相差较大,这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得向我解释清楚。”
“大人要找许啸斗?”
“对。他是漕粮征集的当事人,具体情况只有他才最有发言权。”
“要不要我派人去通知他?”
“不要。你派人去不方便,也不符合规范。咱们公是公,私是私。论私,咱们是师生关系,比如刚才我说的那些话是咱们师生之间的知己话,这些话有的并不能搬到台面上去说。论公,我是钦差大臣,是代表吾皇陛下到地方上来查勘你们的,我尽管不是许啸斗的直属上司,但我有权传唤他,我派人通知他名更正言更顺。”
两人正说着,袁守成在窗外晃了一下。岳天昊估计他有什么事情要找自己,本想告辞出门,但想到袁守成上次的事还亏得恩师从中斡旋,而且给他的处罚还没有从根本上取消,还是趁这个机会让他进来见一见恩师为好。于是他开门探出身:“是袁守成么?进来进来,来拜见乔大人!”
对于袁守成来说,朝廷钦差大臣、兵部侍郎领尚书衔兼漕运总督这样的官确实太大了,他有点诚惶诚恐。
岳天昊道:“他就是袁守成,那次丢失报匣,找到后又误投地方的就是他。”
袁守成跪下叩头:“罪民袁守成拜见乔大人,感谢乔大人斡旋减轻罪责之恩!”
乔一骏捻须微微一笑:“起来起来,人不怕有过失,关键是知过能改,能从失误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两次跟头。”
岳天昊道:“那次事件以后,他经常后悔自责,认错态度很好,前一度时期按照兵部车驾司的处罚意见,一直在马棚喂马,表现也不错,最近因接送过境移民的事务比较繁杂,才把他又调回来帮忙的。”
乔一骏点点头,对袁守成道:“你们岳大人体恤下属,真诚待人,你应当明白他的这一番苦心,好好工作,以为报答!”
袁守成道:“大人教导极是,小民一定按照大人的教导去做。”
岳天昊道:“袁守成的事,还请大人继续关心,帮他取消处罚才是。”
乔一骏道:“可以可以,我估计这一趟走下来,要到年底才能回京复命,等我回京后再想办法解决吧。”
听了这句话,袁守成喜出望外,又要跪下谢恩,被乔一骏伸手拦住了。
岳天昊也很高兴,因为他知道,恩师向来是一言九鼎的,既然当面承诺了,到时候肯定会实现的。他问:“哦,天成,刚才你在窗外逡巡,是不是找我有事?”
袁守成看了一眼乔一骏,有些犹豫。
岳天昊道:“不要紧,你说吧!”
“留香苑的苏欣欣找你。”
“苏欣欣找我?”
“是的。是她的侍女翠儿陪着来的,此刻在小客厅里候着呢。”
“她没有说是什么事吗?”
“我问她了,她不肯说,但看她那神情,肯定是找你有什么急事、要事。”
说老实话,自从上次听袁守成说,苏欣欣不惜屈尊降贵,曾专门把他约请到留香苑去打听自己的有关情况,岳天昊就认真想过,回忆过,但一直想不起家乡有个姓苏的人家。那次为”落水鬼”的事北上去找恩师,巧遇苏欢欢,并在她家吃了一顿午饭,见过她母亲苏氏,还答应过她母亲,替她捎个信儿。可回来这几个月,头绪太多,事情太忙,竟把捎信的事给忘了。也好,她来了,就当面告诉她吧!
