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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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妃没有估计错,果然十五位候选人见过太后之后,不出两个时辰,咫尺殿中便已经传出了消息:“太后反复问了上官颖的生辰八字。”
宫廷之中不需要明火执仗地大肆宣扬,春江水暖鸭先知,只这么一句话,便在宫人太监以及各宫嫔妃中间掀起了涌动的暗潮。周丞相在太后宫中商谈到了正午,被留下赐膳,这一耽误直到午后才能告退。他是外臣,虽然有太后特旨能在内廷行走,但是也不能随心所欲得到乱走,必须由专门内侍抬轿子送出去。
两人抬的小轿在太液池边的石径上蜿蜒而行,周丞相默默想着刚才在太后宫中的一席密谈,眉心始终无法舒展。察觉到轿子突然停住,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回事?”
掀开轿帘,看见两个内侍跪在地上,湖边凉亭里坐着一个人,似笑非笑地朝自己颔首致意。周丞相连忙下来,“太子殿下好清闲。”
“清闲什么呀,”太子笑了一下,“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凉亭西面临风,湖中风荷展举,太子面前的小桌上已经备下了几款小菜,两只酒盏。他冲周丞相招招手,“天治,过来喝一杯。”
周丞相略微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缓步过去坐下。太子提起酒壶为他满上,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谢恩云云,只是笑道:“就咱们俩,就别搞这些虚的了。”
周天治世家出身,从小被选为太子伴读,一起在东宫长大,可算得上是太子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听他如此说,便微微一笑。
太子却却似有心事,一时间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拈起酒杯,曼声吟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顿了一下笑道:“放翁这词,有点应今天的景呢。”
这本是一首怀人抒情的词,周丞相乍听的时候一愣,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幸好太子话口一转问道:“有定论了吧?”仿佛是知道自己好友惯来的木讷,又补了一句:“听说太后要上官颖的生辰八字……”说着话却又将面孔转向那一池碧水。
周丞相一旁看着,只见他白皙透明的耳郭隐隐显出粉红色,恍惚有些明白,这年轻太子是不好意思了。干咳一声,假装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将太后宫中最后的决议复述出来:“目下还没有确定太子妃的人选,但的确定了贵阳王公主,长沙侯郡主,以及上官颖三人入选东宫。懿旨迟些就发下去,这三人以静怡公主女伴的身份入住皇后内廷,由皇后亲自督导教训,一个月后选出其中最合太后心意的一位,封为太子妃,其余二位则为良娣。”
太子听了微微一笑,喃喃自语:“果然……”继而又抬眼看着周丞相,似笑非笑,看得周丞相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垂下头去。
“绮玥郡主和你也算是青梅竹马吧,没什么想法?”
周天治苦笑,怎么可能没想法?只是……他正容道:“这件事情,日后还要请太子成全……”
“求我有什么用?我做得主吗?”太子淡淡地说,一如既往勾勒出微笑的唇角在一瞬间有些许僵硬。
周天治四下里望了望,见内侍随从都远远站开,两人间的对话不可能被任何人听到,才压低了声音说:“我的意思是,按古制,太子对于东宫内廷女官,包括良娣是有选择的余地的。”
太子也是冰雪聪明的人,听他这么说了,一愣,继而联想到更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绮玥郡主不会是太子妃?莫非太后的意思已经明确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只好开诚布公,周丞相心中一直存着的疑虑,此时正好对好友述说:“虽然还没有定论,但是依臣的猜测,怀吉公主和绮玥郡主谁都不会是太子妃。”
“那就是上官颖了?”太子并不意外,却还是感到一阵淡淡的喜悦升起。他克制住自己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干咳了一声掩饰过去,问道:“你怎么如此肯定?”
周丞相眼中光芒闪过,转瞬即逝,垂下头讪笑:“太子会不知道原因吗?”虽然如此说了,却还是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北朝近年来国势大增,越来越盛气凌人,边关的不安定也越来越多,全靠几位元帅和新晋的将军们镇守,才勉强得以维持和平局面。贺兰元帅和长沙侯本就是同族兄弟,俩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南方山夷做反,江南叛乱之类的事情屡屡发生,也全凭藉着贵阳王的威信才能压制。贵阳王和长沙侯在朝中各自有亲信嫡系无数,就是我……”周丞相有些自嘲地笑了,“不也被人说是长沙侯的人吗?”
太子面色渐渐沉重,半晌才道:“你说下去。”
“是。贵阳长沙两派势力羽翼丰满,互不服气,任何事情都要斗的你死我活,何况是为殿下选妃这么大的事?太后也有苦衷呀,谁都不能得罪。而且,而朝中派系斗也波及到了后宫,这个就不用我说了吧?”