他向乔一骏告退后,便跟着袁守成向小客厅走去。
驿站小客厅在驻节堂的后面,与驻节堂隔着一个“天井”,原先是小餐厅,是让级别较高的官员们吃饭用的。这次整饬工程中,岳天昊对驿站内部的布局做了不少调整,其中就包括,搬走小餐厅,增设小客厅。一者他认为,厨房在秦邮公馆,小餐厅设在这里太远,菜烧好后要搬到这里来,热的也成了冷的,太不方便,所以干脆把小餐厅搬到秦邮公馆那边去了;二者他认为,驻节堂应是接待官员的地方,但事实上平时接待的并不全是有品有级的官员,也有普通的信使以及过往的公差,增设小客厅,就可以把两者区别开来。
小客厅的东面一间是驿丞署,是岳天昊自己的办公室兼书房,西边一间是他的卧室。小“天井”的两侧还有两间厢房,紧连驿丞署的是袁守成的驿书签押室,签押室对面那一间为库房,里面靠墙都是一档一档的木橱,陈放着有关验符文件、登记本、驿站大事记、驿卒及车马档案等,这样的设置目的是让驿丞和驿书工作起来十分方便。
当岳天昊与袁守成一前一后走进小客厅时,正坐着喝茶的苏欣欣连忙站起身:“民女苏欣欣见过岳大人!”说罢就要下拜。
岳天昊连忙客气地阻拦她:“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守成,给苏姑娘换杯热茶来!”
苏欣欣带着歉意道:“听说岳大人公务十分繁忙,我这不速之客还前来打扰,冒昧之处务请岳大人鉴谅!”
“不要紧不要紧,你说吧,是什么事?”
“有件事想请大人帮忙。”
“有件事想请我帮忙?苏小姐说笑了,你那留香苑里的事,我怎么帮?”
“不是我的事,是我的一个朋友委托我的。”
“哦,是你的一个朋友委托的,行啊,只要是在下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岳大人真爽快,既然这样,我就小巷里面扛木头,直来直去不再绕弯儿了。翠儿呢,把东西呈给岳大人!”
看着小翠儿呈上来的一包东西,岳天昊茫然不解:“这是什么?”
“一千两银子,一点小意思,送给大人打酒喝。”
岳天昊心里一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脸上不动声色,仍然带着微笑:“苏小姐和在下第一次正式见面,就送来这么多银子,这见面礼未免太重了。可惜我岳某没这个福分消受,因为我这驿站不是知府衙门,既不能替人打官司消灾,又不能帮人做生意添财,苏小姐大概是烧香找错庙门、拜错菩萨了!”
“大人先别忙着拒绝,听我把话说完。大人还记得不记得一个叫韦奇的?”
“韦奇?”岳天昊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我的朋友或同事圈子里好像没有这个人。”
苏欣欣笑了笑:“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个把月之前,他还和大人在知府许大人那儿打过一场官司……”
经过这一提醒,岳天昊恍然大悟:“你说是苏州移民中的那个小混混?就是他委托你办事送银子的?那事情经许知府调停,早就了结了。”
“不是为那件事,是另一件事。”
“另一件什么事?按日程推算,他们那一批移民差不多应该到达京城安顿下来了。他就是犯了什么事,我能帮什么忙?再说,他在我们盂城也就是过境而已,你怎么……”岳天昊本来准备说“你怎么跟他搭上了?”但想想不妥,话到嘴边时又把那后面几个字咽回去了。
苏欣欣是何等聪明之人,她大概已猜到了岳天昊未说完的话,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叙说事情的始末——
苏欣欣跟韦奇其实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什么亲戚,她只是认识韦奇的父亲韦胖子。
苏欣欣十六岁那年,几经辗转被卖到苏州怡春堂,怡春堂是苏州一家最大的妓院。鸨母刘妈妈见苏欣欣是个美人胚子,便决心把她培养成一棵色艺双全的摇钱树,不惜工本专门聘请客师,教她诗词书画,教她歌舞弹唱。到十八岁那年,苏欣欣不仅在身体各方面都已成熟,美艳惊人,就是在才艺方面,不要说怡春堂,就是整个苏州,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个。
鸨母刘妈妈知道已经到向这棵“树”摇钱的时候,她开出的“梳拢”(即妓女第一次接客——作者注)价就是纹银一千两。这在当时可以算是天价,而接受这个天价的就是城里的丝绸商人韦胖子。
嗣后,韦胖子一直与苏欣欣保持着联系,并在她身上一掷千金,从某种程度上说,苏欣欣是韦胖子一手捧红的。
韦胖子是个生意人,唯利是图是他的本质。那次在盂城为儿子打官司虽然耽搁了近两天,却意外地做成了一笔大生意。
就是到达盂城的当天晚上,吃了晚饭后没事,他向夫人打了个招呼,便一个人到驿站附近的南门大街上溜达。他之所以连一个仆人随从都不带,是因为他还有一个额外的心事,那就是想会一会昔日的小情人苏欣欣,他听说苏欣欣在苏州与怡春堂的刘妈妈因故闹翻后落脚到了这个苏北名城。他一路走一路逛,那南门大街灯红酒绿,人来人往,街两边摆满了小摊小贩,卖什么的都有,还真是热闹。

韦胖子在这个摊位上看看货色,到那个摊位上问问价钱。这时有一个瘦瘦高高穿着不俗的中年人凑到他身边:“听口音,这位朋友是苏州人吧,想买点什么呢?”
韦胖子道:“不买什么,随便看看。”
“从你看货色的姿势,问价钱的方式,就知道朋友你也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很精明、生意做得很大的生意人。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们是将要落户到京城去的苏州移民,是路过咱盂城,明天就要启程北上的对不对。”
“不错,阁下好眼力,不知阁下是做什么生意的?在哪儿发财?”
那人把韦胖子拉到一边,小声道:“不瞒朋友说,在下是做私盐生意的。”
“私盐?这可是大利润啊!”
“不错,朋友对此有没有兴趣?如果有的话,咱们合作一次怎么样?”
“俗说,隔行如隔山,兄弟我一向做的是丝绸生意,对私盐完全是外行,怎么合作?”
“很简单,这头的货我供,那头的货到时候会有人去提,朋友你只要帮我运带到地头就行,运费每担纹银十两,共一千担,运费一万两,上货时预付一半,另一半到地头后一次性付清。”
“运到什么地方?”
“河北通州。”
“这么远?有一千多里吧?我可得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朋友?这可是笔无本取利的大生意,你错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韦胖子虽没做过私盐生意,但知道其中的风险很大,弄不好是会吃官司的。
那个瘦瘦高高穿着不俗的中年人大概也猜到了他犹豫不决的原因,拍了拍他的肩:“你是怕有什么风险对不对?你真是河边的一块菜,多浇(焦)了。你们是奉旨移民,冠冕堂皇,谁敢到你船上去检查?一路上的驿站都是来差办差,给你们发放‘符牌’、‘勘合’,巴不得你们早点儿穿境而过,谁还会多事有事自找麻烦!”