太子点点头,他自然清楚。长沙侯本就是夏皇后的娘家,而先帝当年是从西南起兵,得到前代贵阳王的襄助才能得到天下,早年的女眷妃嫔也大多是从西南潜邸带过来的人,积年累月下来,后宫中便存在着一股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西南势力。
周丞相继续道:“何况太后还有另一层考虑,无论公主和郡主谁成为太子妃,另一家都势必将太子归入对方一伙,这对他日殿下秉政是太大的威胁。还有就是这公主和郡主任何一人成为东宫之主,在暗潮汹涌的后宫中,只怕都会遭到另一方的刁难。殿下,臣不怕死地多句嘴,太子妃这个位置,意味的绝对是凶非福呀。”

太子一时没有说话,风从水面来,带着荷花清香,沁人心脾。他迎着风,细细思量,却觉得一股凉意从头顶而下,瞬间贯穿整个身体。三个月前开始在皇帝身边学习时政,周丞相所说,他多少都知道,只是从来没有深想,不知道竟然其中还有这样暗涌围绕在自己身边。这一刻,只觉得自己需要好好静一下,才能想清楚。
不管谁坐上太子妃的位置,都是凶非福。所以周丞相说绮玥郡主不会成为太子妃,那么谁会是呢?太子的心在一瞬间凝结,仿如电光劈过,太后为什么对一个孤身无靠的上官颖如此青睐,竟然能跟两位贵胄千金一起成为东宫候选,这一点突然变得无比清晰明白。
周丞相离开后,太子挥退从人,独自一人在花下漫步,不过刚过正午,初秋的阳光洒在身上,略有暖意,却敌不过一阵阵轻风带来的彻骨寒意,引得后背上那道深深的伤口隐隐泛着酸痛。那是两年前他去蜀中时遇到刺客追杀留下的伤。
想起两年前的事情,太子脚步略顿了顿,不由自主就伸手去揉揉左边肩膀,后背的伤口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腰,深刻入骨,若非遇到高人的救治,只怕当时就会丧命了。两年来,伤口每到换季变天就会酸痛不止,已经成了他起居上最困扰的烦心事。
不知何处飘来阵阵清朗笑语,太子愕然,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走到了晗光殿的后墙外。大概是饭后休息的时间,墙里十分热闹,太子听见一个非常熟悉的开朗笑声透过后门穿出来:“哈哈,那个敏妃的脸色,上官颖姐姐,你看见了吗?周丞相抬出太后的时候,变得黑青黑青的。”语音里带着西南方言的口音,是贵阳王的怀吉公主。
上官颖似乎低声说了什么,引起怀吉公主不满,提高声音道:“小心什么?有什么好小心的?谁不知道敏妃不过是个失了宠嫔妃,一个外族人,太后宫里猫儿都比她尊贵些,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太子的亲娘,今天怎么有她说话的份?居然还对着姐姐你胡乱发威,无非是看着姐姐好欺负罢了。怎么不见她挑我们的刺儿?”
太子听着,笑容渐渐敛去。绕到角门上进去,果然看见怀吉公主和上官颖坐在后墙边上的紫藤花架下说话,旁边尹慧和绮玥公主带着其他几个闺秀在玩翻交子。他不想引人注意,隔着盛开的秋海棠走到怀吉公主她们身后,听见上官颖正淡淡地说:“得宠也好,失宠也好,她是什么人我不在乎。但到底是太子的生母,就算尊敬些也没什么。”
“她那样对你,你还替她说话。”怀吉公主气不过,声音越发高起来,引得那边尹慧等人也朝这边看过来,太子连忙隐身在花丛后面。
上官颖清淡地笑了一下,“也算不得什么,比这更恶劣的我也经历过。”
听了这话怀吉公主居然也沉默下来,想起了一开始其他千金们对上官颖的刁难冷遇,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颖姐,你是真的不在乎对吧?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都不在乎。我要是像你这么坚强就好了。”
“像我有什么好,我还羡慕你跟绮玥郡主,无忧无虑的样子呢。”上官颖一边说着,替怀吉公主敛好垂在耳边的散发,一转头却看见了带着淡淡透明笑意的太子,愣了一下,还好反应的快,连忙站起身来。
怀吉公主也看见了太子,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师兄!”
这一声喊得清脆动人,太子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四下里的人被惊动,纷纷对着自己跪拜,哭笑不得,只得打着官腔道:“今日觐见太后,各位辛苦,本王奉太后之命过来看看。”他的封号是毓谧王,正式对外都是自称为王。只是这番话说得错漏百出,若奉太后之命亲自过来的话,无论如何也要对众人有所赏赐才对,想了想补充道:“太后对各位均有赏赐,稍后便有人来传旨。”正说着,眼角却瞥到上官颖带着难明的笑容垂下头去,心中一动,知道她已经看出了自己的窘境,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于是挥挥手道:“你们好好休息吧,本王还有要务,就不多留了。”
怀吉公主连忙拉住太子的袖子:“师兄,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呀,这次我进宫你都不怎么跟我玩了。”
太子一边费力抽出袖子,一边冲着一旁看好戏的上官颖苦笑,嘴上连连安抚:“我不是来看过你吗?如今我要在父皇身边学习政务,没有时间嘛。”
怀吉公主见底却无法再挽留,委屈地瘪了小嘴撒娇:“那……师兄,你不忙的时候要急得来看我呀。”
太子宠溺地刮了下她翘翘得鼻子,连连应承着离开。这边绮玥郡主和尹慧早就围过来,尹慧为人爽朗,第一个问出众人的疑问:“怀吉公主,你怎么叫太子师兄呢?”
怀吉公主早就在等人问,立即回答:“因为我的师傅是蜀中天音教的余掌门呀。天音教你们知道吗?”见几个人都是一脸茫然,便道:“天音教是青城山的分支,我师傅余掌门就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的师弟。”
上官颖神色一动,没有说话。尹慧追问道:“那跟太子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余掌门也是太子的师傅?”
“那当然,当初父王要为我请师傅的时候,就是师兄举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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