也许是那人的解释和安慰发挥了效用,也许是丰厚的利润吸引力太大,总之,韦胖子同意了合作,并商定了上货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到达通州后的有关提货手续等。
韦胖子很高兴,他等于是半路上拾到一万两银子。而且更让他高兴的是,在与那人告别以后,他几乎没有费多大周折,就在“留香苑”里找到了小情人苏欣欣,慰藉了一年多来的相思之苦……
一千担盐都用大麻袋装着,混杂在韦胖子那两船桌椅板凳、箱笼柜橱和坛坛罐罐中,不显山不露水,一路上确实如那个盂城的瘦高个所说,大大小小的驿站根本没有人仔细检查,即使有几处上船来看看的,也是走马看花,有惊无险。
问题出在离目的地通州并不远的武清县河西驿。
河西驿在通州的南面,离通州的潞河驿不到一百里,中间只隔个张家湾的和合驿。
河西驿的驿丞闵国桢几天前由于企图调戏秀女事被驸马都尉永春侯兼宗人府宗人令王宁捆起来准备送到京城严加惩办,后来还是干老子蓝吉诚硬是卖老面子亲自向王宁说情打招呼,有司最后才以“虽欲猥亵,却无所成,念其初犯,给其薄惩,原职暂用,停薪两年,考功有录,以观后效”的结论把他放回河西驿。有司这三十二个字的结论实际上避重就轻,化大为小,意思是闵国桢虽然想要猥亵秀女,毕竟没有达到目的,考虑到他是初犯,给他一个较轻的处罚:暂时在原岗位上留用,两年不发俸禄,在考功档案上给予记录,看他今后的表现再作最后的定夺。
闵国桢虽然没有受到严惩,但也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被捆后的那顿毒打,王宁手下的那帮子衙役早就看不惯闵国桢的虎假狐威、有恃无恐,所以主人一声令下后,个个十二分的卖力,人人憋着劲去抡板子,打得那小子皮开肉绽,直到几天后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很不利索。
在回河西驿前,闵国桢又被干老子蓝吉诚叫去狠狠熊了一顿,并表示:下不为例,如果再吊儿郎当,发生类似的事,他再也不会出面管了。
闵国桢垂头丧气回到河西驿后,满肚子火没处发,常常无缘无故地找那些驿卒、驿吏的麻烦。
就在他回到河西驿的第二天,有手下来报告,说是扣下了两条可疑的船。闵国桢一听来了精神,正愁没窟窿眼下蛆,来了个卖藕的,好啊,走!
那两条被扣的船正是韦胖子的船。因为还有不到一天的水路,船就到通州,加之韦胖子几天前在盂城“留春苑”里与苏欣欣春风再度,脱光了衣服大干,受了点风寒,第二天就觉得头重脚轻,身体不爽。所以这两天每到一处中心驿站递换符验、勘合等,都由儿子韦奇出面去打理。
俗话说,大梁不正二梁歪,闵国桢本身就是这么不讲理的角色,他**来的手下能有什么好货?他们平时对当官的自然不敢怎么样,可现在眼前是两条民船,他们便想没事找事揩点儿油水。如果是韦胖子出面,船上装着那么多私盐,心里毕竟不那么踏实,说两句软话,打发几两碎银子,事情也就过去了。可那韦奇本来就是个楞头青,是个惹祸的主儿,既不会说话,更不会办事。在驿站码头上递换符验、勘合等手续时不知怎么的就跟驿站的驿卒等吵了起来。
驿卒们见韦奇不买他们的账,于是一面派人去报告闵国桢,一面便跳上船去公事公办进行检查。也是活该韦胖子倒霉,在前甲板上就被查出两大麻袋私盐,这下驿卒们逮到了把柄,神气起来,叫嚷着要下舱全面检查。等韦胖子闻讯走上前甲板阻拦时,闵国桢也正好匆匆赶到。
闵国桢看了看被驿卒划破麻袋,撒得满甲板的白花花的盐,心里暗喜:财神老爷到了,得好好敲他一笔!他瞄了瞄韦胖子,阴沉着脸发问:“这船上的东西都是你的?”
韦胖子小心谨慎地回答:“是的,大人。”
“这盐呢?也是你的?”
“噢,不不不,这是一个朋友让捎带给他的亲戚吃的。”
“带给亲戚吃的?你这个朋友的亲戚家有几千人?要吃两麻袋盐?”
“这……”
“贩运私盐是犯法的,知道吗?”
“知道知道,可我那朋友让我捎带时并没有告诉我里面装的是私盐。”
“本官不问你什么朋友、亲戚,私盐既在你船上发现,本官就唯你是问!”
“是是是,小民认罚,小民认罚。”韦胖子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上去:“一点小意思,请大人笑纳。”
闵国桢瞄了一眼,是二百两。心想,再诈他一下,便在鼻子里哼了哼:“怎么?想贿赂本官?你船上除了这两麻袋,其它地方还有没有?”
“没有没有。”韦胖子心里有些发虚,又从怀里掏出二百两银票塞到闵国桢手里。
闵国桢正才没有,却满肚子歪才,他察言观色,估计今天说不定能钓到一条大鱼。于是手一挥,冷笑道:“别的地方真的没有?弟兄们,给我下到舱里去看看!”
韦胖子父子及几个家仆虽想阻拦,却哪里拦得住,不一会,十几个驿卒先后前来报告,两条大船的前舱后舱都装有私盐,估计总量有上千担。
一次查获这么大的数字的私盐,是闵国桢上任以来没有碰到过的,他有点兴奋,也有点忐忑,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一次敢运这么多的私盐?
韦胖子的船被扣了下来,他慌了。他想找人从中斡旋、说情,情愿多放点血,只当这笔运费一万两银子喂狗了。但他官场上没朋友,想来想去想到了小情人苏欣欣,她可是三教九流接触面很广的人,说不定认识哪一个当官的,于是请人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苏欣欣。俗说“女人念前夫,男儿爱后妇”。韦胖子是把苏欣欣从处女变成妇人的第一人,而且他确实对苏欣欣不错,从某个角度说,苏欣欣欠着韦胖子一份情,她想,事情出在河西驿站,驿站与驿站之间也许好打交道,于是便来找岳天昊了……
听完苏欣欣的叙述,岳天昊也感到非常吃惊:一是吃惊于这事儿多少跟自己也有点关系,因为那私盐是从盂城弄上船的;二是吃惊于这私盐的数目确实太大了,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他问苏欣欣:“你知道河西驿驿丞闵国桢是谁吗?”
“不知道,河北那儿我可从来没去过。”
“他是闵鹤元的儿子。”
“闵鹤元的儿子什么时候也做官了?你们这官场上可真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啊!”
岳天昊没有接苏欣欣的话茬,他在客厅里轻轻地踱着,思考着如何对待这件事情。他倒不是想帮那个什么韦胖子的忙,他对韦胖子父子没有好印象。但他潜意识里有种预感:这事儿跟闵府,跟闵鹤元有着什么关系。之所以如此推测,理由有二:其一,货是从盂城上船的;其二,在盂城,除了闵府,除了闵鹤元好像还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资本吃进这批盐,有这么大的胆量敢私运这批盐。但如果那韦胖子真是受闵府受闵鹤元之托,那闵国桢为什么又要查扣呢?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么?
但不管怎样,他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他要把这事禀报给恩师乔一骏,他有权力管这件事。
苏欣欣见他沉吟不语,只是锁着双眉在来回踱步,忍不住道:“如果岳大人实在为难也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岳天昊回到座位上,喝了口茶,笑道:“苏小姐,按你刚才所说,你那位朋友韦胖子只是贪图一万两银子的运费才运那批私盐的对不对?”
“对。商人嘛?总是唯利是图的。”
“可在盂城委托他偷运这批私盐,并应允给他运费一万两银子的人是谁呢?”
“哦,这个我可不知道,他在带给我的信中,只是说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
“那好,你的这件事我一定帮着办,不过得给我一定的时间。”
“那就谢谢了”说着站起身。
岳天昊正要送客,突然拍拍自己的脑袋:“哦,苏小姐还请稍待一会,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人托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已经好长时间了,也一直没机会给你送去,今天你来了,正好当面交给你。”说罢,岳天昊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拿来一个小布包,递给苏欣欣。
“有人托你给我带东西?”苏欣欣好奇地解开布包一看,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锁。
站在她身后的侍女翠儿眼尖,不禁惊叫起来:“这不是苏姐你佩在身上的那块么?怎么会到岳大人这儿?”
苏欣欣摇头道:“不对,我的还戴着呢!”说罢从衣领内抽出自己佩戴的那块玉锁,两块竟是一模一样。
岳天昊提示道:“我刚才给你的这块上面刻着‘吉祥’两字,而你原来的那块刻着‘如意’两字,对么?”
苏欣欣点点头:“是的。岳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是有人托你带给我的?这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你母亲。在山东鱼台。”于是岳天昊把上个月如何沿运河北上寻师,如何在鱼台巧遇她妹妹苏欢欢,又怎么在她老家遇到她母亲苏氏等等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听到这里,苏欣欣泪如泉涌。她哽咽道:“我依稀记得我是四五岁的时候离开爹娘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寻找他们,但又不知到哪儿去找?那次在闵府吃寿酒,我听你的口音好亲切,面孔也好熟悉,但总想不起来为什么有这个感觉。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曾把你手下的驿书袁守成请到我那里向他询问过。”
“我知道这件事,袁守成回来告诉过我。只是我不明白,苏小姐你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呢?口音听起来亲切,那不奇怪,一个人不管到哪里,听到家乡话总有亲切的感觉。奇怪的是小姐你说面孔熟悉,在我的印象中,除了那次我们在闵府寿宴上见过一面外,此前好像没有过任何接触啊!”
“我后来想了想,的确如你所说,除了那次我们在闵府寿宴上见过一面外,此前没有过任何接触,引起我那种特殊感觉的只是你很像一个人。”
“谁?我认识么?”
“你肯定不认识,他是我父亲沈步前。”
“哦,怪不得你母亲见到我时也这么说过。”
“现在听你说,他只是我的继父,而我的生父姓闵。但不管怎样,在我幼小年龄的记忆中,继父对我很好,我很怀念他,等我找到母亲和妹妹,我一定要到他的坟上去看看,好好地祭奠祭奠。至于那个姓闵的,他始乱终弃,是个衣冠禽兽,他害了我母亲,害了我一家,我恨他!岳大人,请你告诉我,我母亲和妹妹现在过得还好吗?”
“看样子生活很清苦,你母亲的脸色也不大好。”
苏欣欣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半晌,她抬起头,拿起那玉锁问:“大人,这玉锁在你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岳天昊看了看苏欣欣,犹豫了一下:“唔,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对不起,苏小姐,驿站里最近的事情实在是多,我把这事竟忘了。”
“大人事情多,不能亲自去,完全可以派你的手下,比如那个驿书袁守成跑一趟,从这里到那里也不过隔着两条街嘛。”
“这……”岳天昊没有想到苏欣欣竟会心生埋怨,一时竟有点语塞。
“岳大人,我知道你从心底里瞧不起我这个风尘女子,不会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但我不怪你,更不会怨你。我只是想告诉大人,我们风尘和你们官场一样,也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的。在你们官场,尽管豺狼当道、邪恶横生,到处有像闵鹤元那样假公济私、阴险狡诈、贪婪好色的狗官,但你岳大人的口碑不是很好么?同样,小女子尽管不幸沦落风尘,但小女子也不是见钱眼开、人尽可夫的贱女人………”
看着苏欣欣又在拭泪,岳天昊不禁心生同情和怜悯,他想了想,委婉地劝道:“苏小姐刚才说的对,风尘中确实有许多好女子。她们中的许多人犹如池塘中的荷花,身在污泥而不染,甚至还有一些风尘女子能青史留名的。”
“青史留名倒不奢望,世人能减少一点偏见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我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吃的是青春饭,一旦人老珠黄姿色去,也就门前冷落鞍马稀了。不瞒大人说,最近我就常想着激流勇退,早点儿寻一个最终的归宿,现在知道了我母亲和妹妹的下落,我的这个意愿就更强烈了。”
“好,好,这个想法好。我对你母亲和妹妹说,你是在一个大户人家做侍女,你将来如回到山东去,那里的人谁也不知道你的过去,凭你的像貌,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好丈夫,有一个好归宿。”
临别时,苏欣欣的心情好像比来时轻松了许多:“岳大人,你是个好人,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话,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不过,我拜托你的那件事,还请你尽力去办,因为韦胖子过去对我有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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